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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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四合院

(2023-01-11 22:39:46) 下一个

妈妈的四合院

李承鹏/文

 

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红墙巷那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每到入夜,黄桷兰飘香,香得人觉都睡不着——致母亲节

我清晰记得妈妈年轻时的样子,眼睛大大的,是一种清丽的漂亮。一头黑黑的长发,像那个革命时代所有文艺女兵一样低调卷上去,以免闲言碎语。记忆中妈妈爱拿梳子慢慢梳自己的头发,有时也梳我的头发,边梳边说:“拉兹,长大了一定要当法官,当了法官才能保护妈妈”……这是印度电影《流浪者之歌》的台词,说到这里,她通常会哭。

后来知道,她的父亲一夜间被打成极右、现行反革命、历史反革命……最后死在一间阴冷潮湿的瓦房里,死的时候小腿肿得发亮,手指一戳就是一个坑。他和伟大领袖同一天死的。居委会说不准办追悼会,反革命分子怎么可以和伟大领袖毛主席同时办追悼会呢。

不能在院里搭灵棚,妈妈只好在屋里摆上照片,用棉被和布条把门窗捂紧,低低清唱了外公喜欢听的京剧片折子戏《断桥》。

妈妈在剧团里本来是唱全本《玉堂春》的,后来只能演台湾来的女特务,再后来就只许演偷公社苞谷的地主婆。这算幸运,有成份不好的女演员被剃了阴阳头,押上高高的板登坐“喷气式”,双手反剪,被人从后面踹翻凳子,整个身体向前猛摔出去。目睹此景,妈妈就活在巨大的不安里,记忆中,她和爸爸一直没完没了地吵,没完没了地哭,终于离婚。

随着革命形势日益高涨,她这种黑五类不可以留在文艺团体,要么喷气式,要么下放藏区。终于有机会去了一家街办工厂,工种是往电瓶里灌注盐酸、切割整根的钢筋。可自幼闻惯水粉的她,受不了盐酸呛人的味道,能把水袖舞得行云流水的她,抱不起粗重的钢筋。她做工时还戴着丝巾,怕被粗布工装磨伤脖子,下工后还用香皂洗手,再仔细抹上友谊牌雪花膏。大姐们就说,这是资产阶级小姐作风,要改造。

我妈想了一想,觉得自己确实应该得到改造,扔掉丝巾,开始混迹于一帮孔武有力、大声说笑的女工中。她学习岔着腿蹲在马路边上吃饭,为了配合大家,听到粗俗的玩笑,也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于是,一个很好的青衣就这样被无产阶级姐妹改造了。

可是我妈还是很孤独,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爽朗地笑还是跟其他姐妹不一样。她常说自己有三个梦想,一是重新回到舞台,二是儿子能出人头地,三是重返小时候住过的四合院,成都红墙巷39号。她父亲是公派日本的留学生,因中日邦交恶化,愤而归国。归途中在对马海峡突遇风浪差点死掉,并先后在燕京大学、齐鲁大学任教,抗战时还被关麟征邀去黄埔军校兼任文职教官。那时文人富裕,外公拥有三进院落,养活着整个家族。

我妈回忆:那时候我们家啊,前庭种着两棵桂树,后园种着一棵黄桷兰,从夏到秋,香得人睡都睡不着……她常央求勤务兵带着她去后花园捉麻雀,撒把米,木棍儿支着笮盖,有麻雀跑来吃食,就把细绳一拉。她还喜欢穿红色跳舞鞋,学上海来的顾太太那样踮起脚尖跳交谊舞……总之,成都红墙巷39号是我妈关于美好生活的标志,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烟火熏黄的房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每到夏天,黄桷兰香得人睡不着觉。待到深秋,燕子走了,银杏树又把叶子洒落一地,碎金般夺目。

一夜风暴,就刮掉了燕子窝。我妈记得那天晚上枪声不断,就像爆豆子一样。等天光大亮,才知道父亲在凌晨开始的全城大抓捕里被带走。全家也被扫地出门,母亲带四个孩子四处漂泊,低声求人,终于在宁夏街一间铁皮和竹混搭的棚里安身下来。

可是,饿。

我妈说,那时饿得天都变成了青色的。那是缺糖的表现。她母亲让孩子们脱了棉衣棉裤躺床上保存体力,她从棉裤里掏出棉花做成小孩冬鞋,把毛线衣拆了勾成小圆帽,上街叫卖,一天能挣五六个烤红薯。命是保住了,但几天过后眼见棉花掏空、毛衣也没了……外婆卖血已无血可卖,正想跳沙河自杀,忽在河边听说鹅卵石可以卖钱,建军工厂用的,飞快返家带着我妈跑到沙河边,扑嗵跳下去。正是冬天,母女俩在刺骨沙河捞着石头,开心地捞着,数着冰冷的石头,像数着滚烫的烤红薯。

我妈总说:那时我才八岁,我这老寒腿就是那时落下的。

我妈之所以能进剧团,也是因为饿。那天听说到宁夏街排队可以领馒头,她飞快跑去却被流浪汉们挤出来,见不远处有个队列人少、干净,便挤进去……几个军人打量她,让她抬腿试柔韧性,又让唱歌,我妈就使劲唱起“燕子,燕子,你轻轻地来,燕子,燕子,又开心地走……”这是她在民国时基督教幼儿园里学来的,领头的军人沉吟一会儿,说了声“好,你来西南军区文工团吧”……

从此我妈每天都能吃上馒头了,还常偷回家,举家一起唱“燕子,燕子,你轻轻地来……”。几年之后,她的母亲便走了,走时两腿奇痛,低声叫着我妈的乳名“咪娃,咪娃,我痛啊、痛啊”。多年以后我妈都断定:那就是下沙河捞石头落下的病。

这个国家的命运左右着所有女性的命运,命运一边摧毁着她们,一边让她们像竹子般坚韧。作为黑五类的我妈下放到街办厂后,一直梦想重回舞台,可是一次事故让妈妈毁掉嗓子。那天,为了给一个赶急路的司机电瓶充电,她手忙脚乱忘带口罩,吸进大量挥发的盐酸,当即哑了……她是半个月后才能说话的,但全无当年的“嘎呗儿脆”。当年在剧团,她能唱全本的《玉堂春》,当年在春熙大舞台选角,她师傅花想容曾这么夸赞:

这丫头的嗓子,能把井水唱成溪水。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嗓子勉强恢复后,抱着我流了好久的泪,半晌,哑哑地对我说出一句:儿子,妈妈爱你……

我知道,这是在告诉我,失去舞台梦想的她开始着手实现第二个梦想了。她很想让儿子穿着体面衣服去上课,背漂亮的双肩书包,像同学一样吃着早餐面包,可她实在没钱。那天我因为没有白球鞋,老师禁止我参加校运会排练,让我滚回家。我妈像一头愤怒母狮冲到学校大吵一架,面目狰狞……她用全家积蓄给我买了白球鞋参加了第二天校运会,然后辞去月薪30多块的街办厂工作,办起成都第一家私人幼儿园,其实,就是帮别人带孩子。

妈说:妈除了唱戏,也不会干别的,妈得让你有体面。

那是一段艰辛岁月,无数夜晚,我看见我妈蜷伏在孩子们的床边,疲惫打盹,她生怕哪个孩子感冒发烧,出了大事。她每晚睡不安稳,至今患有严重失眠症。洁癖的她坚持每天给孩子们换洗干净衣服、熨烫平整。她说,“孩子们是我的体面,带到街上、公园,孩子们体体面面,生意也才好”。

可渐渐地,能翻出漂亮云手的手指,因天天洗衣物变得关节粗大、变形,曾在春熙大舞台走过曼妙台步的身材,也不可逆转地变形、丑陋。我妈眼角下垂,视力下降,因长期神经紧张,胃部也出现了问题。

终于一月能挣到两千块钱了,那天,妈妈带我去成都饭店吃了西餐,在小杜裁缝店里做了一件漂亮的旗袍,看着高岔,她突然害羞地悄悄问我:妈妈的边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妈已经老了呢。

我妈不可阻挡地老了,失去重回舞台的梦想,另一个梦想即儿子出人头地,也十分渺茫。我不知何时才能让她实现第三个梦想,住进带花园的房子。我是如此没出息的儿子,只能借钱买一处便宜的远郊顶楼,在屋顶上种了些花花草草。

花开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太粗心,我妈身体已大不如前,高血压和骨刺常折磨她,每次爬楼,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她说:住得高好啊,空气清新。她脸上的痛苦表情告诉我,这是安慰我。这样的粗心给我惩罚。有一天我妈正在洗澡,悄无声息地倒下了……蛛网膜破裂导致脑溢血,医生说只有30%的生存机率。

那天晚上,我徘徊在省医院门口,我向苍天发誓,一定要给我妈买一处不用爬楼的房子。奇迹发生,我妈竟活过来了,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儿啊,我梦到院子里种了好多的花,花香真是浓啊,浓得把我抬起来了,我就在香味中飘啊,飘……

我知道,那是麻药的原因。

我不假思索跳槽到收入更高的报社,交了一套电梯公寓的首付。从此我妈不用与骨刺做斗争,但我仍没办法帮她实现第三个梦想:在缱绻如梦的花园里,让妈妈夏天嗅到黄桷兰,秋天闻到桂花香,在发黄的屋檐下,看燕子们飞去飞来……

那一年,致力于打造中产阶级梦想的我,对新房进行了一场所谓“新殖民地风格”的装修。我感到妈妈隐隐失落,她再也不能在家里做豆瓣了,全封闭落地窗的阳台,只能盆栽些花草。她搞不懂我为何要在客厅里装一个假壁炉却不能取暖,中央空调又让她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最不爽的是,为了追忆一下曾经的青衣时光,刚在阳台上吊一声嗓子,保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楼提醒:太婆,有人提意见了……

她还是想念红墙巷,想念燕子飞来飞去的样子,晚上黄桷兰香得让人睡不着觉……她提出能不能换到一楼住,种点花儿,再种点黄瓜、香葱,不打农药,比菜市场新鲜。可是一楼贵十几万,我哂然“你真是老土”。这时妈妈就不说话了,默默听我阐述“新殖民地风格”的理念和艺术气息。后来,她还会主动向来的客人转述:这新殖民地风格啊,其实跟殖民地不是一回事,很先进的。

于是,我定期带她去已不复旧时模样的红墙巷。她会指着某处说:看,这以前是四姑家的前庭,这是孙师长的后花园,这是外公的书房,每晚他都让外婆从窗户放下吊篮,买些醪糟汤圆、红油抄手,全家宵夜。那青石板路啊磨得亮亮的,能照见天上的月亮,斜对面土司的女儿太美了,可是总对着月亮梳头,也不怕白天忧愁……她念念叨叨,我就带她去旁边宽巷子吃醪糟汤圆、红油抄手,买些时令的花儿,她嗅着嗅着,眼神就变得年轻起来,亮晶晶的,但仍固执地说“如今的黄桷兰,真是没以前香了……”

我妈越老还小了,神情和行为显示出不可逆转的幼稚。除了缠着我要礼物,还缠着打扑克,还常常偷牌,得手后一脸诡异的微笑。可是老眼昏花,并没发觉她的儿子已偷走更多的好牌……有时我看不下去,悄悄把好牌塞到她的轮次上。她大获全胜,就很开心,又开始回忆小时候坐在红墙巷葡萄架下打扑克的光景,隔着镂空窗檩偷看大人们跳交谊舞,留声机里的黑胶唱片总有周璇唱的歌曲……她总重复这些故事,我并不想听,她就生闷气,又去看已经滚瓜烂熟的《大宅门》,一个人念叨好几个人的台词,感叹今不如昔……

我妈并不是苦大仇深的劳动妇女,也不是教科书里那种慈祥厚重的母亲。她只是一个没落大户人家的女子,不喜欢工厂,不喜欢土改,骨子里反感那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她认为那场革命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包括红墙巷的院子。她翻看发黄的照片总念叨“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就去念想她最好的时候,在春熙大舞台挥动长长的水袖,浅唱低吟“花光月影宜相照”“当肯嫁东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嗟叹之间,徒增伤感。

她一生的经历让她无比敏感,心思细得可以穿过针孔,能聆听到针掉在地下的声音。一个旧式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激荡变幻,命运多舛,只好追忆类似张爱玲小说中的某种老式浪漫,年华似水、抽刀难断。她甚至将她的儿子当成她对这个世界关于男人的全部希望。至少,儿子能让她保持重回红墙巷的幻想,对于她而言,这无比重要,而且神圣。

我只能不停地写下去,一个字、一个字,像一块砖、一块砖在修砌着一间大房子,让她真地能重回红墙巷39号,看春去春来,燕子飞去来兮,在被烟火熏得发黄的屋檐下衔草筑窝,哺育儿女,晚上黄桷兰飘香,香得连觉都睡不着……

那是一个曾经漂亮、被中国革命和中国式生活弄得无比神伤的女人,一辈子的梦想。

 

2006年5月15日,母亲节 李承鹏 于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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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華西車城 回复 悄悄话 淚目。
挥一挥衣袖 回复 悄悄话 “黄桷兰飘香,香得人觉都睡不着”,这是香到骨子里的幸福记忆啊
海风随意吹 回复 悄悄话 读你的文字,是美的享受。
麦姐 回复 悄悄话 优美的文字,伤感的叙述,多灾多难的民族。
百万庄大侠 回复 悄悄话 感动!
南无南无南无 回复 悄悄话 米国人以为共匪上了台,挣些钱,念些书,还能重新做人的。
岂知道,学好哪有那么容易的?分分钟击破你的底线。丫骨子里的本质是不可能改变的。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红色革命就是要颠覆社会秩序,重新洗牌阶层,现在他们在台面上,想维持这个秩序,可太贪了,底下喘不上气儿了,要学他们掀桌子。我们韭菜啥时候都是待割的:)
人参花 回复 悄悄话 “ 一个旧式家庭的女子因中国革命的激荡变幻,命运多舛”。因中国革命的激荡变幻,命运多舛的人还有很多,那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Theblue3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好。润吧,以你的才华在哪不能有四合院? 恰恰在大陆有可能失去。
葡萄树 回复 悄悄话 看了让人心酸. 催残人的年代!
ccn 回复 悄悄话 大眼先生的文章早在九十年代(甲A联赛)就拜读了。
那个国家少有的说真话的人。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你妈妈好美,一看就是大家闺秀风范。成都的黄桷兰很多,很香。
linda1999 回复 悄悄话 能体会到博主笔中的温情,无助, 难过和遗憾。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有着和这位大青衣相似的命运。
风中的苇絮 回复 悄悄话 读完心情沉重,赞博主的好文笔。
llyhnbh 回复 悄悄话 好文章!原来以为大眼一直只是文笔犀利,反讽怒骂的让人觉得一针见血,痛快淋漓,现在发现你也能写出这么优美的文字。请坚持写下去,不要停!
宁琴 回复 悄悄话 平谈优美的文字, 记录下时代的变迁和普通人面对命运无常的无力感
清漪园 回复 悄悄话 一位美丽的青衣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殒灭了。
水星98 回复 悄悄话 成都红墙巷离我家商业街咫尺之遥,以前散步常常经过,很漂亮。大眼的妈妈苦难的一生,让人泪目。
月潜 回复 悄悄话 凄凉无助的悲伤过往,总想忘记,却总要回味 因为灵魂在流泪
小小月 回复 悄悄话 这文笔也太优美了吧
tobyd_妈妈07 回复 悄悄话 难过,
上下一层楼 回复 悄悄话 斜对面的土司的女儿太美了,你的文章更加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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