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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 秋 的 回 忆

(2024-10-08 13:17:46) 下一个

晚 秋 的 回 忆

萬沐

晚秋是一个成熟的季节,农耕社会的人们在这个时候享受着丰收的喜悦,接着也会进入一年的休闲时光。但晚秋也是一年里植物生命即将结束的季节,秋风萧瑟,黄叶遍地,人便有很多愁绪产生。南国的晚秋并没有太多的萧索,而北方的晚秋却让衰亡的征象来得分外明显,也是一个诗人们伤怀的时节。

我不是诗人,但天性却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小时候,每当晚秋季节西风萧萧的时候,看着午后昏黄的日光和在地里瑟瑟发抖的玉米杆和枯黄的藤蔓,总有一种悲凉感,尤其当秋天连阴雨的日子,觉得已经看不到生命蓬蓬勃勃的迹象,更是有说不尽压抑和伤感。现在,已经到了晚年,但依然延续了小时候这个生命的特征。

不过,晚秋也自有它带给我的喜悦。这个时候,是一年物产成熟的季节,很多水果也飘香了。小时候,下塬彬县永乐、北极一带的人,总有一些人会在集市上卖他们家产的柿子和红枣,而我也会揹着自己周末挖的药材去公社的收购站去卖。集市是繁华的,拥挤的,许多农副小产品摆满了街道两旁。我这段时间,就会看到街道两旁那些卖柿子的彬县人,总会起劲地吆喝着:“柿子十个家”、“十个家”,意思是一毛钱十个柿子。“个”,他们发成“该”的音,每说到“该“,就会两个嘴角上翘,而且声音嘹亮,头不停地左右转动着,目光灼灼地看着摊位附近的人们,显得十分精明。而“家”是一个发语词,相当于“啊”,也是彬县北塬上人特有的语言特征,在我们东边一带的人听起来,这个词轻飘飘的,显得很轻佻,仿佛说话带上一个“家”,总有些欺诈的意味。平时似乎他们比我们伶牙俐齿,说话总会说得天花乱坠,做事却斤斤计较,十分小气。我从小就感到,他们和我们这一带的人不是同类。

尽管我对这些彬县人的印象不佳,但却抵挡不住他们架在自行车后座两边筐子里黄澄澄的柿子的诱惑。这个时候,我往往会盘算再三,跟他们讨价还价。比如手里攥着五分钱,一定要买六个柿子。也许他们架不住我的“硬缠”,或许看到我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几个回合下来,生意便谈成。这个时候,我首先会吃掉一个,然后咂咂嘴,再揹着剩下的柿子,唱着歌,高高兴兴地又走十里路回家。路上如果碰到村里的大人结伴同行,他们也经常会赞扬我几句。因为我学习好,是周围很多人的共识。如果知道我今天卖了自己挖的药材,还给家里人买东西,更会夸是一个顾家的乖娃娃,并把他家的孩子狠狠咒骂一番。回到家,看到家里人愉快地吃着我买来的柿子,并大赞柿子又水又甜,我微笑着,一种男子汉的成功感便油然而生。

其实这种戏码在我逛集市时经常上演,有时候用二分钱去讨价还价买3个柿子,或者一毛钱去彬县人那里买一碗红绿相间的枣儿,带给家里人吃,并为我能做出这种“大”的生意而常常心里得意洋洋。

也许现在的人奇怪我怎么这么斤斤计较?其实,当时我一方面有与那些“彬县人”较劲的意思,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当时小孩卖药挣零钱实在太辛苦了,我往往是一个星期六下午和一个星期天挖药卖的钱,也就是卖两三毛,或者三四毛,最多一次是七毛。但卖完药,这些钱的用处却非常多,想要给自己买连环画、想买新华字典,还想买一只七八毛钱的钢笔。当时,我尽管有一支钢笔,但觉得和那些中学生比,显得太寒酸,不够有学问,他们衣服左上胸的口袋里都有两支笔,而我却只有一支。准备买一只新的钢笔后,然后在上面刻几个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今天回想起小时候的心思,真是感到太有趣了。

人在北美,远离家乡,现在已到晚秋时节,彬县那边的柿子应该熟了,枣儿也应该红了,但我肯定再也听不到“十个家”的那种富有音乐感的吆喝了。去年,在高校文学社群里认识了现在新西兰的曹晓梅,听说是彬县人,突然有了一种巨大的亲切感,立即就想起了彬县带给我的关于柿子、枣儿和梨那些香甜的回忆。

上面说的是小学时的故事。到了中学的时候,我似乎对晚秋就有了更多的诗意的敏感,一次在月下散步,写了一首关于月亮的诗,却被老师抓住了其中的“资产阶级情调”,在班上被批判了一次。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写作的热情,而且在秋天的感触更多,写着写着,就有了不少的诗,便一个书法很好的同学抄写,结成了我的第一部“诗集”。后来,有个要好的同学借去看,过了很久后我去他家里取,不想他却说,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搞得我十分生气。

记得“诗集”中一首写九月的诗,有这么几句:“九月菊花黄,桂花放清香,大雁南飞去,衰草满山岗------农人皆惊讶,秋播分外忙。”并由一个也是姓万的同学谱成了一首歌,很多同学还在下面传唱。


少年的晚秋,有快乐,也有诗意,但我由于过着一种半耕半读的生活,平日里终究还是很辛苦的,这是我日后的回忆:

菊花黄时山栆红,
几日霪雨几日风。
重阳何须再登高?
日日牧耕在山中。


家贫重阳难对酒,
饭牛东山棲蒿蓬。
时人直羡农家乐,
谁解牧童苦寒行?

——(古风《重阳四首》之三、之四)

以后,我去了亚热带的重庆读书工作。晚秋的重庆,就没有北方那种秋风衰草的凄凉了,即使九、十月,依然还是“蜀山水碧蜀山青”。重庆这时候给我最大的印象是一个水产丰收的季节,每逢周末,很多人就去池塘或者河里钓鱼,农贸市场上的鱼又多又便宜,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鱼腥味。整日吃饭经常是酸菜鱼、麻辣鱼,伴着啤酒、白酒,天天大快朵颐,亲戚来往、朋友周末聚会不断,觉得陶醉在一个半醉半醒、梦一般美好的环境中。

同时,登临歌乐山,也是我这个季节的一大喜好。从沙坪坝步行到杨公桥,然后从西南政法学院的后山,一个人慢悠悠地去爬歌乐山。那时候山上很少见到人,林间是青石板的石头台阶,道旁的松树高大而茂密,秋日的阳光时而从林间洒下,感到静谧而安闲。登上山头后,天地一片空旷,坐在清凉的巨石头,尽情享受着山城少有的天高云淡的时光。

来到加拿大后,已经是人到中年,也经历了亲人间不少的生离死别,晚秋时节,自然要生出更多人生苦短、关山万里的感慨来,尤其是到了九月九的时候:

童年的九月
满地黄花、满眼红枣
还有欢乐的黄狗
朗月、清风、溪流
总是盼望着走进九月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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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的九月
天也淡、云也淡、人也淡
秋草白、秋风凉、枫叶红、秋山老
往事,凋零若秋叶
岁月脚步越来越快
故乡,依稀在梦中
一年年
九月,总是迎面而来,
又匆匆而过
给岁月抹上风霜
让记忆变得粗粝
把梦带走
把黑发染成秋霜
﹉﹉
隔着太平洋,隔着落基山
九月
总默想着金铜仙人
总遥望着秦时明月
常咀嚼着东篱把酒黄昏后
在夕阳里,总念着断肠人在天涯

九月,九月
明年
你将给我带来什么
又要把我带去哪里

——《九月,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在加拿大的晚秋,还有着我一个痛彻心肺的回忆,就是父亲的离世。我的父亲是我2011年从中国回到加拿大不到一个月后往生的,接到家里的电话,我正在从蒙特利尔回多伦多的路上,当时是阳历10月10日下午两点钟的样子,车窗外的秋意正浓,枫叶正红------但父亲却一个人正在走向另一个世界!

难怪,我从蒙特利尔离开的时候,女儿说她不能送我去车站了,她突然困倦得倒在了床上,难道,万里之外和她的爷爷也有一种生命分离的感应?

以后每看到枫叶红了,我就想起了父亲,那个晚秋,那个枫叶正红的下午,我成了一个孤儿!

大学时,读过一首杭州湖畔诗人或者是黄药眠写的一首诗,原诗我一下记不全了,大概是这样写的:

燕子来了,
我的父亲却死了!
布谷鸟叫了,
我的父亲却死了!
菜花黄了,
我的父亲却死了!

当时在读到这首诗的就涌出一种巨大的悲伤,为作者感到揪心的伤痛,也非常恐惧自己哪一天遇上这种不幸。没想到,在异国他乡,当枫叶红了的时候,我的父亲也死了!

以后每到晚秋,我就常常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回忆中,尤其是每当开着车,看着车窗外面连绵的红叶,眼泪就会不知不觉模糊了视线。而且,连九月九也成了一个灰暗的日子:


一窗烟雨满地红
桌边酒冷寒气生
又是一年重九到
枫叶依旧人不同

——(古风《重阳四首》之一)

“枫叶依旧人不同”就是写我的伤痛啊!父亲的去世对我思想触动很大,我虽然客居异域,以后,心里就更时常挂念着远方的家人:

一夕秋霜染野林
金风瑟瑟动商音
黄菊遍地艾叶老
鹤唳九天惊客魂

——(古风《秋日三首》之一)

现在又到了一年晚秋,有回忆,有感慨,更有很多的挂念!愿我的家人、亲戚、朋友多珍重,愿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有一个平安健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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