不久前,五年一度的第19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结束了。由于互联网的发达及受众普及,这届比赛成为有赛以来最受争议的一届。本人不才,五音不全知识浅薄,瞎诌两句,赶脚本届获奖选手们对肖邦作品的忧郁、沉默、欢悦、克制、内敛等多有表现,但钢琴诗人的那种欲言又止“正如我轻轻的来、又轻轻的离去”的绝美音色还是略有欠缺。也可能受初赛选手过于表现不慎出局的影响,不出错的保守弹法居多,获奖者的成色略逊。相比较,00年的李云迪仿佛是那种天生的仙气附体。另一个感触是,此届比赛几乎办成了“国际华人钢琴大赛”,或“亚洲杯钢琴赛”了,可以想象五年后,还将卷成什么境况,组委会最终会像国际体育界对待中国乒乓球那样,出台某些条条框框?甚忧。当然下届若权重股俄罗斯帮重新杀入江湖,结果是否改观也未可知。
扯远了。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本届第二阶段赛事期间,日本选手中川梦香在演奏《雨滴前奏曲》时过于投入不能自持泪洒琴台的景象。而该曲正是肖邦与乔治桑为躲避巴黎寒冷潮湿的冬季,在地中海马略卡岛上度假休养时的作品之一。评论说她有过于表演而博评委同情分的嫌疑。我倒是不这么认为。据研究表明:人的大脑边缘系统是最容易被音乐(先于语言、景象、动作等)触动而产生共鸣,从而导致生理上的颤栗或流泪。在情感运作这方面,好莱坞的段位无疑是最高的,总是在不知不觉情到浓处,背景音乐就随之响起,下一步自然就是稀里哗啦的你得掏Kleenex伺候了。
2025年11月初冬,一切都如187年前肖邦行程类似,在历经跨越地中海约8小时夜航后,我们乘船抵达该岛首府-Palma帕尔马(意为“棕榈”)。登陆时正值清晨,一抹晨曦尚挂在天边,虽然景观建筑应与肖邦那个年代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风貌应该大差不差,但见:岛上遍布雪松、仙人掌、橄榄、柠檬、石榴树,土耳其玉般的天空,湛蓝的海水,山头像绿宝石,有天堂般的气势。整日阳光普照,夜间传来阵阵吉他和歌声......(摘自肖邦书信)。

马略卡岛是西班牙王室夏季度假地。身后是他们每次必光顾的Mia Restaurante
1838年11月8日,肖邦、乔治桑及她的一双子女和一名女仆抵达帕尔马后,先后在市区的旅馆和私人别墅居住。在那个时代,可能尚无确切的对地中海式气候的详细论述,在经历了短暂数星期的风和日丽后,马略卡岛进入了阴冷多雨的冬季。无疑这种天气对肖邦的肺结核体质是尤为致命的,严重时还咳血。别墅主人怕被传染波及,勒令他们限期搬走。12月15日,肖邦与乔治桑一家子辗转来到事先看好的瓦尔德莫萨(Valldemossa)修道院。

图中尖塔处即修道院,宛若世外桃源
修道院位于帕尔马北郊绿荫掩映的山谷。我们乘当地公交也就30来分钟的路程,肖邦一行当年乘马车花了艰辛颠簸的三个多小时。说是修道院,实际已没有修士,而是对外开放的旅舍。由于交通闭塞,只有肖邦他们入住。他们在这里开始了他们甜蜜的坠入爱恋后单独生活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在这里,乔治桑写成她的纪实体小说《马略卡的冬天》。
但生活毕竟不只是诗与远方你侬我侬浪漫温馨,更多的是柴米油盐厅堂炊烟。当地的岛民多从事农业,狡诈愚昧无礼貌(乔治桑语),时常不卖给他们日用品,或奇货可居抬高价。这样,乔治桑就要去远处的帕尔马采购日常用品,和肖邦所需的药品。有时候神经质的肖邦不像是她的成年伴侣,倒更象是个大孩子,同时要照顾三个,乔治桑的重担可想而知。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帕尔马深冬的临近,肖邦的病情逐渐恶化,担心在这缺医少药穷乡僻壤发生意外,他们决定返回法国。 1839年2月13日,他们乘汽轮离开帕尔马,经巴塞罗那转至马赛返回巴黎。
大家可能会有个疑问,在肖邦的那个时代,我们现在熟知的顶级钢琴品牌如斯坦威、Fazioli、Kawai、Yamaha等尚无问世,那么是什么琴伴随着我们的钢琴家创作出这么多流芳后世的作品呢?肖邦曾说过:当我状态良好精力充沛,希望找到属于自己的音符时,我需要一架普莱耶尔。
对,就是普莱耶尔(Pleyel)钢琴。普莱耶尔是海顿时代的法国/奥地利著名音乐家。他的儿子小普莱耶尔继承家风,除了弹得一手好钢琴,还是当时巴黎著名的音乐出版人,同时立志制造世界最好的钢琴。肖邦离开祖国波兰来到巴黎后不久便与小普相见,委托他发表自己的作品,普也投桃报李送与肖邦自家产的钢琴,肖邦自此爱不释手“非普不用”。

肖邦离岛后,为防止感染,大部分他用过接触过的器物都被付之一炬。幸运的是此琴出发前就被朋友所购,才保存至今
肖邦前往马略卡岛疗养前,在小普的公司订购了一台立式钢琴。这台编号6-668的钢琴一路颠簸经马赛被海运至马略卡海关仓库,但由于对昂贵的关税争执,在岛上的银行家朋友介入交涉并支付关税后,终于1839年1月9日才被送到修道院,交付给望眼欲穿几乎要发疯的钢琴家。肖邦离岛后,该朋友又将1200法郎的琴款打给普莱耶尔公司,后捐给了修道院的纪念馆。
如今,这台陪同过肖邦一个多月的钢琴,创作出几十首前奏曲、叙事曲及波罗乃兹舞曲,静静的伫立在主人曾经的琴房,琴盖开启,仿佛仍然在等待着它曾经主人的轻柔抚慰。
遗憾的是,普莱耶尔乐器公司于1983年停止了钢琴生产业务。但好消息是,我们不久就将能够聆听领略世界顶级钢琴选手用普莱耶尔钢琴演奏肖邦作品的风采。2026年8月,由第七届(1965年)肖邦国际钢琴赛第一名的阿格里奇女士赞助的首届“普莱耶尔肖邦钢琴比赛”将在法国诺昂乔治桑庄园别墅举办。在这里,钢琴家和作家曾共同度过7个欢愉浪漫的夏天,前后共35个月。
地中海式气候的冬季就是这样,阵雨再次不期而至。撑起雨伞走出修道院,行走在小镇的石板路。若不是肖邦缘故,我想我们肯定不会选择在冬季造访地中海小岛。有别于周边匆匆川行的路人,我特意放慢脚步,任由并倾听雨打伞面,时而缓和,时而急促,时而随风飘忽不定。在这一刻,我似乎跟上了钢琴家随着音符在键盘上上下翻飞双手的律动,从初始的清风细雨再到中途恐怖的风暴,心肺撕裂,不时盯着窗外无比思念在外奔波的乔治桑,直到情人无恙归来,终于再次拥入她温暖柔软的怀抱,一切归于安好静谧。此刻,我彻底领悟了乔治桑这段刻骨铭心的文字:在那个特殊的晚上,(他的琴声)使人联想到飘打在修道院房瓦上的雨滴声。但在他的幻想中,那不是雨滴,而是从天上掉落在他心坎上的泪珠。
附:李云迪演奏《雨滴前奏曲》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mXjrkdQatw&list=RDtmXjrkdQatw&start_radio=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