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十四岁的屈童,在富庶的齐国游历,亲眼见到齐人在海边“煮海为盐”的浩大工程,内心极为震撼。
近海沙地上方圆十里地的制盐作坊,成百上千人挥汗如雨地在含盐灶、蒸发池、灶棚、工作间等数十种岗位上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又相互配合,就仿佛是钟子期赠送给屈平的那架精巧无比的 “木马鼓车”,无需人力操控便运行自如。
过往在花田务农,就算是春耕秋收的农忙季节,屈童也没有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集体行动。在他眼里,齐国制盐作坊里的赤膊工人简直可以和景世明手下训练有素的王卒士兵相媲美。只不过,这些工人的成果不是夺城杀敌,而是白花花咸呼呼的盐粒,是可以用来换钱的,取之不尽的“白金子”。
当屈童听景雎说大哥在大巫山组织流民开采铁矿炼铁的时候,心里十分振奋,心想:我大楚也要有大工厂了!便拉着屈平一起去瞧个新鲜。
下了马车,两人按照景雎的嘱咐走了不过几里山路,一片裸露的赭红色的山石突然闯入眼帘。一个身形精壮的中年男人殷勤地迎了上来,原来景世明一早就安排大巫山铁矿的工头杨忠勇在此候着。
屈童见他面善,且听口音不像是郢都本地人,便攀谈起来。
一聊之下才得知,杨忠勇原来是楚国江南人士,家里世代以打造铁器为生。十年前老定安侯卫长青携屈有菊在江南兵败并割地给越国时,杨忠勇不愿为越人效力,弃了祖业北上,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郢都寿春,因为一技之长在王卒后院里开了一间铺子,专门给王卒修补兵器。后来被景世明招募,负责大巫山铁矿的扩建工程。
“原来竟是两年前赠剑之人!” 屈童郑重地一揖 —— 当年他遍寻郢都也找不到一件中意的宝物作为送给熊鲤的生日礼物,最后还是景雎带他去王卒找到杨忠勇,才得了一把绝世的乌金短剑,遂了他的心意。没想到两年不见,当年又黑又瘦的杨铁匠不仅气色改善了,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景世明手下的红人。
杨忠勇连忙还礼道:“屈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当年江南一战,杨某家业尽毁,要不是屈将军出手相救,我早就成了越人刀下的鬼魂了。”
屈童心想,父亲被贬到花田起因就是江南战败一事,家里对此讳莫如深,今后可以从杨师傅这里好好旁敲侧击一番。唏嘘之余,询问起铁矿开采和冶炼的工程进度来。
杨忠勇知无不言地说:“不瞒屈公子,安置在大巫山的流民虽说号称有千人,可是除去老人、女人、小孩,和身有残疾的,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劳力也只有二百余人而已。
“如今这二百人里,五十人负责矿石开采,一百人负责生熟铁冶炼,剩下来的五十人负责模胚和铁器打造。”
屈童心想,本来以为采矿和锻造需要更多的人工,没想到大头竟然是用在了炼铁上。便要杨忠勇带着他和屈平去现场看看。
来到热火朝天的炼铁作坊,一股热浪席面而来。就见来来往往不停穿梭的汉子们大多都只穿着单衣,有人甚至竟打着赤膊。要知道,这还是在春寒料峭的早春三月,屈童和屈平都还学胡人,深衣外面加了件翻毛的羊皮坎肩。
杨忠勇先带二人来到存放原材料的山洞里,只见洞里堆放着红白黑三种材料,一股呛人的味道扑面而来。
杨忠勇递给两人一人一块湿毛巾掩住口鼻,指着材料一一介绍,赭红色的是赤铁矿石,老百姓也叫“赭石”,灰白色十分呛鼻的是石灰石,是炼铁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溶剂”,用来去除铁矿中的杂质,而灰黑色的则是木炭,是高温炼铁的“燃料”。
屈童见身边来来往往的工人们没有一个遮住口鼻的,身上大多蹭着或红或黑的污渍。便丢掉毛巾,脱下羊皮坎肩交给杨忠勇,让他找来两件短款的麻布工服换上。看看仍不满意,又捡起一块赭石和一根木炭在手里,给屈平脸上画了几道赭红色和黑色乡间的竖痕,看上去好像一只小老虎一样。他这才作罢,把手上的炭渍在自己脸上蹭吧蹭吧,顿时就成了个大花脸。
杨忠勇见状,心里憋着偷笑。心想,当年来王卒后院躲在景雎身后的屈家小公子和眼前这个敢做敢为的小花脸只怕不是一个人吧?
他脚下不敢怠慢,带着两人来到了炼铁工地。
首先看到的是几个一人多高,一臂来宽的圆形矮炉,炉口上空腾腾燃烧着数尺高的橘红色火焰。一个打着赤膊的矮个儿正站在矮梯上往炉口里倾倒黑色的木炭,就听“呼啦”一声,火苗呲啦窜了上来几乎烧着了那人的眉毛。那满脸炭灰的黑脸矮个儿冲着屈平屈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炉底一个比拳头略大的进风口,进风口连着个硕大的马皮皮囊,随着炉边豁口老汉脚底的一踩一放,那皮囊鼓鼓的肚子好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瘪了下去。杨忠勇解释说:“这是鼓风用的,没有风木炭就烧不着,炉子不够热就炼不出好铁来。”
这时旁边刚好有台炉子出铁了,一个少年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手持一柄长杆从炉底往外掏着,炉底热腾腾的冒着白气,不一会儿,十几个圆溜溜烧得金红的黑球滚了出来。一个推着独轮车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个铁网兜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兜住黑球,对地上撅着屁股“扒铁”的少年说了声“切谢切谢”,便一阵风似的推车跑了。
“他这是赶着送去锻铁呢,” 杨忠勇对屈童屈平道,“这‘海绵铁’得趁热打。”
屈平认真地问:“海绵铁?”
杨忠勇见屈平是真感兴趣,捡起一块铁球,指着表面上的坑坑洼洼:“瞧,这炉子温度不够高,出来的铁块儿杂质多,质地疏松柔软,就跟海绵似的。” 说罢带着两人往作坊深处走去。
在西北角的一大块空地上矗立着一座尚未完工的炼炉。和刚才所见的一人来高的矮炉比起来,这座炼炉简直就是个金刚。它足足有三四个人高,粗壮的炉身要几个人才能勉强抱得过来。屈平一脸敬畏地仰望着高炉:“杨师傅,你建这高炉可是为了提高‘海绵铁’的产量,减少人工?”
杨忠勇笑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对也不对。我这炉子不出海绵,我是专门熬粥用的。
“这炉子够高够大,我要让它烧得更旺些,把赤铁熬成一锅滚烫的铁水,再把铁水直接浇到模子里去,等凉下来铁器就成型了,省去了锻铁时千锤万打这道费时费力的工序。”
屈平听得眼睛都亮了,绕着“金刚炼炉”转了一圈,眼睛骨溜溜直转,指着金刚底部比大腿还粗的进气口说:“杨师傅,你这只炉子,至少得用二十个马皮袋子的风机给你吹气才行吧?”
杨忠勇见遇到了识货的,讪笑着交底道:“可不是,真要是能烧出铁水来,得请景卒长拨给我两小队人马专门来鼓风才行。”
这时屈童搂着屈平的肩膀插话道:“杨师傅,我这个弟弟,平日里最爱鼓捣精密机巧的东西。叫他给你重新设计一个不用人力,自己就能送风的风机怎么样?”
杨忠勇马上一本正经的作揖:“我求之不得!”
一整个春天屈平猫在大巫山和杨忠勇一拍即合地泡在一起实验“金刚炼炉”略去不表。五月底,春夏之交的时候,屈童终于盼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大工尹长安侯景皓终于和楚王熊瑾沐谈妥了与齐国通商的细则,海上商路即将正式启动。与此同时,景皓也需要几个人带着样品货南下越国去探探路,寻找新的商机。
屈童从去年春天就等着这个去越国的机会,此时摩拳擦掌,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来飞去会稽。林玉琴给他收拾好行礼,不舍地嗔怪:“好不容易一家老小平平安安的在一个屋檐下消停了一个春天,你就又要飞走了。童童,你看过了小殿下,就赶快回来吧,别又是一走半年的。”
屈童被母亲说穿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去趟祈灵宫,看看他母妃有什么要捎给他的。”
六月初的会稽海边近海渔场,白软的沙地还不那么烫脚,踩在脚下绵软惬意,清晨清爽的海风吹散了空气里的湿气,让人神清气爽。一个身着渔衣,肤色古铜的高大年轻人正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嘴里有模有样地哼唱着渔歌,和四五个喊着同样号子的渔家男孩们一起起网。
忽然,一个书童打扮的小个子慌慌张张地深一脚浅一脚从沙滩上一路小跑了过来,驻足在岸边嚷嚷道:“公子,家里来人了!”
那比其他人都明显高出一截的年轻人回过头来:“是楚国大工尹的人来了么?怎么这么早……”
这年轻渔人正是在越国为人质的楚国小王子熊鲤,小个子则是陪同他一起来越的随从成婴。
熊鲤不满地瞥了眼成婴:“你慌慌张张的做什么,不过是楚国的几个使臣罢了,咱们回去先沐浴更衣,再见他们不迟。”
两人不紧不慢的从渔场往回走,结果离宅邸还有半里地迎面撞上了几个楚人打扮的少年。为首那人眉清目秀,一身丝质的白色深衣和腰间的青色宫绦随风飘动,显得他身长玉立,摇曳生姿。
熊鲤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不可置信的说:“屈……,屈童?真的是你?”
白衣少年深深的作了一揖,缓缓抬起头来迎上熊鲤的目光:“正是屈童。久违不见,伯龙可好?”
屈童早已不是当年的羞涩少年,视线大剌剌的把熊鲤从头到脚好好打量了一番。只见他一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面孔上,越发细长深邃的双目中一对浅褐色的眼珠子好似灵猫一般闪着狡黠的幽光,心说,这黑大个儿是熊鲤本尊无疑了。
他敞开的渔衣下面仅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此时被海水浸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有力的胸背,纤细紧致的腰线,和修长富有弹性的大腿。
熊鲤被屈童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淌水的造型,摘下渔帽来挡在身前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那什么,我先换身衣服去。” 说罢,狠狠地拖着成婴一起抄近路地回宅邸去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屈童来了?” 熊鲤嗔怪道。“这……,公子你不是说,楚国的使臣算不得什么吗?” 成婴委屈道。熊鲤本来想说,屈童怎么能算是“楚国的使臣”呢,想了想,话到嘴边又生生憋了回去。
历经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沐浴更衣之后,身着玫红色深衣,头戴青鸟玉冠,浑身散发着龙篙清香的翩翩公子伯龙终于再度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屈童率先一步上前作揖笑道:“童,一路上久闻楚国伯龙公子 ‘会稽第一潇洒美少年’ 的美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竟是皎如玉树临风前呢。” 说着撩起眼皮来,笑意盈盈地朝熊鲤望去。
熊鲤先前一身不雅造型就被他看的发毛,怎知此时里三层外三层穿的礼数俱全,却仍然被他的目光穿透了似的,浑身说不出来的不自在。心里暗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千万不能着了这小子的道,让他占了上风!
其他几个和屈童同来的楚人都十分上路子,和熊鲤礼节性地周旋过便起身告辞了,让他二人叙旧。
闲聊了两句,屈童轻描淡写地问道:“我这些年寄过来的书简,伯龙可曾收到了?”
熊鲤心中暗笑:机会来了。故作惊讶道:“书简?什么书简?在越国两年,顶多就是内侍总管廖秋代父王写的家书,和鬬依智送来的战报,还以为你们都把我忘了呢。” 他偷眼望去,就见屈童原本神采飞扬的俏脸肉眼可见的黯淡了下来,失望之态一览无余。
默默无语了片刻,熊鲤觉得戏演得差不多了,拉着他的衣袖穿过内院,径直来到书房,指着自己的案头道:“你看,这是什么?”
屈童 抬眼望去,就见桌上一枚黄玉雕的可爱的鱼形镇纸,正是自己刚到临淄所得,墙上一张提着“傲雪迎霜亦思君”的红梅图是冬天第一场雪时所作的,而书案上青瓷小花瓶里插着的一只干腊梅则是自己附在红梅图里一并寄过来的,当时忍痛折成了几段,显然是有人把它们小心翼翼的还原成原状,贡在案头,日日对着。
屈童脸上终于忍不住泛起了笑意,从怀里掏出一只暗红色的小袋子递给他:“给,送给你的生辰礼物。”
熊鲤接过袋子,解开精致的丝带嗅了嗅,眉头微微一蹙:“这……,莫非是大名鼎鼎的齐人的渔盐?” 见屈童点头,便沾了几粒放在嘴里含住,少许,脸上漾出笑意来:“嗯,真鲜呐。”
屈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神色有一丝紧张:“你喜欢吗?这是我在齐国盐场自己煮的盐。”
熊鲤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眉头又再度蹙了起来:“屈童,你这份礼物,是独我一份呢,还是屈家景家人手一袋?”
屈童愣了一下,稍稍有些磕巴道:“没,没有的事,就,就只有你和我母亲两人……”
熊鲤心中暗喜:小样,看治不了你。脸上却不动声色地继续假装生气。
屈童见他脸色不对,不免有些发慌,拉过他的手来,摊开手掌,在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四个字。
熊鲤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皱眉道:“写的什么?‘你是渔夫’?”
屈童涨红了脸道:“什么‘渔夫’啊,分明是‘唯一’,你是唯一。”
注:
生铁(铁水)冶炼技术的发展是古代文明史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石器时代,青铜时代之后,铁器时代将拉开序幕。
新年快乐!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