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我,是西部部落首领周昌的第四个儿子,我叫旦。
我们见到她的时候,她象一个既有爱心又没有什么耐性的母亲一样正在对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训斥着什么。
她回过头来望向我们,眼睛里带着疲倦和几分压抑的不悦。
她的发丝在巳时的日光中透出栗色的光泽,显得她的皮肤十分的白皙。然而这白皙和苏忿生在梨树下犹如羊奶一般细腻新鲜的肤色完全不同 —— 这白皙因为缺少了润泽显得强烈而刺眼。而她的五官在这张底色强烈的画布上竟出乎意料的协调。
她的眼睛微微的往下垂着,鼻头有着少许并不笨拙的肉感,下嘴唇梢厚且往外微凸。这些五官恰到好处的分布在她鹅蛋形的脸框里,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幼齿。
也许是她这份与年龄不符的幼齿感,让我直觉,她会是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邑率先跪拜下去,用宽厚而低沉的嗓音说出了一番既不是商话也不是周话的祝福语来。
王妃的脸上明显有些吃惊。我不得不赞叹邑的用心 —— 想必是在苏国的时候特意和苏忿生学习的王妃的家乡话。我不知道王妃有没有被邑的良苦用心打动,但是她的面部表情明显的松弛了一些,仿佛对我们多了一份好奇。
“听贯鱼说,你们想把西伯从美里搭救出来?” 王妃问道,她的声音比面相苍老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商人经常饮酒的关系。
“对,我想效法王妃当年,换取父亲的自由。”邑单刀直入,语气既恭谦又一意孤行。
苏妲此时的面部表情有些忍俊不禁。她似乎被眼前这个英俊但是一根筋的西部男人逗乐了,认真地打量了我们一会儿,尽量克制地说:“你既然这么说,那我有必要警告你,任何选择都是有代价的。你不要以为陪在王的身边就是锦衣玉食……”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而邑则抬起头来迎上了她的目光。
我想王妃本来也许是要就 “选择” 这个话题说教一番的。但是邑的对视让她改变了主意。邑向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犹豫不决的人,他的选择一旦做出便驷马难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做的决定,也许是在周原面对母亲说的那句“我们去朝歌”,也许是目睹了刘家庄路祭之后对贯鱼说的那句“我们去美里”,也许,是在美里的陶罐下看到了父亲的那一卦“硕果不食”。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决心坚定而执着。而她,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决心,他的信念,和他的破釜沉舟。
我常常想,人与人相知相识需要多久?有些人日日相对却如同相隔千里。有些人仅仅需要一个对视,便能心意相通。
或许,他与她,原本就是同一类人。
大哥成功地说服了王妃带他同去祭祀月之后商王在鹿台的庆典。
据说鹿台的水池里流淌着琼浆蜜酿,旌旗上悬挂的人牲迎风招展。商王和他的宠臣爱妃们在鹿台饮酒作乐,彻夜狂欢,常常是一觉醒来已经日落西山。我无从得知,大哥在这场穷奢极欲中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但是他显然成功地赢得了商王的欢心,从鹿台回来之后,被商王留在身边,成为了一个“王御”,也就是为王驾驭马车的人。
大哥终于如他所愿,取代父亲,成为了我们周族在殷都的质子。商王需要用车的时候,他就是“王御”,其他时候,他好像一个闲不下来的陀螺,每周三次陪同王子们在洹水边的武馆里练习箭术和格斗,除此之外还在王宫西北的一隅搭建了一座小型的木工馆,专门制作精巧的玩具战车和战士玩偶供王子们把玩。
王妃的长子,九岁大的武庚,对大哥简直着了迷。不用去武馆上学的时间,几乎都泡在木工馆里和邑厮混在一起。不可思议的是,向来严苛的王妃对此竟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然着。
一时间,来自西部的公子邑在殷都风头无两。
殷都贵族当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传闻。有人说大哥用西域的法术蛊惑了商王和王妃,也有人说,大哥买通了宫人,野心欲盖弥彰。最离谱的,说大哥是青狐所化,精通房中秘术,缠着商王王妃夜夜笙歌。
无论传闻如何疯狂,大哥营救出了父亲,这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刚从美里监狱出来的时候,身体非常的虚弱。我和剪秋在王宫南门的花园村租了一个不大的院落,和我们在周原的宅子一样,也是南北走向,门厅后面有一个漂亮的雕花影壁,只不过东西只有各一间厢房。不过即使这样也足够我们住了。父亲住在主屋,我和剪秋住东西厢房。偶尔大哥来探访的时候,就挤在我的东厢房里。
父亲很珍视他重新获得的自由,在花园村的新宅里一头扎进他最热爱的事业 —— 占卜。大约是在美里监狱里这是他唯一的娱乐和精神支柱,父亲将从商人那里学来的草根占卜青出于蓝地演绎出了许多新鲜花样来。有时大哥带着小王子武庚一同前来,而武庚总会缠着父亲给他算上一卦 —— 后天的武馆演习应该站队在左边还是右边,母后的婢女突然染疾是否是哪位天神看上她了,养了三年的蜥蜴死了应该哪天下葬。我不知道父亲给出的答案是否准确,但是他的名声渐渐在殷都传了开来。开始有人上门找父亲占卜了,而且酬劳不菲。
大哥的得宠,让二哥也重获自由。父亲入狱后,二哥一直被商王软禁在他入赘的女贵族家,直到现在,才又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有时大哥邑和二哥发一起相聚在我们在花园村的小院子里,父亲埋头在书房鼓捣他的卜卦,剪秋在厨房里进进出出,我好像能听到母亲大姒从外面农田里巡视归来风尘仆仆的脚步声,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我的周原。
然而我现在已经很少能见到大哥了。
他用自己换回了父亲,自己却义无反顾的扎进了宫殿的丛林,为了他的家族,成为了那个妖异奢靡而残忍的庞大丛林里,一个美丽而忠诚的陪衬。也许,十年前,当还是少女的苏妲刚来到这个嗜血的丛林边缘,也和邑一样是一个不得不服从,扮演着忠诚的异己。十年过去了,王妃苏妲俨然已经是这个丛林的统治者,和她曾经诅咒和痛恨过的世界一样,翻云覆雨,冷酷无情。
这种想法让我不寒而栗,我害怕见到,十年后,邑就变成了今天的妲。
事实证明,我远远低估了这个丛林的凶残和恶意。
我永远也忘不了,在花园村居住了一百九十五天的时候,我们全家突然被商王召集进宫。
商王是在鹿台召见的我们。
鹿台最显眼的铜制旗杆上,有一个美丽而雄壮的男人。男人悬挂在半空,双手和脊柱被固定在附在旗杆上的木架子上。
一把白森森的尖刀在他下身灵巧地操作着,随着刀身起伏,一行鲜红色的血水流了下来,在木架子的底部汇聚成了一滩暗红色的血洼。
大腿上富有弹性的肌肉组织被层层剥开,露出里面和骨盆相连的白色腿骨来。粉红色的新鲜肉柳在地上的铜盆里推成了一座尖尖的小山。
他的胸腔大方的敞开着,血衣包覆着的心肝肺腑在甜腥的空气中一览无余。
一片血雾中白光一闪,商王将一个血肉模糊的物体交到我的手中。那物体正奋力地搏动着,“噗通,噗通”,打出熟悉的鼓点。没错了,我想,我手里捧着的,应该就是那男人的心。
也许是鲜血迷住了我的双眼,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握在我手里的心好像倦了,慢慢衰弱下来,鼓点逐渐浑浊不清。
告别的时刻到了。
我的双目忽然清晰起来,男人一张异常英俊的脸庞上,一对褐色的眼眸里透着股说不出来的凄厉和决绝。这目光瞬间撕裂了我尚还存在的神识,让一切麻痹了的疼痛都撕心裂肺起来。我拼劲了全身气力大声向他呼喊:“邑!”
我在花园村居住了一百九十五天,在殷都居住了二百五十六天的时候,我的大哥邑,被商王献祭给了他的先祖。
而好像兔子一样顺从地目睹了整个献祭过程,并且食用了邑的肉糜的周家人终于得到了商王的信赖,摆脱了被囚禁在殷都的命运,得以重返周原。
据说大哥突如其来的厄运,是源于崇候的诬告。这个我们昔日在西域的邻居,嫉妒周家在殷都的荣宠,向商王进谗,说周家名义上忠于天朝,实则暗中觊觎甲骨通神的秘密,存着不可告人的二心。而邑的献祭,则是商王对我们周家的一个考验。
在商王的先祖享用了周家的长子之后,周和商,终于从血脉上连接在了一起。父亲被商王册封“周方伯”,并赠与弓矢斧钺,授征伐之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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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长子伯邑考在殷都被献祭,点燃了周昌(文王)翦商的决心。
从殷都归来后不久,周昌称王,并首次聆听上帝接受上帝的使命,标志着周族和商朝竞争的正式开始。
周昌在“受命”之后的五年,向四方进行了大规模扩张,最远到达了太行南麓,距离殷都仅二百多公里的黄河北岸。
文王受命第六年,崇国灭。
第七年,文王卒,传位给次子周发(武王)。
武王即位第四年,公元前1046年,武王和盟军向商发动了总攻,在著名的牧野一战里,以少胜多,击溃商军主力。商纣王自焚于鹿台,将自己献祭给了天神。
武王牧野之战后不久过世。弟弟周旦(周公)代政七年,其间彻底摧毁了商人的祭祀文化,并销毁了与其相关的文字记录。商人的人祭文化直到1935年在殷都的考古发现才重新浮出水面。
值得一提的是,苏妲己的弟弟,苏忿生,在周灭商之后得到了重任。武王命苏忿生为周朝的司寇,主管刑法。纣王与妲己的儿子,武庚,也被武王指定,继续留在殷都为商王。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
咱们《定风波》卷二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