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歪打正着”的旅行 (4) ---- 出版业大亨

正是这一场“歪打正着”的旅行，让我见识了一位莱比锡历史上的出版业大亨。

历史上，有许多著名的音乐家生活在莱比锡，而莱比锡是一个国际贸易大城，它的出版业十分强盛。这二个因素的因缘际会，造就了一个出版业巨头的崛起。

话还得从头说起。

1800年有二位作曲家，在莱比锡成立了一家音乐出版社。可以想见，当年的音乐家发表作品，都是要通过出版社发表的。所以有一家专业的出版社，显得非常重要。1814年，一位书商从中窥视到了商机，就从二位音乐家手中买下了这家出版社。这位书商的名字叫C. F. Peters，于是出版社就以这个名字冠名，从此，它就成了莱比锡历史上一家辉煌企业的金子招牌。

可惜，这位书商不是没有才能经营这家企业，而是他的命太短。1828年这位书商去世，他的女儿安娜作为继承人才7岁，于是出版社便被安娜的监护人卖掉了。这之后，出版社又被转卖了好几次。日子来到1863年，有一个叫Max Abraham的犹太人买下了出版社，从此，这个C.F.Peters 出版社走上了蒸蒸日上的大道，开始了它的黄金时代。当时，这个亚伯拉罕不是公司单独拥有者，他是与别人共同拥有的。但是他的高招是，于 1867 年推出了具有传奇色彩的 Edition Peters 系列，凭借该系列的持久成功，出版社经历了强劲的上升。

之后，合伙人被挤兑走, 亚伯拉罕成为独资者。直到1894年他老了，才招进了自己的侄子成为新的合伙人。这个小伙子也是个能人，他的名字叫Herin Hinrichsen。我们后面就称他为H先生吧！

这里要说明一下从1867年起出版的那套Edition Peters，为什么会那么成功？

当时常见的手动印刷机只允许小版的乐谱，而且经常使用的打字符号印刷价格昂贵且质量不佳。所以亚伯拉罕寻找一种新的方法。当印刷商 Carl Gottlieb Röder 在他的音乐雕刻和印刷店开发了一种新的印刷机时，它被称为平版音乐印刷快压机，亚伯拉罕在这项发明中看到了印刷高质量和廉价的乐谱的可能性。1867 年，他创立了 Edition Peters，其中他使用了新的印刷工艺。他很快就实现了他的目标，即以模范版本出版过去和同时代伟大音乐家的作品，这些版本具有良好的雕刻、方便的格式、良好的纸张，并且由于发行量大，价格低廉，在市场上极受欢迎。

这是德国历史上首次创立的系列音乐版本，当时的它已经具备我们今天仍然常见到的特色封面设计。该出版社的一个重点即是所谓的原作版的版本，就是直接同一些著名的作曲家签合同，拿下他们的作品发表。也有许多作曲家慕名前往被拒绝的不少。在该系列发表作品的除了狭义的“古典”作曲家外，还出版了许多当代作曲家的作品。这也是老板的独到眼力。

如果是当代人，我想作曲家可以将自己的作品直接发网上，同广大听众见面，省去出版社这一环节了。

1890年出版的贝多芬作品。

亚伯拉罕个人生活非常简朴，将他的财产用于慈善目的，除其他外，他还为他的雇员提供退休金。20 多年来，他一直是“德国音乐经销商协会”的董事会成员。由于亚伯拉罕未婚，他于 1894 年 1 月 1 日聘请了他的侄子亨利·欣里克森（Henri Hinrichsen，1868-1942 年）作为他出版社的合伙人，后者在叔叔去世后成为出版社的唯一所有者。

新进小伙子在他叔叔死后（自杀），首先就扩建了仓库，扩大了出版社的地盘。在他叔叔留下的一栋雄伟的巴洛克建筑中，按自己的设计，进行了改建，增加了音乐沙龙。自己一家人住二楼，三楼住来访的音乐家，底楼是公司的办公室。在当时电话还是稀有物品，这里已经接上了电话，它的大门是全莱比锡第一个有着青春风格的铁艺大门，今天还能看到。房子力还接上了热水，中央暖气。在进门的大厅，他将之打造成音乐家纪念堂，墙上立有三个雕像，让进入的客人，一下子就被特有的文化氛围打动。我有幸参观了这栋房子（下一篇介绍）。

H先生有一个幸福的家，太太很善解人意，也是招待客人的高手。他们生了二个女儿，五个儿子。老大老二是女儿，都活到了高寿；儿子都很短命，其中二个儿子死在纳粹手中，都只有30多岁。太太也因受到纳粹的迫害，含冤死去。H先生同一个儿子被纳粹杀死在集中营的毒气室。

在经营中，H先生贯彻叔叔的做法，保持贵族气，使用最好的质材出版乐谱，不做广告，保护音乐人的权益，与人为善。对这个家族来说，出版社前面的历史都不算数，只有叔叔亚伯拉罕是他们的奠基人。他们对工人也很好，给与很高的工资，还有人寿保险和养老金保险，这在当时是很少见的。但是他们不收学徒，只雇用正式工人，这是为了保证质量，也保证好的工人不被别人抢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全世界的乐谱百分之80-90%来自莱比锡，这个成绩太傲人了。

好日子终于到底了。

1933年纳粹上台，公司被纳粹接管。1938年11月13日，水晶之夜之后的第三日，H先生和他的第三个儿子被捕，但是二天之后又被释放了。估计付了许多保释金吧。

这之前二儿子于1936年3月去了美国纽约，当时也是付了一大笔钱，才允许他离开。1937年11月，大儿子夫妇带着女儿去了伦敦。这之前他们改信了新教，放弃了犹太教。以为这样可以逃脱迫害。当然儿子的离开是父亲H先生的愿望，老先生以为自己德高望重，纳粹不会对他怎样，但是希望儿子赶紧离开。大儿子也是付了一大笔钱才能离开，但是允许他带一点东西走，他把公司重要的资料都带走了，在伦敦成立了一家自己的音乐出版社。

H先生在被剥夺了管理自己公司的权力之后，他提出建议，让新的纳粹老板住进自己的家里。新老板也同意了。在工人下班之后，二个新旧老板会在一起讨论一些公司的事情，旧老板会给新老板出一些主意。

1940年1月底，H先生夫妇二手空空地离开莱比锡，纳粹政府不允许他们带走任何东西。他们前往布鲁塞尔避难。在伦敦的儿子给他们寄生活费。然而，在1940年5月荷兰向德国投降，比利时也落入德国人手中。H先生夫妇现在想去美国避难，其实当时去英国更快，不知为何他们没有这么做。结果，H太太70多岁，又有糖尿病，因为是犹太人，无法拿到胰岛素，去黑市买，又没有这个钱，眼睁睁地就死去了（1941年10月7日）。1942年盖世太保抓了H先生，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在1942年的9月17日送入毒气室。

在H夫妇离开莱比锡之后，还有第三个儿子留在莱比锡，他多留了6个星期，为了要给公司报税，1940年3月7日，他也逃到了布鲁塞尔。在前往美国避难这件事情失败之后，他逃往法国。在那里他被人抓获，送往集中营。1940年9月27日死于伤害，年仅31岁，死于他母亲之前一年。

第四个儿子叫保罗，他留在莱比锡。他想移民巴西，他去了柏林，想接受专门对犹太人的培训，但是他没有成功。1943年4月19日，他被送入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被杀死，年仅30岁。

第五个儿子罗伯特，因为在德国无法上学，去了苏格兰读书，毕业之后回到莱比锡。1938年他为他的哥哥（H先生的第三个儿子）当助理，在父亲的公司里工作。1939年，他逃往英国，在那里他改名换姓，参加了英国军队。二战结束后，他留在英国，当了一名会计。1981年12月27日死于伯明翰。

大女儿同柏林的一个法官结婚，生有三个孩子。1939年全家避往英国。二女儿一家于1938年11月逃往海牙，1943年4月8日，德国军队占领了荷兰，将他们一家送往集中营，她的丈夫，一位外科医生，和她的13岁的儿子，在到达集中营之后的第二天被杀害。她自己和另一个儿子，于1945年1月被苏联红军救下，但是这个儿子在2月死于过度苦劳，年仅15岁。这个二女儿的全家人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人，她留在荷兰，再也没有回过德国，她于1987年7月30日死去，活了83岁。

纳粹杀犹太人，毫不留情。这一家人就是这么个结局。

公司易手，公司还在，业务还在继续。1943年盟军在莱比锡的大轰炸，公司的建筑也遭到了毁灭。

那个逃往美国的第二个儿子瓦尔特，后来参加了美军，打了回来，1945年4月他在自己父亲的公司门口拍了一张照片留念。瓦尔特作为美国军人申请他父亲的产业回归，得到了批准。他将公司留下的乐谱和印刷底板装了好多箱子运回美国。他用这些作为创业基金，在美国开了F.C.Peters出版社纽约分社。而留在莱比锡的主公司，瓦尔特委托当年那位同他父亲住在一起，也帮助过他父亲的那位纳粹老板管理。也就是前面提到过的新老板，他当年曾经从公司的钱柜里拿出过资金给H先生夫妇，作为他们路上逃亡的资金。这笔钱新老板将它们作为工资开销了。所以，好人坏人，是无法用一条线来划清的。

尽管如此，新老板于1949年逃往西德。他在法兰克福创立了一家F.C.Peters出版分社。他在法兰克福去世，活到了100岁高龄。

本来，这个公司属于瓦尔特私产了，但是在苏联人管理下的东德，C.F.Peters又经历了第二次的"收归国有"。（有点像中国50年代的公私合营啊！）共产党员和斯大林主义者，成了公司的管理员。名义上，这些财产属于人民的财产，实际上，它是党的财产。亚伯拉罕和H先生的名字被东德政府从历史文献中抹去了。

1990年东西德合并。1990年6月30日，C.F.Peters出版社的业务被停止，因为东德已经不存在了。1993年出版社又回到了H先生儿子的手里。现在，全世界有四家同名的出版社，纽约、法兰克福、伦敦三分社，莱比锡总社。2010年，四家出版社合为一体，出版社地点在莱比锡。2023年，这家出版社被伦敦一家音乐出版社收购。新的时代，新的状况。

历史的一页就这么翻过了。犹太人的才华和苦难，他们的命运，直让我感叹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