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张民柱那样,金光中天生对金钱没多大概念,也没有强烈追求的动力。他骨子里既有农民的得过且过,又有文人的洒脱不羁。本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黄金屋。可他十六年寒窗,近而立之年,家不成,业未就,仍在温饱线上挣扎。他有愤懑挣扎,也有安贫乐道,徘徊彷徨之中,更多的是受大潮裹挟,赶鸭子上架。特别是到海南,他就像被扔进了波涛汹涌的亚龙湾,没有救生圈,只有求生的执念。你成不了弄潮儿,就是鲨鱼腹中餐。只有强打精神,扮演不遂己愿的尴尬角色。
星期一早上,刚进办公室,他就抢占电话,拨通黄主任:“黄兄抱歉,来不及请示你,斗胆当了一回家,特邀政法委王主任和中行楼英姿加入团队,这样核心领导层就齐整了。特别是王秘书,他还未松口,烦你亲自出马,以省政府名义诚邀,给足他面子。”
电话那头传来兴奋的声音:“老弟不必过谦,你想到我心坎上了。久仰王秘大名,我一定三顾茅庐,恭请他出掌同乡会。”
他怕事情不落实,又接通楼英姿,嘱她安排王、黄高端会晤。英姿听后很开心,立马答应速办。她问他没事吧,他说她没事他更没事,希望王秘书也没事。英姿爽朗一笑,如没事一般。
倒是张民柱那儿有事:全国著名作家访琼组团完毕,不日抵琼,要他组织好采访团队,跟踪报道。他差点忘了这茬,以为民柱只打雷,不下雨。不想这家伙迅猛神速,绝非纸上谈兵。
民柱“点子公司”又生新点子,电话里说:“现在报纸不是时兴特约栏目吗,你干点副业,晚报开个专栏,每天访一名作家,一定大受欢迎。找家企业赞助冠名,你又可赚一笔广告提成。”
金光中被一语点醒,心里痒痒的。晚报算是党报,可市里家大口阔,入不敷出,嫡子当弃婴,到社会上讨饭,跟民营报一样政策灵活。记者拉广告,提成百分之三十,你会惊掉下巴。政策好对金光中而言,纯属画饼充饥。他要么懒得出门,就是见了人,他也放不下脸面,提钱开不了口,更不用说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要不是老乡照顾,给他个豆腐块广告,赚几百块钱,他算颗粒无收,喝西北风。
这回他真的动了心。泰华保安的羞辱、王静面前的窘困,铭心刻骨。再不知耻而奋,迎头赶上,那海南岂不是白来?如果只是混口饭吃,穿破裤烂衫,赤脚朝天,那不如回老家石子山,几亩责任田,肥猪一头,鸡鸭数只,老婆孩子热炕头,可以自诩陶渊明了。那草鞋换皮鞋、光宗耀祖、出人头地的初心呢?
面子值几个钱?三年自然灾害,老家爱面子的人不都饿死了。只有操起讨米棍,豁出去讨饭的人,才有机会活下去。拉广告不是讨饭,说漂亮点是帮企业宣传,该挺直腰杆,气壮如牛才是。人家张民柱大学讲师,谈钱从不脸红,锱铢必较。总怕谈钱伤感情,但没钱更伤自己心。
这回他算豁出去了。首选目标,是“琼港轻骑摩托集团”。办公室主任方海岩,是老相识,也是个文化人,君子之交。方主任非常注重企划宣传,常邀请记者朋友,参观报道工厂,组织联谊活动,关系融洽。他几次壮胆想拉广告,却放不下孔乙己长衫,话到嘴边又咽下。这次名作家到访,噱头十足,他胆子肥多了。
方主任又是茶,又是烟,极尽地主之谊:“贵客、贵客,有失远迎。”热情接待更增添他的信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事总是朋友先。”他先买个关子,徐徐展示宣传单,有名有照片,不用介绍:王蒙、刘宾雁、白桦、王朔、莫言、王安忆、张抗抗、方方、李存葆、张一弓、迟子建、韩少华……。那时候,作家是最牛掰的明星,方主任是追星族。看到他老家的莫言、李存葆,他更是激动不已,急切地问:“这是什么大阵仗,真的要来,有没有机会接待参观?”
“当然啦,他们来,就是采风,深入工厂、农村、机关,感知大特区。你们这样敢为人先,勤勤恳恳的拓荒者,应该颂扬。” 他恭维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
主任激动地直搓手,兴奋地来回踱步,仿佛看得见那高光时刻。“荣幸之至,我立即汇报老总,准备盛大欢迎。”
称着兴头,他丝滑地推出专栏计划,给他惊喜。“请相信,一定是最棒的专栏,最多的读者。名人效应,岛内轰动,岛外转载,传扬甚广。”主任频频点头。
看火候已到,他将他一军:“这种宣传效应,花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只有你这样的企业,才配得上专栏冠名,名作家的青睐,别人我根本不考虑。”
“钱”字终于图穷匕首见,方主任醒悟过来,小心翼翼说:“给我交个底,这冠名费是什么概念,我打不了包票,得请示领导。”
他宽慰他:“理解做企业的艰辛,都不容易,赚一分钱都难,决不狮子大开口。在你能承受的范围之内,你说个数目,谈钱不伤感情。”
不伤感情却费神,主任开始诉苦:“ 海关监管紧,零部件进不来,贷款利率高,现金流紧啊。一两千块行不?”
他一听冷了腰,大失所望:“ 你也熟悉行情,豆腐块广告登一次,就是这个价。特约十几天,我没法跟报社交帐,以为有什么猫腻。”
主任面有难色,真诚交底:“确实赶的不是时候,要是生产正常,销售好,别说几千,一万两万这冠名费都值。”
他见相距甚远,空手而归又不甘心,就灵机一动,换个思路,试探性建议:“我有个想法,不需现金,你以货抵费,这个不为难吧?”
主任长嘘一口气,大喜过望:“老弟真是体恤人,想得周到,这样我的工作就容易多了。”
他说:“这车天天海口跑,走街串巷,大会小会,不也是最好的移动广告?”
主任喜出望外,连连称是。他继续给他更多惊喜:“如果赶得及,早提车,这次作家采访,我就不坐车,跟团骑行,环岛宣传你们产品,一定有轰动效应。”
“太有创意,简直叫完美。辛苦大记者了。”主任拍了胸脯说:“不用请示领导,这个家我能当。给你一台铃木90吧,岛外市场价一万多。我即刻通知仓库,明天提车。”
他紧握方主任大手说:“跟山东汉子合作,就是爽!期待宣传见奇效。” 方主任送他出门,瞥见破车,就忍俊不禁:“是该重新武装,得像个大记者样。”
生意成了,他犯难了。要提成还是要骑车,这是个难题。车交给报社,依旧破车,但三千多银子,足以武装到牙齿,进泰华耀武扬威;骑摩托采访更风光,一日看尽海口花,威风凛凛催骏马。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常总没有给他选择。车停报社楼下大厅,众人纷纷议论,羡慕嫉妒恨。他问常总:“车给报社,怎么提成,还是百分之三十?”
常总笑:“你提两只轮子。报社奖金都发不出,你要我倒贴?”
他赌气说:“车交给我,卖了分钱。”
“你钻钱眼子里了。账要这么算,车是公家的,你有使用权,汽油费报销。工作效率提高,财源滚滚来。”这就是特区老总的新思维,他没得选择。
崭新的红色铃木坐骑让他爱不释手。还没注册登记,他一分钟都等不及,立马跨上车,到海口广场兜圈 圈。“海口晚报采访车”牌终于有了归宿,配上威武的铃木,彰显出傲人的气质。终于等到傍晚时分,马路上机车稀松些,他已迫不及待,要上滨海大道兜风,体验终极时速,尝尝飙车的滋味。
没有人分享他的快乐,只有干姐楼英姿。
驻车她窗下,先鸣几声喇叭,给她点惊奇,却没有反应。他双手做个肉喇叭,高呼芳名,她这才探出头来,一脸疑惑惊诧:“哪里发横财,鸟枪换大炮了。”
“快快下来,潇洒走一回。”他迫不及待催她。
不一会儿,一团火焰闪出楼道,衣袂飘飘,裙红肤白,亮瞎人眼。他一皱眉头,嘟哝一句:“难道你没换洗的,天天红彤彤的,不怕有异味?”那天她房间的一幕过电影般浮现,他讨厌这红裙,还有那味道。
她不乐意了,反唇相讥:“我就两套裙,今天红的轮值,刚洗干净的,哪里来的味?要不你闻闻,只有皂香味。”
他扭头坚拒:“我肥皂过敏。”
“这就奇了,平日里你不修边幅,邋遢得一塌糊涂,今天忽然变了个人,竟对我横挑眉竖挑眼,有毛病了你。”
他的心病她不懂。他岔开话题:“你就不该穿这紧身裙。这是摩托,不是小汽车,骑你懂吗。”
“那太简单了,侧身坐就是,别人都这样。从前坐你的自行车,不是也穿裙子。”
“自行车多慢?侧身不安全,还不是为你考虑。”
“那你开慢点,不就得了。说到安全,我还没问你,头盔在哪?这才是必需的安全措施。”
他压根就没这概念,也不想花冤枉钱。再说这火炉气候,头盔一捂一盆汗,活受洋罪。他摆手表示没有。
她更满腹狐疑:“你这驾校哪儿上的,一点安全常识都没有。你驾照考过没有啊,一上大马路,警察逮个正着,吃不了 兜着走,我可不想跟你淌浑水。”
他被数落得像泄气的皮球,无从辩驳,但鸭子死了嘴壳硬,拍着胸脯信誓旦旦说:“包你没事,警察这会儿也收工了,再说这车头上的红字牌,在海口管用,没人敢拦。”
英姿半信半疑,犹犹豫豫上了车。他猛一蹬油门,机车一吼,箭一般冲出,吓得英姿一个趔趄,要不是抱得紧,早就栽下车了。她惊魂未定,再三叮嘱:“真的别拿命开玩笑,我还有家,有责任。你这过山车的玩法,迟早会出事。回头找王秘书,交警这条线他管,给你找个免费驾校,认认真真练习,拿个正规驾照。”
他心里不爽,硬气说:“芝麻小事,我自己能搞定。” 嘴虽硬,但话还是听进了。他放缓车速,不敢再让她担惊受怕,放弃了滨海飙车的狂野计划,沿泰华酒店旁林荫小路,开进那有沙滩的万绿园。
沙滩上挤满了人,有的躺,有的坐,多是北方面孔。这很自然,这里是离家最近的地方,琼州海峡那边,隐约有大陆的轮廓。神州北望,水天一色,故土的思念,可以在此眺望、寄托了。
好不容易找到一片临水的沙涂,他们席地而坐。姐弟俩好长时间没交过心,今天时机正好。
“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天邋里邋遢,东家一口,西家一餐,像个要饭的。该找位贤内助好好捯饬你一下,安定下来。”她关心说。他苦笑道:“你看我狗窝一样的通铺,自己都养不活,谁愿意跟我拉个幕帘住集体宿舍?”
新婚同事的故事,她也听我讲过。此话一出,她笑了,安慰他:“ 条件总会改变的。听说你们单位要建楼,那就有盼头了。”
“地是划拨了,海口财政穷得叮当响,拿不出钱来,得自找门路合作建房,不知猴年马月的事。”
“这也不妨碍,边等房、边找对象,革命生产两不误。到时候新房新娘,双喜临门,不是更喜庆?”
“得了吧,不去做美梦了。还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潇洒省心。” 他岔开话题,更担心她:“姐夫那边怎样,一切可好?我就不理解你,放着繁华的夏威夷不去,偏跑到这老鼠都不拉屎的地方活受罪。”
她叹口气说:“还不是一个穷字。我没拿到奖学金,被拒签了。跟去陪读,打餐馆洗盘子,心又不甘。正好中行单位不错,说不定有机会赚一笔,再过去就不会那么苦了。那天王秘过来,就是要介绍一位港商给我,谈贷款投资业务。如果谈成,这一笔就够打几年黑工了!”
他差点惊掉下巴,捉摸不透这笔生意的巨大。“要是国内机会多,干脆让姐夫归国,海南更需高端国际金融人才。”
“再看看吧,一团乱麻都没个头绪。很快会有结果。”她若有所思说。
“夏威夷虽好,终归是人家的,难有归属感。要是海南真能赶上夏威夷,岂不两全其美?寄人篱下、做二等公民滋味终不好受。”
英姿淡淡一笑,说:“怎么赶上?高楼林立,高速环岛,游客如云,也许不很难,海南不久可能会实现。但有些东西,看不见的软实力,如制度的、人文的、环境的,那才是最难赶的。” 他美国一无所知,无法理解她,只有默然以对。
又过几天,楼英姿索要他的登记照,然后送回一本崭新的驾驶证,外带一只日本进口的大头盔,千叮咛万嘱咐:“你环岛骑行,出了海口,晚报牌牌不管用。老老实实带上驾照,多加小心,免得落个无证驾驶的罪名。”
他感动得几乎要掉眼泪。
金光中不像张民柱那样,对金钱没有太深的概念,也缺乏强烈的逐利心。他骨子里既有农人的得过且过,又带着几分文人的散淡与不羁。书上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他寒窗十六载,眼看而立之年将至,家未成、业未就,仍在温饱线上苦苦挣扎。心中有愤懑、有挣扎,也有安贫乐道的自嘲。更多时候,他像被大潮卷裹的浮萍,不知何去何从。尤其到海南后,仿佛被扔进汹涌的亚龙湾,没有救生圈,只有一口气撑着。弄不成潮头的弄潮儿,就可能成了鲨鱼的餐。于是他强打精神,开始扮演一出又一出不合心意的角色。
星期一一早,他刚进办公室,就迫不及待抢占电话,拨通黄主任:“黄兄见谅,来不及请示你,我斗胆自作主张,特邀政法委王主任和中行楼英姿加入团队。这样核心领导层就齐了。尤其是王秘书那一关,还得请你亲自出马,以省政府名义诚邀,给足他面子。”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黄主任兴奋的声音:“老弟,不必多礼,这正合我意。久仰王秘大名,我一定三顾茅庐,恭请他出掌同乡会。”
挂了电话,他又立刻联系楼英姿,嘱她安排王、黄两位见面。英姿爽朗应下,还问他近况。他打趣说:“你没事,我就没事。只希望王秘书也没事。”英姿被逗笑了,笑声里藏着一点心照不宣的暖意。
倒是张民柱那边有动静:全国著名作家访琼团组已定,不日抵达,让他组织采访报道。他差点忘了这茬——以为民柱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想到这次行动神速,绝非纸上谈兵。
民柱的“点子公司”又冒出新点子。电话那头热切地说:“现在报纸不是都流行特约栏目吗?你搞个副业,在晚报开个专栏,每天采访一位作家,准火!再找家企业冠名赞助,还能多赚笔广告提成。”
金光中被这话点得心里直痒。晚报虽是党报,却成弃儿,早已半商业化,家底薄得叮当响。记者拉广告有三成提成,这在哪里都是诱惑。可他自己清楚自己:懒散拖拉,也拉不下脸。求人谈钱,总觉怕被拒绝被羞辱。要不是偶有老乡照顾,登个豆腐块广告赚几百块,他早该喝西北风了。
但这一次,他真被逼到墙角。泰华保安的羞辱、王静面前的窘迫,像针扎心一样难忘。他想:再不奋一把,那海南岂不是白来?若只是混口饭吃、破衣烂衫,不如回老家石子山,几亩田地、肥猪一头、鸡鸭数只,老婆孩子热炕头,也能做个现代陶渊明。可那草鞋换皮鞋、光宗耀祖的初心,又怎甘心埋没?
他转念想,面子值几个钱?三年自然灾害,爱面子的人都饿死了,拿起讨米棍走出去的有机会活。拉广告不是讨饭,说得好听,是帮企业宣传。该硬气时就得硬气。张民柱谈钱脸不红心不跳,他何必假清高?再怕伤感情,也不能再伤自己心。
他豁出去了。首个目标——“琼港轻骑摩托集团”。
办公室主任方海岩,老相识,又是个爱文墨的文化人。方主任一向重视宣传,常请记者来采访参观。金光中几次想开口拉广告,都被自己那副“孔乙己长衫”拦住了。这次不同,名作家访琼,噱头够大,他底气也足。
方主任备茶递烟,热情得像迎神:“贵客、贵客,失迎失迎!”
“无事不登三宝殿,好事当然朋友先得。”金光中笑着铺开宣传单,名家名单一亮——王蒙、刘宾雁、白桦、莫言、王安忆……那年代作家就是明星。方主任激动得搓手:“这阵容太大了!真要来海南?能不能安排他们来厂里?”
“当然。采风、采访、走基层——你们这种敢为人先的企业,最该被赞扬。”
金光中的恭维滴水不漏。方主任激动地来回踱步,已开始幻想厂区沸腾的那一幕。
趁热打铁,金光中亮出专栏策划:“名人采风专栏,影响力大、传播广、轰动全岛。你要冠名,就是双赢。”
方主任连连点头,直到他一句“冠名费”落地,才回过神,小心探问:“这……费用大概多少?得请示一下老总。”
金光中笑着宽慰:“大家都不容易,我绝不狮子大开口。你看着说个能承受的数。”
方主任叹气:“海关卡货,贷款利息又高,现金流紧。一两千行不?”
金光中心头一凉:“主任,这也太寒碜了。豆腐块广告都不止这价。特约十几天,报社那边没法交账。”
方主任愧疚地摊手:“真不是我抠,要是公司行情好,一两万我也愿意掏。”
眼看生意要黄,金光中心思一转:“那这样吧,不用现金——以货抵费,如何?”
方主任一愣,随即眉开眼笑:“老弟真是体恤人!这下就好办多了!”
“摩托天天海口跑,走街串巷,不也是最好的移动广告?”他再来点锦上添花。
方主任喜形于色,连连称妙。金光中趁势再补一刀:“采访团要环岛,我不坐车,就骑你们的摩托,活广告!保证轰动。”
“太有创意了!我拍板——铃木90,市场价一万多,明天提车。”
“山东汉子,痛快!”金光中握住他手,笑得眼角裂开了。方主任目送他下楼,瞥见那辆破车,不禁笑道:“是该换装,像个大记者了。”
新车到手,金光中却犯难:要提成还是要骑车?
车给报社,他空手;自己骑,又没奖金。鱼与熊掌,难两全。
常总替他决定了:“车是公家的,你有使用权,油费报销。效率高了,就是奖金。” 他哑然失笑,只能认命,别无选择。
红色铃木光鲜耀眼,他爱不释手。还没上牌,他就忍不住上路兜风。
“海口晚报采访车”牌闪闪发亮,他有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海口花的惬意。
傍晚,马路车少,他想体验一把“飞驰人生”。
能分享这份快乐的,只有干姐楼英姿。
他停在她楼下,连按几声喇叭,她才探出头来,惊讶道:“你这鸟枪换炮啦?”
“下来潇洒走一回!”他兴奋地招手。
一团红裙从楼道旋出,火焰似的,她美得耀眼。
他皱眉嘟囔:“你就没别的裙子?老穿红的,不嫌眼晃?”
英姿瞪他:“我就两条裙子,这条刚洗干净。要不你闻闻,皂香呢。”
“我对肥皂过敏。”他别过头。
“奇了,你平时邋遢得要命,今天反挑剔起来。”她半嗔半笑。
他只得转移话题:“你这裙子骑摩托不安全。”
“那我侧坐就是,跟以前骑你自行车一样。”
“这可不一样,这是摩托,风大又快。”
“那你开慢点。可我得问清楚——你驾照呢?头盔呢?”
他一愣。头盔?驾照?从没当回事。海南的闷热,戴盔像蒸笼,不想受罪。
“没有?”她的眉拧紧,“你想被警察抓去?无证驾驶是犯法的!”
他嘴硬心虚:“放心吧,这车顶着‘晚报’牌,没人敢拦。”
她犹豫片刻,终究坐上后座。他一拧油门,摩托咆哮而出,她差点栽下车。
“慢点!命就一条!”她惊魂未定地喊。
他虽嘴硬,却收了油,沿泰华酒店旁的林荫小路,驶向万绿园。
沙滩人头攒动,北方口音此起彼伏。隔海眺望,隐约可见大陆轮廓。那一刻,思乡像潮水。
他们席地而坐,久违的姐弟心谈。
“你也该成家了。”她柔声说,“整天邋遢混日子,像个流浪汉。”
他苦笑:“我那宿舍像狗窝,谁愿跟我?”
她笑着安慰:“房子会有的。听说你们要建楼?”
“地划了,钱没影。猴年马月的事。”
“那就边等房边找人,到时候双喜临门。”
他摆摆手:“不做梦了。姐夫那边还好吧?真不懂你,放着夏威夷不过,跑来这穷地方受罪。”
她叹息:“没拿到奖学金,被拒签。那边生活太苦,倒不如在中行干几年,攒够钱再说。那天王秘书来,就是要介绍个港商谈贷款,要是谈成,这笔足够支撑几年黑工生活。”
他惊叹:“要是国内机会多,让姐夫回来,海南更缺国际金融人才。”
“再看看吧,一切乱麻一团,还没个头绪。”她低声说。
“夏威夷虽好,终究不是自己的。要是海南真能赶上夏威夷——”
英姿轻叹:“楼能起,道能修,可有些东西,看不见却最难——制度、人文、环境。那才是真正的‘夏威夷距离’。”
他听不太懂,只能沉默。
几天后,英姿递来一本驾驶证和一顶进口头盔,嘱咐他:“出了海口,‘晚报’牌不顶用。记得带证,安全第一。”
金光中接过那头盔,眼角湿润——他忽然明白,这世上真正的光,不在亚龙湾的浪,也不在城市的霓虹,而在这些默默关心他的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