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岁月

一个ABC对知青赤脚医生访谈录
正文

冷明访谈

(2022-02-22 12:48:43) 下一个

内容简介:

一个仅有少许医学知识的18岁女孩,被要求去为产妇接生;一个没有接受过任何专业培训的青年人,竟然做了上百台外科手术;一个初中毕业生,却做了22年的职业医生……这一切,都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被称之为“赤脚医生。虽然“文化大革命”已经过去了近半个世纪,但有关这方面的研究,目前在中国依然是个禁区,对于80后和90后的年轻人来说,更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名词。

    本文给读者呈现出来的,是一个中文不太流利的美国ABC,一个在美国名校学医的二十岁女孩,不远万里走入中国,做了一件让当代历史学家汗颜的事情:纵横数省,遍访近百名知青和知青赤脚医生,为他们的青春作证,为这些口述历史做出感人的记录……

 

 

冷明访谈

 

       第二次和冷明约的时间正好接近北京的下班高峰时间,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开车去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因为北京是世界上塞车最严重的城市之一,十公里的路开车走两个小时是非常正常的。于是我只能挤进人山人海的地铁里,并被这海水一样的洪流从城北冲向城南的北京电力医院……

这位曾在内蒙古西乌珠穆沁旗插队的北京知青,清瘦而干练,黝黑健康的皮肤和嘎巴脆的北京话丝毫看不出他曾经经历过的苦难,看上去很容易接触,却不像大多数北京人那样喜欢自顾自地神聊,基本上是问一句答一句。对他的访谈是在一间弥漫着淡淡福尔马林味道的办公室里进行的……

 

 

    冷明:我是六七届的初中毕业生,北京五十一中,宣武区的,1968年8月去插队。(沉默,仿佛陷入沉思)

    安娜:您可以随便说,就像聊天一样的。

    冷明:我当赤脚医生是从1969年开始的。

    安娜:您到哪儿插队的?

    冷明:在内蒙西蒙西乌旗,全名叫西乌珠穆沁旗,简称就是西乌旗。内蒙有西乌旗,东乌旗。

    安娜:你们那批应届的都去内蒙了吗?

    冷明:不是,去哪儿的都有,我们那拨就赶上了,赶上去内蒙插队,我就去了。我们家正好当时一直在挨整,我父亲是解放之前的老地下党,1958年左右被打成反革命了,就挨整了。家里也一直特别困难,都没工作,我父亲也劳改,出身也不好。

    安娜:您才十五六岁。

    冷明:我走的时候17岁。

    安娜:1967年走的?

    冷明:1968年8月份走的,六七届毕业。我当赤脚医生是1969年春天,大队推荐一批看着稍微老实点的,因为当时正好有一个内蒙古医学院附属医院巡回医疗队在我们那里,里面有一帮老医生。文化大革命前地方上根本没有什么医院,只有一些喇嘛医生,实际上就是蒙古中医,在牧区都叫喇嘛医生,很象藏医,但都给打倒了,他们基本不行医了。当地也是人烟稀少,二个卫生院之间相隔几乎要上百里地,牧民要看病就要走上百里地,特别不方便。我们插队那个公社根本没有卫生院,我们当时在东半部四五个公社才有一个卫生院,只有中心公社才有一个卫生院。所以那时候各大队特别需要培养医生,我们大队就推荐我去了,我跟着巡回医疗队学了一两个月,他们骑马到处给牧民看病,我们就跟着。这些老教授都挺有意思的,牧民也老实,教授给我们讲什么,牧民就躺在那儿,衣服解开,教授拿个笔就在牧民身上画,说这是胃,这是心跳,这个那个……什么病……怎么怎么样……都在病人身上比划,所以教学是很简单的。

    安娜:我访问别的知青,他们说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不让当赤脚医生,您当时没遇到这个问题?

    冷明:我没遇到过。在牧区插队的时候,我是因为出身不好,很多好事是摊不上我的,比如推荐上大学、招工。但这个赤脚医生是要在当地扎根一辈子的,实际上是特别辛苦,人们最后发现,赤脚医生其实是特别苦的差事,一个是工作苦,一个是还不挣钱,收入还不好。北京知青能在那儿真正扎下根的不多,我之所以干那么多年赤脚医生,也是因为我走不了,家里出身不好嘛。那时候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第一条你得出身好,所以我根本没有这个份儿。

    安娜:您在牧区赤脚医生算是苦的,一跑就是几十公里?你一直在牧区?

    冷明:对,在内蒙牧区,都是在牧区。

    安娜:您做牧区赤脚医生是不需要放牧的,是吗?牧区知青做赤脚医生的多吗?

    冷明:对,不需要放牧。做赤脚医生的不多。因为没有几年,我们那里过了两三年内蒙古建设兵团就来了,大多数知识青年都上兵团了,剩下的就开始有上大学的,有开始办病退的,四、五年慢慢的都走了,真正留在牧区的特别少,没有几个了,可能就有两三个,三四个。

    安娜:您做赤脚医生是怎么开始的?

    冷明:做赤脚医生一开始还是按照当时全国的标准,你赤脚医生,就是不脱产的,但又不能让你去放牧,有时候也让我们跟着打过石头,也挖过井,干点零活,因为牧区除了放牧也没有太正经的活,偶尔的干干。实际就这样我也干不了那个活,他们也发现了,我干活也不行,也就是看病。那时候还稍微钻研钻研,在牧民里面算是有点文化,而且肯钻研一点,拿本书肯钻研,大伙逐渐认可了,有什么病都去找你了,基本就脱产了,后来两三年之后就脱产了。

    安娜:你们是叫旗,还是叫队,最小的叫什么?

    冷明:最小的叫队,牧业大队。

    安娜:多少人?

    冷明:五百人左右。

    安娜:就您一个医生?

    冷明:对,就我一个,一开始还有一个女知识青年当赤脚医生,她两年以后到兵团去了,就剩我一个。

    安娜:那就是事很多?

    冷明:多,关键是得到牧民认可。因为我一开始跟巡回医疗队学的就是西医,西医就得真刀真枪的动,尤其那天座谈会谈到了接生,接生是牧区的第一难关。我当赤脚医生前只学了两个月,那年正好18岁,第一个病人就是为一个妇女接生的,处理的还挺好。她产后出血、子宫乏力,打的药,那时候用的麦角新碱,那时候没有缩宫素,用麦角新碱,孩子出来的挺好。回去跟医疗队那个老师一说,挺好,挺好,你处理的挺好,挺有信心的,还行,所以牧民也逐渐的认可你。

    安娜:您以前从来没有接生过?

    冷明:没有,十七八岁,中学毕业了,文化大革命,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实际我们就上了一年多点的中学,就开始胡闹,到处打架了,瞎跑了,玩,一帮小伙子公园里瞎闹腾,就是这样。到那儿是实在没有办法了,生活最后逼的吧,知识青年逐渐的也都走了,我们一家子轰到农村去了,我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轰到四川农村,也没有吃的,没有喝的。我倒要为他们着想了,想着挣点工分,挣点钱,贴补他们,因为他们没有吃的就有可能饿死,这是具体的。

    安娜:您父亲祖籍四川的?

    冷明:对。

    安娜:之后来到了北京?

    冷明:不是,他从小就在那儿,我爷爷在清末民初就到北京了,我爷爷还是一个民国的将军。

    安娜:父亲自己其实是北京人。

    冷明:对,实际就是北京人,因为我爷爷死的早,家里面就逐渐破落了,解放前头几年我父亲参加地下党,参加共产党地下党。一解放,在公安局又待了几年,还是老侦察员,那时候政治侦察员,反间谍,还是挺好。结果,可能还是有些领导看不上他,加上当时有一政策,要对参加地下党的人逐渐淘汰,更要把他们淘汰出公安系统。再加上有一些人诬告的,有一些人嫉妒的,有的人早年还被他抓过,于是他们就这个那个的,说他贪污了,特务了,虽然最后调查都没事,没事也不行,你也得离开公安系统。离开以后他到工厂,工作一开始也挺好,最后也是因为跟厂长闹点别扭,现在想都是很小的事,最后就被打成反革命了,一下就完了,实际说起来很简单的事,但一生很痛苦。

    安娜:您在做赤脚医生的时候,日常的病种都要看?

冷明:都要看,所以我当赤脚医生为什么很快能得到牧民群众的认可,内外妇幼没有不看的。妇女病不用说了,第一接生,很快的,我虽然很年轻,但是大伙很快信任我了,包括那些都是年轻的媳妇,孕期的体检。因为我年轻,也不爱跟他们逗笑话,比较正经,他们就比较信任我,和牧民关系挺好的。包括具体接生,处理这些难产,因为我老看书,各种难产案列都看,在运用到实践处理还挺好的。比如说胎盘滞留了,要是蒙医或者当地的医生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能等着,或者是出血,或者运到一二百里地。冬天,那时候什么车都没有,只能是牛车和马车,很危险,所以以前死产妇是经常的事,经常有,很多小孩没妈了。

从我当赤脚医生后,我们那个队产妇再也没有死过,起码在这方面我还行。还有那里传染病特别多,因为牧区不太讲卫生,一个一个的蒙古包,牧民又喜欢串门,到你们家也吃,到他们家也吃,那时候最多的传染病就是麻疹、百日咳。现在我们知道怎么免疫,打疫苗,而且基本上消灭的这几种传染病,但那时候常常大流行,特别厉害。一两年一个大流行,一两年一个大流行,小孩,包括成年人,出疹子出的啊,高烧不退。那些当地的医生他没经验,也不知道怎么办,在我看来就是对症治疗,一般的高烧后容易感染肺炎,我那时候发现,从临床上我就发现了,最好的药就是青霉素,虽然很贵,但没有副作用,而且是立竿见影。真是感染肺炎了,输点液,打点青霉素,三天马上好了。所以牧民也特别佩服你,这么重的病,小孩都快死了,马上抢救过来了,也很容易得到牧民认可。像输液扎针,我很熟练,拉痢疾了,肠炎了,我给你补点液体,就很容易好了。

    安娜:什么科都做?

    冷明:什么科都做。

    安娜:手术呢?

    冷明:在大队的时候当然做一些简单的,比如长个脓肿,包括有的妇女乳腺发炎了,那个没有治,只能是排脓了,看个书怎么切开,切开做个引流,很容易也就好了,身上长个脓肿,这些都没问题,简单的。

    安娜:阑尾呢?

    冷明:阑尾是后来我到卫生院以后做的,手术没做,做不了,因为那个还是比较什么的。

    安娜:有人说在内蒙他们习惯在外面生孩子。

    冷明:对,一开始牧民是有那个习惯,牧民妇女生孩子以前都不在蒙古包里面生,都要在蒙古包外面,有一个接牛犊的围子,拿柳条编的,特别大的,这么高,可以圈成一个圆圈,接牛犊用的一个圈,拿这个圈挡风用的,下面铺点烂毡子,挡点风,甭管冬天夏天都在那里生。我们去了以后,包括巡回医疗队也做了一些好事,使劲宣传:说哪能不把妇女当人看,好家伙,那么冷,会生病的啊,都让她们到蒙古包里生,包括到我在那时候也是这样宣传的。说如果在外面生,一句话我们不管,你在外面我们就不管,当然那是不可能的,真在外面生我们还是得管。好在牧民都比较听话,后来都挪到蒙古包里生了。当然在蒙古包里生要在紧边上,下面铺上旧毡子。

    安娜:听说还有风俗是生孩子不让医生看。

    冷明:对,一开始是这样,是不让人看,尤其是妇女看你年轻,一个小伙子,她一开始也不认可,是不让看,用大蒙古袍给盖着。实在快生了,我说快生了,你赶快脱吧,裤子脱了,实在快生了,羊水破了,胎头都开始露了,这才让看。包括有些难产的,她生不出来的,没办法了,就让你下手,都是这样,逐渐的在接受你,一开始不让你看,最后逐渐的慢慢就好一点了。包括有些难产的,要用胎头吸引器,胎头吸引器看似很简单,实际很解决问题,有些他就是出不来头,你要做点侧切,用胎头吸引器,把胎儿给吸出来。像这些事情后面就好多了,牧民也是大伙互相传,说他接生挺好,你看那谁媳妇生不下来,他怎么怎么样,就生下来了。开始时,谁家要生孩子了,他们就着急,牧民们赶快骑着马,要到一百里地以外的卫生院去请医生,你想请医生回来得什么时候了。所以大多数情况下那儿已经准备快马请医生了,这边儿产妇的情况也实在没辙了,只能让我动手处理了。最后通过慢慢的,牧民一看我做的还挺好,大部分都能抢救过来,所以他们也认可了,也都对我另眼相看了。

    安娜:知青下去以后改变了牧民的习惯和想法,比如他们的卫生,或者他们以前的习惯,是不是有改变?

    冷明:这肯定是有,这个改变一个是知识青年到那儿,然后兵团又去了很多人,解放军,兵团战士,包括巡回医疗队,去的汉人很多了。因为以前牧区特别封闭,牧民一句汉话都不会,全部都是蒙古话,完全不懂卫生是怎么回事。

    安娜:您怎么沟通的?

    冷明:去就得学,一句一句的学,反正我就是急用先学,我需要什么,学什么。

    安娜:用蒙古话沟通没有问题?

    冷明:沟通没有问题,你让我长篇大论的说我说不来,沟通生活常用的语言还可以。

    安娜:您在哪儿待了几年?

    冷明:我在大队待了11年,一直到1979。

    安娜:待了11年?

    冷明:11年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就是从头做到尾。

    安娜:11年是很长的时间。

    冷明:当然很长了。1979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开了之后,我父亲的问题才平反,我们一家子回到北京,知识青年那时候也开始落实政策了。但是回北京也很困难,因为我娶的是当地的媳妇,这种情况的知识青年都是在当地给安排工作。我在当地当赤脚医生稍微有点名气,各个医院也乐意要我,好几个医院说你要乐意来都可以来,中心卫生院什么的,这个那个的。我说算了,我插队那个公社叫白音花,我说我就到我们那个公社算了。现在白音花是一个比较大的煤矿了,现在叫苏木,我们那儿是公社,后来也叫苏木了。后来我就到那个卫生院了,在那个卫生院又待了11年,在内蒙一共22年,1990年才回的北京。

    安娜:1990年退休以后?

冷明:不,1990年国家又出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象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回京。在1990年以前,我孩子也比较多,我有三个孩子,上小学都送回北京了,我父母在这儿给照顾,就我们两口子在内蒙,我在医院。

    安娜:孩子都在北京工作?

    冷明:对,1990年我们户口都回来了。

    安娜:您那时候有这么多孩子的很少。

    冷明:对,但是牧区还是有,我们那边有两三个孩子的好多。

    安娜:您夫人是蒙古人吗?

    冷明:我爱人不是蒙人,是汉人,她是农区的,有点距离,离我们那儿二百里地,巴林左旗。我去白音花公社卫生院的时候,那个卫生院也是后来成立的,有一个院长也已经瘫了,也有病,只有一个复员军人,有两个刚中专毕业的医生,他们的医疗经验,还不如我这个赤脚医生呢。我去了以后,很快就把这个卫生院打开局面了,上面很快让我当了院长。我把卫生院建设成了我们当地的一个各种手术也都能做的卫生院,什么阑尾炎啊,绝育啊都能做,影响也挺好的,有十来个人了,十来张床,牧民也乐意找我。病人多的时候住不上医院,我们就在卫生院前面搭一排蒙古包,给他们临时住,各地的牧民都喜欢找我看病,我跟牧民的关系一直挺好的。改革开放之后,我们家养了不少牲畜,最多的时候养了一百多头牛,收入也不错,工资虽然很低,这个收入还是挺好的,跟牧民关系一直都挺好的。

    安娜:羊有吗?

    冷明:也都有,别的又不多了,羊有几十个,牧民们帮着放。

    安娜:牲畜是你管还是太太管?觉得苦吗?

冷明:太太管,后来她管不过来,还要雇人。赤脚医生那一段经历,假如说生活,赤脚医生那一段是最苦的,包括各地的赤脚医生也是,挣的工分都是特别低的,就是不会给你整劳力的工分,像农区有很多会给你一点补贴,比如你干农活可能10分,一天给你3分、5分的补贴,像我们专职的也难挣到全工分10工分,一般七八个,八九个,就是这么给的。

    安娜:10分是多少钱?

    冷明:我们牧区那时候收入还挺好的,10分像我们大队能挣一块五毛钱。

    安娜:那很高了,听说那时候很多地方都是三毛钱。

    冷明:是高,我为什么要在那儿待那么多年?因为这个工资我要养活一大家子,包括我父母弟妹,我们一大家子都靠我这个活着呢。

    安娜:您是老大?

    冷明:我有两个姐姐在北京,我下乡,弟弟妹妹都到农村了。

    安娜:后来都回北京了?

    冷明:后来都回了,平反了,都回来了。

    安娜:您在做赤脚医生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玩的经历,或者记忆深刻的经历?

    冷明:我那时候就是整天要骑着马。

    安娜:那骑技一定很好?

    冷明:那是!我有五匹马,因为一年365天整天要骑在马背上,在牧区马是赤脚医生唯一的交通工具。

    安娜:就是马背上的医生。

    冷明:是,每天都要走,不间断的。

    安娜:最远的病人要走多远?

    冷明:至少要走一百多里地。冬天走场的时候,牧民要搬到二三百里地以外,我也跟他们走,住在牧民家,跟着一块走。

    安娜:那您得走两三个月?

    冷明:对,三四个月呢。

    安娜:牧民经常要转移草场?

    冷明:对,虽然不是年年转,但经常走场。遇到下大雪的季节,就是在我们西乌旗这里下大雪了,牲口待不住了,没吃的了,我们就往东南方向,叫扎鲁特旗那边走场,那是别的旗,很远了,那边雪比较小,牧民们整个家都搬过去,过一冬,然后清明过了,再回来。

    安娜:您跟他们一起走?

    冷明:我跟他们走。

    安娜:您也有一个蒙古包?

    冷明:没有,我就住在牧民家。

    安娜:也就是说整个大队人马是流动的?

    冷明:对。

    安娜:您在西内蒙古还是东内蒙古?

    冷明:在西内蒙,锡林郭勒,我们那儿叫西乌旗,那天有一个说待25年的,他是东乌旗的。1977年冬天内蒙是最大的雪灾,百年不遇的大雪灾,那一年牧民也是走场,要走到两三百里地以外,那年我跟着。有一个牧民小伙子,20多岁,最后也不知道什么病,发高烧,高烧不退,十几天,我在蒙古包里每天给他输液。按说输液后发烧一般的都会好点,但结果他好多天也不好。那时候什么车都走不了了,那场雪,粮食都要靠解放军用飞机空投,什么车都走不了,大马力拖拉机也都走不了。那个时候牧民们也实在没办法了,他们也是比较信任我,就说我们就信任你了,你看着办。牧民这么说,我只能尽全力了。那年冬天我们走了十多天,从我们那儿实际上每天走不了多少路,也就三四十里地,牛车特别慢,雪特别深,有的地方雪还要铲,很久才走到扎鲁特旗一个林场。好在他们林场有一个卫生室,有一个大夫,经过一路的治疗,最后这个牧民总算保下了一条命。十几天高烧,最后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真是挺危险的。内蒙的冬天那个冷啊,每天我带着输液用的药,输液的大瓶子,拿大皮褥子包起来,再搁在箱子里面,但怎么包都不行,到一个地儿住下来以后,一打开那个瓶子都成冰坨了,要把这个冰坨瓶子搁到火边慢慢烤化了,再给病人输液。刚才说的那个病人那十来天每天输液,都是这样烤化了才给他输液,而且每天量着体温,一直个高烧40多度,挺怪的,最后也不知道什么病,那时候也没什么水平。

    安娜:最后活了吗?

    冷明:最后活下来了,走了十来天,到扎鲁特旗一个林场,有一个卫生室,有一个大夫,他们药稍微有一点好的药,又输液打针,这才好。那次挺危险的,包括我们跟着走的人也都特别危险,那个雪特别的深,什么车都走不了。

    安娜:药都是大队买的?

    冷明:像我们那会儿赤脚医生能干下去,原因之一就是我们的收入还可以,相对农业区,牧区比较有钱。我也听很多赤脚医生说过,他们也就是拿点草药配配给病人喝,拿针灸扎几下,说点难听点的就糊弄糊弄。没有医生,只能糊弄糊弄,是死是活就是他了,你要腰疼腿疼扎上就好点,但你真正要治病还必须得大队有钱,有钱才行。像我们那儿大队也知道赤脚医生的重要性,他也知道别的医生指望不上,大队总要出点钱,出那么几千块钱,让我们出去到医药公司去买药。一开始说是合作医疗,实际合作医疗根本没成功过,它的钱特别少,大伙吃药打针根本不够用。比如他给我两千块钱的药,这个药你想想,我马背叮朗咣当的,这些药片最后都成药面了,该扔的扔,注射的药也都震碎了,加上有的牧民还不给钱,有的个别赖帐的,怎么合作医疗?牧民们虽然比别处有点钱,但他也还是没有钱,都要靠年底再还账。所以两千块钱的药,过一段时间就没了,最后跟大队说没药了,大队总的来说还不错,再给两千块钱,你再接着买药。就是这样,我们赤脚医生必须在大队有投入下才能进行下去,要没有根本进行不下去。

    安娜:合作医疗出的钱不可以?

    冷明:合作医疗就办了一两年,那个根本就办不下去。一开始名字叫合作医疗,比如大队出两千块钱,牧民们自费一部分,说是合作医疗,但是这个钱你根本就收不回来,个人也不爱给,这个药也损耗特别大。但是大队能养活,把赤脚医生给点工分养活下去很不容易了,也就是在牧区。很多农区我后来也听说了,根本不行。要是没有投入,靠我采草药收入,那是胡说八道,那根本不能治病,一个也来不及。包括针灸,一开始我也学过针灸,偶尔扎扎,最后一看这个针灸也不过是糊弄事,你真腰疼、腿疼、头疼扎扎还管用,别的根本不行,有的传染病、疾病,肺炎,包括感冒发高烧了,根本没有用。

    安娜:涉及到细菌病菌的病没有用?

    冷明:是,根本就没有用。

    安娜:您主要还是西药?

    冷明:对,主要还是西药,草药只不过对外宣传是可行的,那时候中国就爱对外宣传,赤脚医生用草药产生什么奇迹了,是对外瞎宣传,实际上草药不行。包括现在对中医的一些看法也是。

    安娜:听说那个针灸麻醉表演,说是打了麻药?

    冷明:对,包括大医院麻醉都是,都是捻着这个针灸,但起码都打了麻药,大医院都做假,说是针灸可以麻醉,实际都是假的。为什么后来都不用了,很多都是假的,都是瞎吹的。包括现在对中医的一些看法和争论也是,真真假假。中医中药是中国的一个大产业,你要都给它否认了,那么多人就没活路了,涉及的人太多了。

    安娜:中医还是扮演中医的角色?

    冷明:对,实际上很多中医疗法大多数是心理层面的,包括牧民,包括咱们现在看病也是,我要找一个好大夫,没看呢,就先好三分了,大夫一说没事,马上心理就好了。当时我们在牧区很多时候也是扮演这个角色,牧民他信任你,让你一看,没事,你这个病没什么事,你怎么怎么着,他心里马上就放松了,觉得真是神医。牧民挺有意思,好医生他们都叫神医,就是菩萨医生,他们也背地里管我叫神医,找我看病的越来越多。

    安娜:那时候你接生多少孩子?几百个?

    冷明:几百个肯定是得有,具体数我也没记,几乎当地的接生都要找我,他们都还信任我,包括后来到卫生院以后也是,那些学校毕业的学生也根本不行,偶尔有些大夫技术真是不行。

    安娜:卫生院是几个大队的?

    冷明:卫生院一共是四个大队的,有两千多人。

    安娜:那时候很忙吧?

    冷明:那时候忙,卫生院等于就是政府设的公立医院,那个忙。所以我那时候干的,我说我再也不想当大夫了。在大医院,你可以值夜班轮流的,在我们那儿,就你一个人,就得白天黑夜的抢救别人,就你一个人干,那个太累人了。赤脚医生那时候是没办法,我最多的一次七天七夜骑着马在看病,一家看完了,紧接着一家再找你,看完接着走下一家,又累又困,人真受不了了。最后到一个牧民家抢救一个小孩,那个小孩抢救活了,也挺好的,他们就把我藏起来了,把我的马藏到棚里面,别人看不见,看不见就找不到我,把我藏起来,休息了一两天,特别那个。

    安娜:后来再回去过吗?

    冷明:回去过。

    安娜:他们还认识您吗?

    冷明:认识,我去年还回去了,刚回来的时候回去过两次,间隔了好多年没回去,我去年回去过一次。

    安娜:现在通火车了吗?

    冷明:有拉煤的火车,直接到不了那儿,我坐车先到巴林左旗,我亲戚开着车去接我。

    安娜:这次去了之后感觉怎么样?

    冷明:现在作为具体乡下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但大多数牧民现在都集中到城镇了,集中到县城了,比如生孩子不允许在家里生,都要到县城妇幼保健所,集中生。上学校也都集中在县城里面的学校,小孩也不用到处跑了,所以就好多了。但你真正在乡下得病还是不行,乡下的医院还是很远的,因为牧区人烟稀少,不可能为你设置什么。现在所谓乡村医生在牧区也几乎是不存在了,因为乡村医生,包括以前,包括现在,他都是不挣钱的,你靠国家的定价,根本维持不了最基本的生存。我们那里最早有一个赤脚医生是当地的牧民,人家最后不干了,就一心放牧,改革开放以后一心放牧,都发财了,过的特别好,真正靠赤脚医生还特别穷,真不行。一个牲畜能卖多少钱,一千、两千的,赤脚医生一年下来才挣一千多块钱,所以那个是没法比的,太差了。乡村医生到现在也很难发展。

    安娜:他们牧民还在走来走去吗?

    冷明:没有,现在牧民没有游牧了,把草场都分了,你们家就是这块,还拿网围栏栏起来,我们家是这一块,他们家是那一块,根本就走不了。牲畜也定数了,也不让你多养了,你五口人,最多就养一千头,不能超过太多,他是多少,五百就是五百,还是不一样。当然比以前的生活还是好多了。

    安娜:那得分牧到户了?

    冷明:对,现在都是自己的了,以前是大队,以前为大队放羊,都是集体的,现在牲畜都是个人的。

    安娜:放牧是个重体力?

    冷明:是个重体力,太辛苦了。尤其我们在那儿的时候,常人受不了那个罪,冬天刮着暴风雪,根本就看不见,冷的说心里话我都不之知道我怎么熬过来的。实际那时候我也瘦,也怕冷,但是人到这时候就没有办法了,也得受,我那时候脸上冻的都流脓水,冻的,给马备鞍都根本备不了。好在我干这个医生行当,牧民一个个很尊敬你,因为你来给我们救命了,他们也特别照顾你,来了之后牧民会把马鞍子给你弄好了,马兜袋给你系上。我印象深刻的是,冬天我备上马鞍子,给马戴马嚼子,我这个根本戴不上,手只要一暴露在空气中就僵了,我手一僵就容易休克,我有这个毛病,失去知觉了,所以我就怕这个,就戴不上这个马嚼子,两下戴不上,牧民他们最后也知道。最后慢慢的我也有点资格了,到哪儿了,往人家家一坐,也不管了,牧民都给你弄好了,那个冷是根本受不了的,太可怕了。

    安娜:最多零下40度?

    冷明:夜里肯定得有零下40多度,迎风走,冻的啊,根本没法忍受。我要走就是先看好哪家到哪家最短距离,有几千米或者几里地,从这儿赶快跑到那家,赶快下马进去烤,把鞋脱了烤脚,这种冷是最可怕的。当然卫生什么也是,到那儿都不顾了,穿一个大皮的,就是羊皮缝的大蒙古袍,到哪儿它也当被窝了,裹起来,上面再压几个大皮的,就是这么睡觉。

    安娜:那时候回不了家的?

    冷明:对,身上长满了虱子。

    安娜:牧区虱子很多?

    冷明:多啊,那时候特别多,那时候身上随便一摸就摸出一个虱子。

    安娜:头上都是虱子?

    冷明:对,满头都是虱子。

    安娜:它真是咬你,真是吸血?

    冷明:对,虱子跟别的寄生虫不一样,你们不知道,虱子多的时候真是不咬,感觉不是太出来,虱子咬人不疼。像我也对什么不太敏感,也不过敏,所以也无所谓,那些牧民也习惯了,可能越脏的人越不过敏,它不像虮子,跳蚤,扎完了,又痒痒,那个过敏,那个难受,还有臭虫也是。牧区没有跳蚤和臭虫,只有虱子,虱子不咬人,它有这个好处,那个还可以。除了脏,看着恶心,偶尔回到自己屋里,回到自己家里面脱下来,拿开水烫。

    安娜:您没教他们如何讲卫生?有知青说在乡下教小孩怎么刷牙,怎么洗澡,这个有没有?

    冷明:洗澡牧民那儿根本没有条件,只有刚出生的小婴儿洗。小婴儿怎么洗呢?走场的时候,当然走场的时候水更缺了,拿点雪,化出来一锅水,拿着喝茶吃饭的小瓷碗,一人一小碗,这就是你早上洗脸的。人家牧民舀那么一小碗,妈妈吸一口水到嘴里面,给这个婴儿光着屁股,这么一提喽,噗一下,往身上一喷,连头到身上喷这么几喷,就洗澡了,这就行了,一擦就行了。大的根本不行,小婴儿要搬家走场怎么走,就是把一块皮子上面缝点布一类的东西,上面是沙子,用铲牛粪的小铁铲,放在牛粪炉子里面,把铁铲烧红了,再拿这个铲子在凉沙里面反复的和,这个沙子就热了,摸摸正好温和了,把沙子铺平了,把婴儿放在沙子上面躺着,拿皮子一包,拿绳子一勒,小婴儿就这么老老实实的躺着,露着一个小脸,放在篷车里面。那个牛车有篷车,毡子围起来的篷车,倒不透风,稍微暖和一点,婴儿就放在那里。

    安娜:您的小孩也是这样吗?

    冷明:不是,我没说吗,放牧这种事谁也受不了这个罪,我们那时候说心里话说哪儿还是吃现成的,只不过冻的跟什么似的。我们成家都住在大队房子里,都是固定的,走场是牧民的生活。后来成家以后,说句难听的,蒙古包能不住就不住,因为那种冷实在受不了,那种冷,那种脏。

    安娜:您现在还骑马吗?

    冷明:现在是不骑了,这么几十年没骑了,哪敢骑啊。而且骑马是最累人的,颠啊。

    安娜:您说他们得肺炎或者感冒,没有做预防的?

    冷明:没有,当时牧区为什么传染病特别多,那时候赤脚医生也有任务,打预防针什么的,但是没有这个条件,一个是交通不行,二是药品供应不足。而且药拿来以后,那时候人也认识不到,比如他拿这个麻疹疫苗来了,春天拿来了,我5月份开始打了,过半个月、一个月再打第二针,牧民又集中不起来了。好容易这次集中三个孩子,下次没准就来一个,下次又找不到了,你这一个疫苗,一支疫苗打开之后,比如一个大队30个孩子,只给你五支疫苗,你见五个孩子打五针就没有了,所以这个条件根本没有。而且这个又不挣钱,牧民又不集中,根本没法做。那时候传染病为什么特别多就是在这儿,现在好了,都集中到县城去了,强制性的生孩子必须到上我这儿生,牧民也知道了,好像都不要钱,说生孩子都不要钱,照顾他们,上学也是。

    安娜:那天是您说的还是谁说的?一个针头打一村的人,打疫苗。

    冷明:不是我说的,我那时候打针还稍微讲究一些那个,我会拿好多针头,用小铁盆,会给他们煮了,或者一人一个,起码第二个人我拿酒精擦擦。真是有这样的,一个针头,好几十个人扎下去了。

    安娜:那时候也很少有病的?

    冷明:对,有病就传染了,那时候条件就是这样,太简陋了。

    安娜:您孩子有继承您的吗?

    冷明:没有。

    安娜:一个都没有?

    冷明:没有。

    安娜:都没有学医?

冷明:没有学医的。

安娜:现在您是反聘的?

    冷明:对,这是医院反聘我。我回来以后是在丰台劳动局,丰台劳动局那几年医疗保险需要人,懂点医务的、医疗知识的人,后来我就去那儿了,退休也在那儿。在这家医院也是管医疗保险,比较熟。

    安娜:您当时做赤脚医生是不是对医学有兴趣?

    冷明:没有,说实在也没什么兴趣,纯粹为了混一口饭吃。因为像我这样体力活也干不了,放牧更放不了,放牧那种苦根本不行,所以只能当赤脚医生。

    安娜:您还是那么认真的做医生,有的人说我没兴趣,我就随便做。

    冷明:这个怎么说呢,包括到卫生院以后,也没有什么别的能力,既然干上这一行了,倒是肯吃苦,订了好多杂志、医学书,那时候也有钱买,全靠自己学习,通过考试,医师资格考试,都是这么学下来的。

    安娜:还是非常勤奋的。

    冷明:所以我一回北京,说心里话北京这点活儿跟玩似的。

    安娜:现在的医生知识很窄?

    冷明:对,像我们这里都是大学毕业,但是他们很多理解能力跟实践能力还是很那个,尤其也吃不了苦。

    安娜:您做医生的时候孩子是哪一年生的?

    冷明:大女儿是1976年生的。

    安娜:那时候还在队里?

    冷明:对,三个孩子都在大队生的。

    安娜:现在都有孙子辈了?

    冷明:都有了,三个都有了。

    安娜:现在感觉跟过去完全天翻地覆?

    冷明:那当然,他们过的都挺好。

    安娜:您过的也挺好?

    冷明:对,我也挺好。

    安娜:没想到会有今天这样?

    冷明:那当然,那真是没想到,真是天翻地覆。包括很多知识青年,我们朋友、亲戚都认识我,他们说没想到,我等于从地狱一下上天堂了。因为我现在过的,说难听的是我们所有认识的知识青年里面,假如以我公社为例的话,是过的最好的,这是他们没想到的。很多知青回北京很早就回来了,到工厂当工人,但是早早的就下岗了,失业了。

    安娜:听说很多回来没有工作?

    冷明:对,没有工作,找不到工作,好容易有个工作,爹妈下去顶替,但是早早下岗,提前退休,很多这样的,都是挺惨的。包括有几个工农兵大学回来的,也是不行,到企业里面去,都是不行。

    安娜:您命好。

    冷明:说起来成笑话了。

    安娜:这是您的命运,很多事情是自己掌握不了的。这有个文件需要您签一下,一个知情同意书,就是您同意我用您的访谈资料做研究资料或出版,同时也说明这个故事不是我编的,您也不是在被强迫的情况下讲的。

    冷明:行。

    安娜:想想您真是不容易。

    冷明:那是,我们这一代人。

    安娜:这些话跟孩子讲怎么样?

    冷明:他们不太爱听我们,他们当然也知道点,他们有他们的生活,都各过各的。

    安娜:您有没有想把这段历史写下来?

    冷明:我出版过一个小说,因为我手头没那个书了,所以也没法给。

    安娜:下次给我。

    冷明:叫《为了你走遍草原》。

    安娜:是用您真名字写的吗?

    冷明:对,一上网就能查到。一个长篇小说,七八十万字。

    安娜:没有写个回忆录,应该写个回忆录。

    冷明:我在新浪有个博客,也是我的实名博客,有些回忆录在那上面写的。

    安娜:好的,那太麻烦您了。

    冷明:没事。

 

   (结束)

 

 

 

访谈时间:2014年5月24日、6月16日

访谈地点:北京市西城区月坛宾馆、北京市宣武区北京电力医院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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