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时有个男同学住在我家与学校之间的街道边,属于散户,而我们其他人都住在各自父母单位的大院里。学籍表上籍贯那一栏我们填的都是五湖四海,而族别是汉族的他填的是新疆。我们这些父母移居到新疆的叫“疆二代”,他的名号则是“老新疆”。
老新疆同学的父母不清楚自己祖上是从哪里、什么时候到的新疆,但他们知道自己是屠城、战乱幸存者的后代,代代倔强地坚守着“汉”的身份。在兵荒马乱中活下来的人顾不上读书,他们没啥文化,进不了正规单位,以在附近的街边摆摊卖凉面为生。那时我放了学常跑到同学家玩个够才回家,他家就在我途经的路上,顺理成章地也成了我光顾的地方。他家的堂屋不大,光线有点暗,边上有个灶台,正屋里有个大通铺式的土坑,上面摆着一个小方桌,主人、客人都上炕围着方桌坐——这也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木板床,桌子当然就都放在地上,椅子不够的时候就请客人坐在床边。那个年代还没有客厅的概念,主人住的房间也当客厅用。
在那个土炕小桌子上,我吃过他妈妈做的拉条子,看着她把切好的长面条抹上油,一圈一圈地盘在一个大平盘上,过了一会儿就端上来喷香的拌面,当时我正费劲地给她儿子讲解数学题。那个同学学习不太好,常校内、校外地打架,一开始他父母还指望我劝他别惹事,后来看我劝也没用,只能干叹气。上初中后分在不同班,只知他经常旷课,除了忙着打架、躲仇人外,也开始帮着照顾家里的小吃摊,渐渐地很难见到了,已记不清他有没有坚持到初中毕业。
他们一家都说新疆话,也就是新疆汉语方言,而别人都说普通话,只间歇地夹杂点新疆味。印象中,街上的小混混、学校里的调皮蛋都爱说新疆话,带有一股狂野的匪气,打起架来很给力。另外还有些人由于父母单位的院子小、人少,常在街上找伴一起玩,他们就也说新疆话。我周围的同学平时大都乖乖地说普通话,偶尔说新疆话就意味着是在威胁、抗议或生气了,要不就是开玩笑,都有特定的语境,否则老师听了会扬起眉毛。要是在家里学着说又会被收拾,所以我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能听懂,但只会说几个词,连不成句。后来听一位老教授说,新疆话里保存了一些汉、唐时期的古音,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现在想来真该做些研究,理清语言上的传承。前几年回去时,电台里的节目主持人交替着用新疆话跟普通话播报交通信息、体育比赛消息,猛地一听还真不习惯,热线却非常火爆,亲友们也都喜欢,觉得更贴进自己,理所当然地就把主播当作身边的朋友。我想了想,也是,让方言就这样在市井中轻轻松松地传承下去,挺好。
我家所在的厂区是个很大的院子,大门内靠近街边的位置也住了一户老新疆,他家原来就在街边,建厂征地时给划了进来,成了工厂的一份子。不记得他家有小孩,但打小就常看见那个爷爷在外面溜达,不过因为住在不同的片区,从没跟他打过招呼。到了上学的年龄,第一天去学校报到,回来居然走丢了。其实以前去过学校好几次,也就十来分钟远,我知道路,那天也是自个走去的,但放学时老师让排队回家,我晕乎乎地站错了队,跟着走了一截才发现周围变得陌生了,赶紧从队伍里撤出来,想按原路返回学校,却又走岔了,越走越不对劲。已经是大中午,又累又饿,开始害怕,直想哭,忽然瞧见路边的树荫下那个爷爷正跟几个老头儿聊天,喜出望外:运气真不赖,眼泪都还没来得及掉下来呢!我暗自打算等他说完就悄悄地跟在他身后,肯定能找到家,没想到跟在后面没走几步就被他发现了,原来我在那里等的时候他就瞅见了,只是当时没明白我在打什么主意。他牵着我的手走回家,父母对他千恩万谢,表情郑重地告诉我:他是老新疆。这个称呼就在七岁的小脑袋里扎下了根。我那会儿觉得走丢让人领回来很没面子,打那以后远远一见到就赶紧绕道躲开。老人在我还没上中学的时候走了,回想起自己当时那点小心思,唉。
工作后,有个同事是老新疆,家住山西巷附近。那一带是老新疆汇集的地段,在最早的迪化屯城边上,是从乾隆时期开始的居民区,光绪年间又迁来包括回族在内的大批移民,再加上维吾尔等别的少数民族也开始在那一带扎堆,纵横交错、窄得不能再窄的巷道两边密密麻麻地聚集着一层的、两层的土房,旧房上面加新房,新旧混在一起,弄不清哪间到底是哪个年代盖的,拥挤不堪。老新疆们在本地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还爱认干儿子干闺女、拜把兄弟,好让自家更加人多势众,而同事又是个爱揽事的热心人,每天都见他不是给这个说亲家就是帮那个联系差事,要不就是托人情打捞被警察扣起来的什么人,陪着笑脸请客、送礼地忙个不停,没个原则。我们笑他无事忙,他把手一摊:那咋办,不是自家亲戚就是兄弟朋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咋样都得搭把手。
当时不明白他怎么那么帮着那一大串乡里乡亲,2009年七五事件后懂了:得抱团才能活下去啊!生活在最早的迪化城边,他们的祖上早就有血的教训,而八十年代以后的三十多年间,民汉高度混居的山西巷又成为重灾区。国家对那些世代留守边疆、幸存下来的老新疆们没有给予过照顾,他们大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代代相传的生存经验印在了他们的基因里。对过着小康日子的人而言,个体的自由是精神层面的追求,而对还在为性命提心吊胆的人来说,那是天边悬挂着的大饼,齐心协力才是脚下的路。
当年的男同学家那一片沿街的散户房在我上高中时就折迁了,人不知去向,厂门口爷爷住的那几排房子也早就成了房地产公司的商住小区。最近这几年山西巷一带棚户区改造,从照片上看已经变得街道宽敞、楼房整齐,规划得不错。那些住在街边的老新疆们应该都搬进新居了吧?有没有留出一、两栋老房子做古董?那些狭窄的街巷、残破的土墙记录着乌鲁木齐自1758年建迪化屯城以来的历史,比美国独立建国还要早十八年。
2023年3月2日
我太感谢你的资料了!出来久了,隔了行以后,记忆就健忘了,一直在想如果回国要专门去查阅史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