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小豆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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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以我的名字呼唤我-- sssycamore

(2021-04-09 17:46:15) 下一个
  1. 小舒

月上中天,秦怀章推开屋门,走进中庭。周子舒正在练剑,招式平稳,见了他来,停身负手,向师父问好。秦怀章说:子舒,还不去睡那。

睡不着,索性练练功夫。子舒笑。

夜风吹着少年月白的里衣,春夜尚凉,桃花灼灼,衣袂飘飞。秦怀章微叹一口气,脱下大氅,披在徒弟身上。他替人拢一拢衣领,手掌停在少年脸颊上。

子舒,心里有什么事吗,这两天一直睡不好?

少年静静看着他,眼珠漆黑,似在迟疑。顿了片刻,道:师父,我爹娘,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秦怀章诧异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子舒。想家了?

没有。

少年答得很果断,低下头去。但再抬头时,眼里竟蓄了薄薄一层泪。他眼睛大而坚毅,平日很少哭,此时突然落泪,别有一番惊人心魄。

师父,我最近总做奇怪的梦,他哽咽着说。我梦到我娘和爹爹叫我,叫小舒,来喝莲子羹。我答应着,一转眼,他们又不见了。这梦做了几天,弄得我心里疑神疑鬼的。

秦怀章摸摸他的后脑勺,将他拉过来,靠在自己怀里。

没事,子舒。好好睡一觉。过两天,我们一起去看他们。

秦怀章掰开他的手指,把剑摘下来,扔在一旁。前月宫中事变,晋王震怒,周大人饮鸩而死,周夫人一头撞柱,也跟着去了。消息刚到四季山庄,秦怀章还没想好,该怎么告诉他们的独子。眼下看来,血缘自有天意,好像不必费这个心思了。

月凉如水,少年伏在他的肩头,脊背颤抖。秦怀章慢慢拍着他的背,说,小舒啊。

少年哭得更凶,泪水直浸湿肩头薄衫,手指抓衣袖,攥得很紧,掐进肉里。秦怀章握住大弟子的手,那手自幼舞刀弄剑,已有一层薄茧,但终究还是孩子的手,比大人小整整一圈。

秦怀章更深地叹一口气,把人搂得紧一点,说好了,不哭了,小舒。

 

  1. 庄主

例行打坐时,秦九霄又问他,子舒哥,我爹爹好点儿了吗。

周子舒闭目凝神,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急不来的。我们把日常的功课做好,就是让师父放心了。

九霄心定下来,开始吐纳调息。大师兄如定海神针,只要他不倒,四季山庄就运转如常。秦怀章缠绵病榻这些日子,庄内事务一多半交到周子舒手上。他分拨调度,点兵派将,将里外照顾得井井有条,俨然生来便是人情世故中一尾游鱼。练功也一日不落。他和九霄拆招,九霄功夫精进,进步很快,脸上是天真的神色,不知道父亲时日无多。他瞒着九霄,就像当年师父瞒着他一样。九霄心地单纯,比当年的他自己好瞒多了。

弥留之际,秦怀章遣退了几位老臣,留周子舒一个人在身边。周子舒跪在榻前,双手高举过顶,接过师父颤巍巍交来的白衣剑,含泪收好。再抬头时,两只眼睛又是红通通的。

秦怀章咳嗽,气息微弱地笑。得意门生长大了,身量挺拔,喉结鼓起,临阵交锋手不发抖。只是一掉泪,又现出多年前刚进四季山庄、眼珠骨碌碌转的机灵孩童模样。

子舒啊,还是这么爱哭,一点儿没长进。

周子舒闻言擦了一下眼睛,收敛神色,恭谨垂手,方才重新看师父。秦怀章费力地喘气,说,子舒啊,为师命薄,对不起你。你才十六岁,为师却要将这么重的担子交到你手上。为师一点不怀疑,你会……

秦怀章说到这里,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剧烈咳嗽。周子舒来不及反驳,赶紧扶着师父半坐起来,垫一个软枕,喂上一勺参汤。秦怀章只润了润嘴唇,便不喝了。他虚弱地靠在周子舒手臂上,用最后一分力气说,子舒,不要太为难自己。为师希望,你能快乐一点。

周子舒咬住下唇,眼泪大颗滚落。他想要大放悲声,但他不会这么做。他轻轻为秦怀章阖上眼皮,深呼吸,笔直地站起来。白衣剑光芒雪亮,垂落他指尖。

他推开门。毕长风率领四季山庄众人,黑压压跪在堂前。那天风大,狂风刮过庭院里的石柱八卦阵和枯伶伶的桃树,几乎能把他刮跑。众位叔伯前辈在肃杀的风声中,一齐向他深深长揖:

“参见四季山庄第十五代庄主。”

他眼圈还有点红,可能是风沙吹的。周子舒握白衣剑,长揖回礼:

“各位师叔伯免礼。子舒年幼,经验浅薄,今日既担此重任,子舒以性命发誓,冀望同诸师叔伯一起,共护本门‘四季花常在,九州事尽知’之盛誉。”

 

  1. 子舒哥

手下口中说出九霄的死讯时,周子舒其实没有太大实感。马车上的人是九霄,这很正常,上次潞城大捷,九霄提前回来,箭袖褴褛,铠甲污血,人却兴奋得气喘吁吁,说:子舒哥,小眠还不知道我回来了,你帮帮我,顺路捎我过去,给她个惊喜。

周子舒正写完奏折,搁笔起身,他们一同乘马车去节度使府上。静安郡主开门迎客,看见是周子舒,眼底悄悄划过一颗流星:周大人……

周子舒下车行礼:郡主别来无恙。前日朝堂之上,承蒙振武节度使仗义执言,周某感激不尽。此番造访,乃是特为前来给郡主道谢。

说着掀开马车门帘,背对郡主,大师兄忍不住促狭地笑。脏兮兮的九霄从车上跳下来,像模像样跪在地上:给郡主请安!

小眠一声尖叫,扑上去搂住九霄的脖子,九霄推开她,说我身上脏,公主金玉之躯,可快起来。小眠又哭又笑,捶他胸口,抓过他破破烂烂的袖子擦眼泪。

“周大人,您请坐,爹爹马上就回来了,我去给你们沏茶。”

九霄快乐地拉住周子舒,眼神恳切,示意他不妨进去坐会儿。周子舒当然答应了。他们大大咧咧坐在树下石桌边,正值秋高气爽,风吹桂子,香飘满地。静安郡主端来存了百日的明前龙井,说周大人请,九霄笑:什么周大人,叫子舒哥!

好嘞,子舒哥,请用茶!

周子舒抿一口春茶,水过唇齿,舌根发苦。他想起来什么,问手下,静安郡主呢?

一并赐死了,手下说。

知道了,出去吧。

下人走了,周子舒起身走到院子里,马车停在门边,空地上放了两口棺材。他掀开第一口,看到冯师伯皱纹密布的脸,掀开第二口,看到年轻安睡的秦九霄。

很好,没有人再叫他子舒哥了。周子舒合上棺盖,用力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睛干涩,倒没有泪水。他撑着棺木站起,迈步往屋里走去,走了两步,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1. 周首领

被问“周首领,你敢说平生所杀的都是坏人”时,周子舒心里结结实实踩空了一拍。

倒不是戳伤疤的原因,这伤疤他早已自己戳得烂了。发明七窍三秋钉的时候,他就隐隐预感到这钉子迟早有一天要打在他自己身上。真正令他肉跳心惊的是温客行。这小鬼,出言和出剑一样狠戾,好像没有被爱驯化过,下手掂不出轻重。

周子舒很烦闷。他喝了一口酒,咂咂嘴,想象那是糖水的味道。他在脑子里问自己:周子舒,前面就是深渊天堑了,倘若跳下去粉身碎骨,你后不后悔?

不后悔。

也许是醉了,答案干脆利落地从酒里浮上来。周子舒下定决心一般,一口干了一壶酒,啪地一声将酒壶在地上摔个粉碎。

 

温客行扑上来吻他的时候,周子舒再次确认了不后悔。那天雨下很大,他气得跑走了,被雨一淋,又气得跑回来。温客行蹲在墙根下,也没打伞,玉箫摔碎一地,手指淌血,混着雨水蜿蜒乱流。周子舒气冲头顶,当场就想打人。但他蹲下来,蹲在那人面前,把自己的脸塞进他的视线,轻声唤:老温。

温客行茫然地看着他。

周子舒抓过温客行的手,包在衣袖里,把雨水和血水都擦干了。他抬手替人拢了拢衣领,手掌落在对方脸颊上,像很多年前师傅安慰他一样。雨水顺着脸庞的线条滑落,滑过睫毛、鼻梁、唇珠,温客行嘴唇颤抖,他呼出的热气像另一场潮湿的大雨。

周子舒凝视片刻,闭上眼,凑上前去轻轻吻了那两片嘴唇。

主动权瞬间就颠倒了。温客行挣脱双手,扣住他后脑勺,发疯一样啃咬他的嘴唇,舌头在他口腔里乱顶,雨和血的气味以更猛烈的形态卷土重来。这个吻持续太久,他俩都湿透了。大雨不知疲倦地冲刷周子舒的身体,冲过他沉睡的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孔,他做周首领时闭合的所有孔隙在滂沱雨水中轰然洞开。

 

  1. 阿絮

半夜的时候温客行喝醉了,跑到周子舒房里来,抱着他又亲又蹭,不肯撒手。温客行说,阿絮啊,我今天好高兴好高兴,嗝,我终于手刃大仇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第一个就想告诉你,最最想告诉你,嗝。阿絮,你高不高兴那?

高兴。周子舒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娘,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温客行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好啊。周子舒说,你听过伯夷和叔齐的故事吗?

伯夷和叔齐,是古时候孤竹国王的两个儿子,伯夷是哥哥,叔齐是弟弟。孤竹国王想把王位传给小儿子叔齐,叔齐觉得,不尊礼法呀,该传给哥哥伯夷,他就逃了。伯夷又觉得,不能违背父命,该传给叔齐,他也逃了。

温客行眼睛亮亮的,边笑边拍手。逃了好啊,他们兄弟俩,不要这王位,自由自在,过快乐日子。

周子舒接着讲。伯夷和叔齐来到西伯,看到一个叫姬昌的将领要起兵打仗。伯夷和叔齐看不下去,他俩啊,就跪在姬昌的马前,求他不要发动战争。

他俩本是布衣之徒,没能拦住姬昌,姬昌赢了战争,登上王位。伯夷和叔齐觉得,这是不对的呀,他俩就去首阳山上隐居了。

温客行眨着眼,隐居,好呀,阿絮,我们以后也去隐居。

伯夷和叔齐不愿意吃新王朝的粮食,他们就在首阳山上吃野菜,喝泉水。年深月久,最后慢慢都饿死了。

啊,为什么呀?温客行问,睫毛扑闪。下一秒他突然哭起来,瞳孔瞪大,哭声很响,像被踩了尾巴的幼狼。阿絮!他哭着喊,撕心裂肺的。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好不好,你不要离开我。

周子舒亲吻他的脸颊,吻掉他大颗大颗的眼泪,等待他慢慢安静下来。他扶着温客行上床去睡,给他盖好被子,温客行一直抓着他的手不放,过了好半天,才撑不过酒意,挂着泪痕,念着阿絮阿絮地睡着了。周子舒亲了亲他的额头,抽开手,带上门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夤夜,凉风侵衣。周子舒抹一把脸,发现满脸的泪。

 

  1. 师父

师父!成岭叫他,师父,你起得真早。

成岭。周子舒念着他的名字走过去。流云九宫步练得怎么样了,走一遍我看看。

成岭依言走了一遍。朝雾初散,天光破晓,太阳将升未升,一整套功夫走下来,成岭额头上挂了一层薄汗。他气喘吁吁,眼神很期待:师父,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进步。

周子舒笑着点头:是,进步很大。

他走上前去拍拍成岭的肩:师父今天有事,出去一趟。你还是照常练功,不可懈怠。

是!师父。

桌上泡好了茶,是醒酒的。你温叔起来后,让他喝一点。

成岭乖顺地点头。周子舒摸摸他脑袋,难得温柔。热着了吧,来,成岭,喝口水。

他注视着成岭咕咚咕咚喝下那杯掺了醉生梦死的水。太阳渐渐升起来了,朝阳把灰瓦染成金色。成岭或许会忘记找鬼谷报仇,或许会忘记他这个师傅,那都不重要。四季山庄最后一点醉生梦死在桌上的春茶里,配方经他亲手微调,剂量刚好,不会出错。周子舒向大门走去。

腰带突然散开了。周子舒把酒葫芦挂在门边一棵松树上,整理了一下衣服,白衣剑仔仔细细缠好。

他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长天空阔,云海茫茫,很多个以不同名字唤过他的人,淡淡飘在他生前身后。

太阳浩荡地升起,金丝散落遍地。迎着崭新早晨的粼粼日光,周子舒走了出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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