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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不再凭借“手上老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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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大学

 吕革新 大树吕音 2023-02-27 20:15 

1977年冬,辽宁省西部,死冷寒天。我在北票上园(当时称为公社)考大学。答完卷,出考场,回砖瓦厂住地。踏上小河冰面,猛想起,数学大题最后一步,“8除以8”,等号后面写个0。糟糕,一只脚踏入冰窟窿,鞋袜全湿,冰水刺骨。

1.恢复高考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高考中断了十一年。1977年夏,三落三起的那位国家领导,力主恢复高考。教育部回应,当年来不及。领导拍板:夏季来不及,那就在冬天。遂有新中国唯一的冬季高考。各省分别出题和组织考试,都在12月,日子各不同。辽宁的高考是1号和2号。

高考前四十天,父亲打来电话。当时,我从沟口子村(当年叫生产队,被选到公社文宣队,劳动和吃住在砖瓦厂。我的宿舍与厂办公室同一排房。话筒中,父亲低声且急切地问“旁边有人吗?”我说“没有”。他要我当即回北票城区。接着神秘地说:恢复高考了!”。

血,顿时沸腾。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我,面临着时代给予的重大机遇借高考,跃龙门。

1975年夏,我中学毕业,无学可升,只能下乡。“文化大革命”时代,大学也招生,但由“统考”改为“推荐”,工人、农民、解放军才有资格,称为工农兵大学生。中学文宣队一位学姐,放弃留城机会,主动下乡。这步险棋,她赢了!1976年底,以农民身份被推荐到沈阳医学院。

下乡两年多,嘴上说“扎根农村”,心里却一直期盼读大学。时而拿出中学课本翻看。曾用一个星期,证出一道三角题,快乐得拉起二胡,被同屋人说成“精神病”。

父亲的消息,只比广播早一夜。1977年10月21日晨,收音机报道全国高教会议。请假备考,难度大增!领导担心,一窝蜂去备考,生产秩序岂不大乱?好说歹说,只给两天假。回到北票城区,找些复习资料,当即返回砖瓦厂。

2.死冷寒天备考

热血,沸腾两天就凉了!怎么考、考什么?心慌慌!辽宁发布高考复习范围,很笼统。只有40天备考,要参加砖瓦厂劳动,还有文宣队排练,只能早晚复习。哪是复习呀,是从头学起。数学,我只会初中部分。
借编剧本名义,躲进一间毛坯屋。没火炕、没炉子,墙漏风,窗户用塑料布胡乱挡着。每天凌晨四点就醒,边看书,边蹦跳以保持体温。辽西的11月,最低也就零下七八度。死冷寒天的印记,源于备考的孤寂。竞争心理作祟,复习资料不敢与他人分享。藏着掖着,不愿意这样、又不得不这样。而后几十年,常梦到攀爬陡峭冰岩,伙伴接连坠入深谷,我无法顾及,只是一个劲儿地向上、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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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在上园砖瓦厂旧址】

上园的知青,有一位在中学代课另一位在广播站。这两位,提前一年着手备考相比之下,我起步晚矣。下乡五年的姐姐,在1977年4月,就来信叮嘱,准备考大学。我认为恢复高考,要等几年。华国锋主席1976年10月宣布“文革”结束,但还执行毛泽东主席既定方针。

初夏,我从砖瓦厂到沟口子取东西。知青的头儿,当年称为点长,给我看1973年工农兵上大学试题我觉得还容易,初中水平。点长说,1976年大学招生,虽推迟两个月,但仍是推荐加考试。大家觉得,1977年,点长一定会被推荐!下乡两年多,他表现确实好!而且,他父亲是县教育局领导。他担心,被推荐后文化课考不过。我忧虑,推荐轮不到我。回到砖瓦厂,我向文化站领导要求读大学。站长狡黠地回答:你要好好表现呀!

能够被推荐,可是不容易;表现好不好,领导说了算。下乡第一天,我就将水桶掉井里,还顶撞生产队长(即村主任)。被领导诅咒:你将是青年点最后一个回城的!

学习好,要有天赋;劳动好,也要有天赋。向毛主席保证,我从未厌恶劳动,但怎么努力,却从未得到“劳动好”的评价。1975年的电影《决裂》,主人公只能写几十个字,凭借手上劳动磨出的茧子,获得上大学资格。

恢复高考,冬季惊雷!上大学,不再凭借“手上老茧”,不再凭借家庭出身,而是考试分数。机会来了!

我昏天黑日地备考。一些学习尚好的同学,却在犹豫!传言部队要在上园招兵40人,是消防兵和警卫兵。参军入伍,光鲜前途。有人担心,大学考不上,再失去参军机会。我父亲是地主家庭出身,我参军难过政审,只能一心一意考大学。

3.报名

11月10日,填写《高等(中专)学校招生报名登记表》。教语文的父亲,受历年政治运动影响,认为文史科前途叵测,要报理工科。说,理工科招生多,录取率高于文史,并引用1968年毛泽东主席的话:“大学还要办,主要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又说,理化科不行的人,才报文科。我的物理和化学,还不错。

全国四百多所本科、专科院校,可在辽宁报考的有二百所。翻烂名录,从父命、报理工。第一志愿,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第二志愿,辽宁大学;第三志愿,辽宁林业学校。从外省到本省,从本科到中专,还填写了“听从分配”。

1977年高考,不分重点与非重点大学,也没有什么“第一批、第二批”录取的说法,本科专科中专一勺烩。受一幅苏联油画影响,想报长春地质学院,被妈妈否决。全家达成共识,“东方莫斯科”浪漫、建筑工程务实。填报林业学校一是用这个中专保底,二是想改变辽西荒山秃岭状况,挺高尚

4.冲刺

12月1日,只剩几天,复习计划,只达半程。妈妈急了,动用关系,让我回到北票城区,参加考前辅导。辅导老师,都是父亲的同事,义务讲、很投入。小班教室挤进百余人。每晚,13岁的弟弟帮我占座儿。回家吃饭时段,父亲讲解语文。临阵一搏,效能巨大,还带足食物,面包酱肉鸡蛋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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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辽宁省的准考证】

高考,两天四场,奋战九个小时我的准考证:北票考区上园中学考场,考号231604作文,我选“在沸腾的日子里”,写得手指僵硬、浑身冰凉。古文翻译:夫夷以近则游者众。知道“夫”是发语词,但不懂得“夷”为“平坦”,错译成“蛮夷”。

 

考后,父亲听我复述,当即拿出《古文观止》,翻到《游褒禅山记》,怪我没认真读。再后来,父亲听阅卷老师说,这句话译得五花八门。一考生写:“姐夫和小姨子,关系太近,就要被游街示众”。

父亲帮我分,将将及格的样子。掉入冰窟窿的刺骨寒意,长久停留体内。

5.等待

多一条路吧!与好友乘火车到沈阳,考音乐学院。我报作曲系,在辽宁只招2人,数千人应考。12月17日,南湖考场,上午考乐理,答得顺畅。下午考作曲,要求用五线谱只会简谱,傻眼了!凭借零星五线谱知识,硬套到试卷上。复试没戏。

高考一个月后,下达体检名单,全县三百人。听说,我名列理科榜全县第一。兹事体大!父母速打探,没看到详细名单,也没问到具体分数。高考恢复,也恢复了“文革”前惯例:分数,国家机密,不公布。

上园公社教改办电话逐个通知,交五毛钱体检费登记表党支部的刘书记专门召集有关人员,为我做政治鉴定。听说我名列榜首,人们善良一面显露出来。有人暗地告诉我,评价非常好。当时,要是知道邓副主席“简化政审”的指示,就不会站在会议室外冻得发抖了。

冒着零下20度的严寒,待选考生在县医院体检。看很多熟人,1975届中学生最多1973年1月,我们经历了一次全县初中升高中的统考,史称“教育回潮”,是“文革”中一度恢复工作的邓副主席倡导。那次统考,升入北票一中八百学生,我名列第一。

回到上园砖瓦厂等消息。宣传队排练“文革”前著名评剧《夺印》。领导认为我能考上,不给安排角色,打杂。我愈加忐忑,努力做事,放假都不回家。熬过蛇年大寒、熬过马年春节。体检过后,又足足等了四十天。

6.考分保密

1978年2月13日,马年正月初七,我在砖瓦厂接到妈妈电话录取啦!一夜无眠。次日晨,妈妈赶上园,送来一个棕色信封,有辽宁省招生委员会密封条,没有邮戳。内有白色硬纸第一志愿哈尔滨建筑工程学院,3月2日、3日报到。

凭着录取通知书,到生产队领玉米三百八十斤、高粱三百斤60元6角粮款牛国庆同学赶驴车,帮我将粮食运到公社粮站571角。一买一卖,拿到一张“粮油调动凭证”。这是计划经济年代,从农村到城市、获得统一粮食供应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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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卖粮凭证】

我送的玉米被定为三等,一斤八分钱。事先买盒迎春牌香烟,两角七分。匆忙中,忘塞给检验员了。若玉米定为二等,可多卖3元3角!办好粮食供应凭证,再到生产大队开介绍信,拿到知青集体户口本”,到公社办理“户口迁移”。凛冽寒风,八里山路,来回多次。

录取通知,分几批、陆续下发。当时,县教育局统计,参加体检者,仅四分之一被录取。四十年后,我想找到录取名单。北票第一高中,没留档;求助在教育局工作的发小,没找到。在同学担任副主编的北票市志》查到:1977年,北票高考,录取大学本专科80人。只是数字,没有名单。

当年知道的零星情况:近邻杨晓波到大连海运学院;中学同班刘铁微到辽宁中医学院;到这个学校的,还有文化馆绘画班学友秦宝贵,他是1973年全县统考第三名。小学同学赵铁山到锦州医学院;北票一中学生团委副书记高杨到上海机械学院。都是品学兼优者。特别是高杨,全校瞩目的好学生。

有人责怪我父亲:孩子考第一,志愿报低了。我倒不以为然。政治、数学、理化,满分均为100,语文有20分附加题;四科满分420。据说,我总分260多一些,不高。那时,没有全省排名。传闻,在北票下乡五年的一位大连市“老高三”,考360多分,全省“状元”。北票有人考300分,但属于大龄考生,录取条件苛刻,另外排榜。

四十四年后,我才知道高考分数。我妻,78级,恢复高考的第二届,政策调整,考分公开。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分数,并一直奇怪,我为何不知分数。退休时,单位将她高考档案,交还本人。我这才开窍,可“解密”呀。

求助深圳人社局同事,查档案:吕革新,政治63、数学65、语文77、理化82,还有附加题19分;总分306!这个“机密”,伴我从辽宁黑龙江、再到广东,守了近半个世纪,酸苦甘辛咸!全县理工科第一,属实。即便不考虑附加题,也比传闻高二十多分!高考志愿,确实报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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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考档案】

无论如何,我考上了!当年,北票考区三千人应试,大多落榜。为何落榜,云山雾罩?不知自己多少分数、不知志愿报得高还是低。估分较高、并参加体检的,龙门就在头顶上一寸的位置,却怎么也跃不上去!

我的挚友,是知青模范,写一手好字。1976年冬,被列入“上大学候选名单”。听说那年的学校不太好,就没继续争取。1977年他报文科,三个志愿都是名校,却没等到通知。父亲说的对,文科更难考。一位曾获全县统考第二名的“才子”,体检时很有信心,却苦苦等不到通知。中学代课的同学,意外落榜。广播站那位知青,被“扫尾”录取到中专。她帮我办户口迁移。见到我,泪水盈眶。

7.凛冬彻骨

1977年那个凛冬,是一次录取率极低的高考!考上的,都是学习好的;学习好的,却多数没考上。当年,落榜者称为大学漏儿”。该词,褒义大于贬义。积攒十一年的中学生,一起考大学,太挤了!即空前、更绝后。

屈指一算,570万人报考,取27万,录取率百分之四点七。北票县录取率更低,3000人考,录80人,率取率百分之二点六。再按人口算算:27万约占当年7亿人口的万分之北票55万80位跃上龙门,占比不到万分之

小城和农村人,考大学更难。一是不及大中城市教育水平高。二是缺乏指导、志愿报的混乱。三是1977年高考,有7万人是补录的。不提供住宿,称为“走读生”。只有大学所在地的考生,即大中城市的,才有补录。

凛冬的高考,恢复得太猛烈。教育部、各省招考办、各大学,仓促应对。做法不一,细则不明,边做边改。阅卷、核分、录取,难免失误。考生太多,辽宁省阅卷,分片区进行,参差不齐。据说,沈阳市觉得全省“状元”在大连市,不服气,派人专程去复核。高考分数,并不公正。

落榜者,好似不甘心的鲤鱼,里继续扑腾、跳跃。中学代课的那位,1978年再考,扑腾到北京化工学院。沟口子保管员,连考三年,1979年跳跃到东北林学院。我家前后相邻的发小,下乡与我同一个生产大队,籍贯湖南芷江,父母名校毕业,姐姐成为兰州大学77级。他连考四年,1980年到山西财经学院。

我是幸运的!一考成功,多因素促成。第一,十五六岁赶上“教育回潮”,功底尚可。第二,到农村经常读书写字,尤其是在文宣队写剧本。第三,父母姐弟的鼎力支持。恢复高考,教师子弟的优势凸显。

学得快、忘得也快。考了什么、怎么答的,多半忘了。应试能力,却保持下来。那个凛冬的八年之后,以工科背景,我参加文科研究生的考试。东三省考区140多人,我总分第一。

告别有些清冷。没有庆祝宴,也没照合影。欢送会几位同学同事日记本作为纪念祝贺语句,丝丝伤感;不为离别,而为命运。当年,上园乡的知识青年,沟口子村有三十多人,文宣队有十多位,我是唯一考上的。我,跃上龙门;他们,仍要扑腾、跳跃。

乘火车离开上园乡。车内,旅客满满,被挤得紧靠车门。脸贴到车窗,玻璃冰冰凉、脸颊滚滚烫。数月寒意顿消,周身热流激荡。回到北票城区,父母姐弟和我,当即去照相馆。一张全家福,送我上大学。春天来了、青春怒放!

2023年1月,写于“考大学”四十五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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