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三号这天,是楼老师要带孙凤去县城的日子。
去清水县县城,要先从灵水村坐运木头的小火车到离岭镇,再从离岭镇坐正规火车到清水县。小火车每天中午十二点从灵水村出发,下午将近四点才能到离岭镇。而从离岭镇到清水县,每天只有两趟火车,中午一趟,晚上一趟。楼老师怕孙凤休息不好,不想太赶,就决定十三号从灵水村出发,当天在离岭镇住一晚,然后十四号坐中午的火车到清水县城,让孙凤在县城休息一晚,好好睡一觉,十五号上午参加考试。
本就多方说好定下来的事,但在出发前的最后一刻,周蕙却出尔反尔了。
头一天,也就是十二号下了一晚上的大雪,所以十三号这天虽是晴天,却格外的天寒地冻,连空气都仿佛被冻住了,吸进鼻子里的气体似乎都带了棱角,把里面的嫩肉刮的生疼。
知道周蕙与孙琳反复无常,为了防止今天的出行会被她们随便找个借口给自己使绊子,孙凤从清晨一起床就表现的既勤快又温顺,希望周蕙能守诺让她去县城参加竞赛。她先是把院子里的雪全部铲到院墙边上堆起来,又拿大扫帚把院子扫了一遍,大冷的天竟然累出了汗。打扫院子本是孙琳的活,但今天孙凤一怕孙琳在背后使坏,二为了在周蕙面前讨好,便主动地独自干了。
然后她又把鸡喂好,才吃了早饭去上学。直到这时,一切还风平浪静。
楼老师十一点便带着孙凤从学校往村中的小火车站赶,却远远的看见了等在那里的周蕙。
孙凤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不由自主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扯住楼老师的衣袖,大眼睛无助地看着他。
周蕙上前,对着女儿突然发难,“孙凤,你十五号考试,怎么今天就要走?这不又多耽误一天家里的活儿吗?叫你去县城我已经顶了老大的压力了,不行,你不能这么得寸进尺,这么不懂事,明天再去。”
孙凤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几乎立刻哭了出来,“妈,我早好几天就提前跟你说好了的,你也同意了,这火车马上就来,你让我怎么跟楼老师解释?”
旁边的楼老师气坏了,他几乎忍不住要动手打这个蛮不讲理且毫无母性的女人,但他喘了几口粗气,硬是把这口怒气压了下去,然后耐心地把整个行程掰开揉碎后,给周蕙又讲了一遍,希望她理解并仁慈地放行。
周蕙一脸的假笑,说道:“楼老师,我哪里就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何况我还是她妈,怎么会不替她考虑?只不过咱们原来说好的是,孩子去三天补助一百块钱,我们也就配合学校尽量克服了,可这弄来弄去又多耽误一天功夫,家里真是忙的脚打后脑勺,我们是实在没办法周转开了。楼老师你也多理解理解我们这穷家舍业的。”
孙凤已经被吓哭了,慌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楼老师琢磨着周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嫌钱给的少了,便跟她打商量:“孙凤妈,要不这么地,不是多花了一天时间吗,我让学校再多补助家里五十块钱,你看行吗?”
周蕙在心里过了一下,多一天多给五十块钱,划算!既然达到了目的,她便摆出一副为难但又大气的表情让了步:“你楼老师都这么说了,咱怎么地都得支持不是?再说你也是为了孩子好,我们全家就再克服克服。行,就这么着吧,我回去了。”
周蕙并没看孙凤一眼,更没嘱咐她一两句,只跟楼老师说了声再见,就抬脚往家的方向走去。
楼老师看孙凤的眼泪在眼睫毛上结了一层小冰花,便想逗她开心。他找了一片干净的枯树叶子,递给孙凤:“让你见识一下北疆的滴水成冰,你在上面吐口吐沫。”
孙凤孩子心性,脸上立刻有了笑意,拿过树叶啪就在上面吐了口吐沫,然后举着树叶子一边观察,一边查数:“一,二,三,四。”
“好了,应该是冻住了。”楼老师叫住她。
孙凤用手指按了按吐沫,兴奋地笑了:“诶!真的冻结实了。”
楼老师又找了片树叶,然后在上面也啪地吐了一大口。
“哟!”孙凤觉得楼老师的吐沫很恶心,躲出去两米远,仿佛楼老师的吐出来的是有毒气体。
楼老师一边查数,一边试按他的吐沫,最后给出结论:“需要六秒才能冻结实,因为我的吐沫体量大。”
话音一落,师生二人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
正笑着,小火车进了灵水村。楼老师带着孙凤上了小火车,她的一颗心才算是踏实下来。车厢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因此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玻璃窗被冰雪结结实实地冻死,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白霜,阳光晕在上面,白蒙蒙毛乎乎,看不见一点儿外面的世界。
除了窗上,车厢里每个缝隙也鼓出来一棱一棱的白霜,像是它们也受不了外面的严寒,硬挤了进来。于是整个车厢越发显得窄小逼仄。孙凤用手指刮了一下白霜,心想:这是老天爷吐的唾沫。
车里的人个个抱肩缩脖,敛眉肃目,一说话一呼吸,嘴边便有一团白气萦绕,仿佛每个人都带了个烟囱出门。
孙凤刚一坐下就又弹了起来,因为那硬塑料座位上的冰凉,象针一样扎入她的皮肉里。
楼老师见孙凤穿了一件普通棉衣,夹层里只有薄薄的一层人造棉,不禁暗暗埋怨她家人的冷漠与失职,大冬天出远门竟然也不给她穿件厚些的衣服。他哪里知道,这是孙凤唯一的一件棉衣,还是从河南老家带回来的。
楼老师是土生土长的灵水村人,自然知道冬天坐小火车有多冷多难熬,所以除了正常的棉衣,他又在外面套了件又长又大的军大衣。他见孙凤冻得直哆嗦,就站起来把大衣扣子解开,然后自己坐在大衣最边上,让孙凤挨着他坐在大衣上,又用多余的大衣把孙凤裹紧,只把孙凤的脸露了出来,而自己除了屁股坐在大衣上,前胸则全暴露在空气里。
孙凤被楼老师裹在大衣里,立刻不再感觉冷。她毕竟是个孩子,车晃了一会儿,竟然靠在楼老师身上睡着了。
到了离岭镇,楼老师带着孙凤在镇招待所住了一晚。
而这天傍晚,灵水村的孙家发生了一幕压迫与抗争,造反与镇压,西风与东风交缠的连环戏码。
孙凤走了,孙琳说话算数,坚决不喂鸡。周蕙也说话算数,坚决让孙琳去喂鸡。于是母女二人就在院子里争执起来。
孙梅性格胆小木纳,不像孙琳那般暴烈且不计后果。她从小跟在姐姐后面,虽然背着父母的时候,经常受到来自孙琳的皮肉之苦,但也同时一直被她照顾。所以孙梅自小唯姐姐孙琳马首是瞻,与她有半母之情。
此时见母亲与姐姐针尖麦芒地顶在一处,孙梅便出来调和,说这几天她可以来负责喂鸡。结果被周蕙一声厉喝,不准!就让那个王八羔子去喂,不信还治不了她了?说着,便顺手抄起院墙边上的一根长棍,朝孙琳挥去。
孙琳眼圈眼仁乃至鼻子无一不红彤彤的,她并不躲避,而是略一侧身,让过棍头,然后伸出双手,把棍子横握在手里。
撒开!
你撒开!
你是不是找死?
对,我就是找死。
嚯!你个王八羔子,来劲了是吧?
对,就来劲了。你有本事今天就打死我,反正从小到大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我受够了。
母女二人一人握住棍子的一头,屏气凝神地拉起了锯拔起了河。无数个回合之后,孙琳突然撒了手,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棍子那头的周蕙被女儿的偷袭闪坐在了雪堆上,她火冒三丈,一轱辘爬起来,拾起棍子就要发动第二次攻击,却被女儿破空而来的哭声镇住了。虽然气炸了头,总归是自己养大的女,听她大哭,周蕙不免心疼起来,火气也就消散的七七八八,便把棍子一扔,开门进了屋里。
孙琳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被母亲指派做家务,照看弟妹。周蕙稍不顺心,就把孙琳拎过去一顿打。她的鞋没有穿坏的,全是打孙琳打坏的。而孙琳挨了打,就背着父母拿更弱小的弟弟妹妹出气,暴力的击鼓传花,再加上天性凉薄的父母,将贪婪势力的处世哲学当作灵丹妙药直接荼毒在孩子身上,便慢慢造就了孙琳刻薄暴烈和跋扈的性格。
这样的成长经历和性情,使孙琳在还没有见到孙凤的时候,就已经与她结了仇。因为孙凤没有挨过父母的打,没有干过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没有在蚊虫的叮咬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山上采摘蘑菇,没有起早贪黑地喂鸡喂鸭,没有被母亲恶毒地诅咒过。孙凤对孙家一切苦难和责任的置身事外,都让孙琳心里无法平衡。
于是她早早就给这个将要到她手底下讨生活的妹妹制定了一套驯服计划。
等她见了孙凤,她那心底的嫉恨便如火里加了一瓢油,更烈了数倍。因为这个新妹妹虽然身量不足,却有一份说不出来的从容气度,那是被打骂被憋屈了将近二十年的她没有的,也是母亲以及妹妹孙梅身上没有的,甚至在整个离岭镇上都没有的。
而更让她心如猫抓的是,孙凤竟然长了一张白里透红干干净净的芙蓉面,而不象自己和孙梅以及母亲那样,长了一脸雀斑。孙琳一直有着一种来历不明的自怜自恋,相信自己是难寻难见的貌美如花,唯一的小缺憾就是长了些雀斑,但她认为瑕不掩瑜。可孙凤的到来,让她见识到了有雀斑和没雀斑的巨大差距。她终于意识到,再艳再美的花朵,也抗不住全是虫子眼儿,瑕是会掩瑜的。
而且这个突然蹦出来的野孩子不但长的美,还学习好,竟然去县城参加竞赛,她孙琳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的好事。同一对爹妈生的,她孙凤咋就把好事全拿了去?而自己挨打受骂受苦受累二十年,依旧还窝囊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破山沟子里,一辈子从头能看见尾,却看不到一丝儿希望。
嫉恨与不平如野地里的棘藜,在孙琳心里张牙舞爪地疯长。而那个万恶之源的兔崽子孙凤,此刻却在她的鞭长之外,因此她只能用眼泪与嘶喊来发泄排解。
读到周蕙和孙琳,我的肺都气炸了。
苏苏词汇真多,带疤的劈柴,还有窄小逼仄。
忘记是哪位大家说的了,常写长篇的作者会更纠结于细节,而写短篇则更注重技巧。
现在看来要成为一个好的小说家,性格更为重要,就是要耐得住寂寞,-----这个观点我非常赞同。据说日本公司会根据不同职位,招收不同血型不同性格的员工。
至于你说的保持一个momentum,我是非常赞同的,也深有体会。有时候来了感觉,就着势头一泻千里。有时候没了感觉,便是枯肠百转,也憋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
至于“精雕细琢”这一点,长篇来说要掌握一个度。因为长篇要写完,必须保持一个momentum,就是这么一股子热乎劲儿。这当中无论发生什么事把你阻断了,都是很危险的。很可能一口气没接上来,就再也找不到继续写的感觉了。
所以大部分写散文出名的人,他们,基本上,写不了太长的小说。
说实话,送去孤儿院也好过在这个家里长大。
阿芒,你这个想法非常非常好,你这不是一家之言,而是大家之言,佩服加感谢。楼下的海风博友也提了节奏过快的意见,一并感谢。
我准备这样修改,只把孙琳的哭闹和内心想法留下,而父母来北大荒的事则打散了,分散到后边的章节,让读着慢慢得出自己的结论。阿芒觉得怎么样?
苏苏辛苦了,这集像是两集。
谢谢海风的建议,非常有价值。我的确常常在节奏这块拿捏不好,边写边学习中。希望经常听到你的建议,先感谢了。
五六十年代的乡村小镇,不少女孩子都没有上过学的。
以下是个人感觉,仅供参考。第七集的节奏跟前几集不一样,节奏加快,一下子水落石出,这是你的原意吗?前几集的悬念创造得很仔细,也很成功,谜底给得太多太快有点对不起前边的辛苦了:)
为啥周惠城镇长大还大字不识一个啊?
真的是妒忌心让孙琳发狂。这母女都是又坏又硬的脾气。
给呱呱抓个虫子:“ 都让孙俪心里无法平衡…”~孙琳。。。
赞瓜苏作家,“嫉恨与不平如野地里的棘藜,在孙琳心里张牙舞爪地疯长。”,嫉妒好可怕!
家庭背景合情合理,让人理解事出必有因
读毕,呱呱谦虚了,瞧这地方的拟人写得多棒;车厢里每个缝隙也鼓出来一棱一棱的白霜,像是它们也受不了外面的严寒,硬挤了进来。于是整个车厢越发显得窄小逼仄。孙凤用手指刮了一下白霜,心想:这是老天爷吐的唾沫。
明白为什么母女两代都这么毒了,呱呱从社会伦理方面做了交代补充,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