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初期,我住在生产队民兵排于排长家。于排长是一个单身汉,和哥哥同住三间土房,他住东屋,哥哥一家住西屋。
他哥哥四十岁出头,圆脸但两腮深陷、两眼炯炯有神、个头偏高、瘦骨嶙峋、常年辛劳,累得直不起腰,屯子里的人叫他“老弯腰”。夏天时,他从来不穿鞋,雨天泥泞满脚都是泥巴,用镰刀刮刮脚底就上炕睡觉;冬天时一条高腰大裤裆黑棉裤、一件黑棉袄,没有衬衣衬裤。由于做棉袄棉裤的布都是浆过的,布面十分光滑,穿在身上不贴身不保暖;为了保暖,他用绳子绑上裤脚,腰间系一根绳子。
老弯腰话不多,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整天为一家人的生计操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工也不耽误,收工后忙自留地,养猪、养家禽、养兔子。即便这样一天到晚忙里忙外,全家人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到了青黄不接季节,只有靠土豆和野菜糊口活命。
老弯腰的老伴也不过四十岁,头发稀疏,显得苍老不堪。她古道热肠,以助人为乐,故得外号“老管事”。老管事是个乐天派,从没见她发过愁,家里家外凡是妇女该干的活儿,她样样打理得井井有条。别看她一个农村妇女,对音乐的欣赏能力还挺高。一天,有个同学偶尔唱了两嗓子情歌,老管事听出了歌声中的缠绵悱恻,说他起秧子,这是东北农村土话,指的是猫狗发情。她还说了一句俗语:“男愁唱,女愁哭。”看来男人精神苦闷,无以解忧,有泪也不能轻弹,只能长歌当哭,女人直接抹眼泪就是了。
家里有三个大姑娘,大的二十一岁,小的也十五六了;下面还有五个儿子,大的十多岁,最小的还抱在怀里吃奶,有一个两岁多了,屋里屋外满地跑,还时不时钻进妈妈怀里吃几口奶。这么一大家子住在西屋,大人和男孩都没有衬衣衬裤,晚上睡觉光着屁股,三个姑娘那么大了,都睡在一个炕上,这日子怎么过!
有一次,户里杀了一只大鹅,几个男生去大队供销社买了几瓶葡萄酒,晚上坐在炕上喝酒聊天。西屋老弯腰一家已经吹灯上炕睡觉了,可能我们东屋的声音吵醒了他们,老管事光着上身过来了。她见我们正在把酒言欢,说从未喝过红色的酒,要了一口酒喝,靠近炕沿的同学给她夹了一块鹅肉吃。那时,农村已婚妇女不以裸露上身为羞,即便在城里,年轻妈妈在公共场合袒胸露乳地给孩子喂奶也十分常见,人们看见这种景象也没有什么想法。
夏天,妇女们去屯子里的水塘洗澡都是光着上身,不避讳路过的男人,男人也是视而不见。老管事说她一年去水塘里洗一次澡,看她十分满足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活在农村的人们,一生也不曾享受过泡在浴缸里香汤沐浴的逍遥自在,和喷头下热水奔流而下浇遍全身的酣畅淋漓。一千多年前,杨贵妃可以“温泉水滑洗凝脂”,而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农民只能在污泥浊水中洗一洗粗糙干瘪的皮肤,他们的生活恐怕和杨贵妃的年代没有多大的差别。
有一年,生产队病死了一匹马,队里在屯子外面挖了坑,准备深埋;由于马身太大不能整体起运,只好将尸体肢解成几块。操刀者如同庖丁解牛,在众人的围观下,一会儿功夫就将一匹马分解成几大块。老弯腰边看边郑重其事地说:“唉呀!这病马肉不是个色儿,可不能吃呀!”有人随声附和说道:“这哪能吃呀?吃了要出人命的。”接着,更多的人七嘴八舌地说这肉不能吃,大家边说边将几大块马尸装车运去埋了。晚上天刚黑,我听到外屋老弯腰家那边有人小声说话和拿铁锹的声音,接着开门有人出去了。大约一小时后,听见有人回来,动静挺大,像是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放到柴禾上。
第二天才知道,昨晚天黑后,那些参与和围观肢解病马尸体的人,不约而同地拿着工具去挖马肉,白天说的那些话完全是怕别人也来挖马肉,与自己分一杯羹。每个人的想法都一样,不知道当晚大家碰面时,是怎样的情景?这件事既可笑又可悲,那些农民太可怜了。看到老弯腰一家老小欢欢喜喜地吃马肉,心里很不好受,鼻子直发酸。老管事还过来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转过头去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虽然老弯腰的家境惨不忍睹,但待字闺中的三个姑娘却出落得格外水灵。大姑娘明眸皓齿,丹唇玉面,温婉端庄,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二姑娘亭亭玉立,体态苗条轻盈柔美,眉清目朗,天性活泼热情。她曾被军队文工团相中,决定征她入伍。二老看这和关东军招募慰安妇是一个路数,死活不同意,生生断送了二丫的锦绣前程,可惜了一个美人胚子。三丫比两个姐姐略输一筹,却也是娇小玲珑,柳叶弯眉细眼,典型的小家碧玉。
这三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粉脂和牙刷牙膏,这些东西在农村属于奢侈品,要用现钱购买,而现钱只能通过卖鸡蛋和生猪获得。家里自然是希望她们能嫁到好人家,收到丰厚的彩礼,后来听说她们嫁的都是一般农户人家。
三丫还和屯子东头的一个青年人弄出了一段风流韵事,不小心导致未婚先孕。男方比她大四、五岁,论辈分却是三丫的孙辈。最后,三丫还是“下嫁”给这位孙辈人。一个屯子里的人都是或近或远的亲戚,两个人从一方面论可以称兄道弟,从另一方面论可能就是叔侄或爷孙。三丫的丈夫一下子从孙变成了爷,或者说三丫从奶变成了孙。
大儿子看到父亲面朝黑土背朝天,日夜操劳,家人仍然食不果腹,衣难蔽体,长年在温饱线上挣扎。他发誓将来长大了下地干活,好好整整家,这是一个农村孩子最大的抱负了。二儿子七岁多了,因小时候淘气刮破了阴囊,落下拉拉尿的毛病,裤裆总是湿漉漉的。老弯腰两口子到处找偏方给他治疗,大丫和二丫也跟着操心。有一天,二丫跟我说起她弟弟的毛病,问我:“他将来能不能打子儿?”我知道打子儿的意思是结籽,庄稼到秋天结籽,但当时不知道人还能结籽。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二丫的意思。
于排长和哥哥已分家,但日常生活分得也不那么清楚,他有时上哥哥家吃饭,他侄子有时也过来吃。老管事很照顾这个弟弟,包揽了缝缝补补洗洗浆浆的活计。常言道长嫂如母,他们家确实如此。老管事常说当年她怀里同时奶两个孩子,一边是大丫,一边是小叔子。于排长也帮助哥哥干一些家外面的活。
老管事家养过一只小型长毛犬,有灵性、爱憎分明,对自家人特别亲热,外人来了追着叫个不停。房东家西北几十米处一家的男人得了糖尿病,这只狗嗅到了异常的气味,天天跑到那家院子前面没完没了地叫。民间对这种现象有说法,狗在谁家门前叫谁家不吉利,屯民们都神神秘秘地议论这件事情。最后,老弯腰几乎被村民的吐沫星子淹死,不得不将这只狗勒死了。没过几天,那家的病人也死了。这是我经历过的一次“灵异”事件,我猜想这种狗通过嗅觉,可以发现人类的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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