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妈都经历了幼年失去父母的不幸,外婆也是在爸妈结婚后不久还没生孩子前就突然离世。也许正因为此,他俩都特别疼爱孩子,我们姊妹在成长过程中一直是幸福满满,令外人羡慕的。尽管也看到身边小伙伴们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来往热闹,因为父母给予足够的爱护,我们从来没有任何感情缺失的烦恼。至今我还是最爱“5”这个数字,因为从小我的世界就是一家五口组成的。
姑子婆婆是我所知道并且熟悉的,家中唯一的老辈人。她是爸爸的姑姑,爸爸和他的姊妹们延用老家的习惯称她为“姑子”。她也是我和姐姐们从小叫到大的“婆婆”。
婆婆小时候是从育婴堂抱养来的,因为大家族挺有钱,但人丁不旺,爷爷是几代单传的独生子。家里后来就去育婴堂抱来一个女孩,也有当童养媳的意思。可是后来女孩养亲了,和自家闺女一样,长大以后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想嫁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于是兄妹就各自成家了。婆婆把“我的哥哥嫂嫂对我很好”说过多次,可见家里是真疼爱她的,并没有孤儿的凄苦经历。
大家族经过历次日本人侵略和国共内战之后慢慢败落了。我的爸爸从小离开老家,也许因为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吧,他靠着自己也把人生过得酸甜苦辣丰富多彩。婆婆在老家出嫁,一辈子没有真正离开过那个村子。
婆婆的丈夫很早就去世了,但据说她丈夫是个老实的男人,就算在世时,家里也是她说了算。两个儿子也是一直都以她为主的。从我记事起,她家的组成部分就是儿子媳妇若干孙辈,围绕着婆婆这个中心转。我的爸爸是她心爱的侄子,又在外面干得颇有出息,一直是她在村子里的骄傲。老家曾经有一个和我们姐妹同龄的女孩出来打工,在我们家停留时告诉我们“你婆婆在村子里是个厉害人物”, 具体怎么厉害,她没有说起,但她提到“婆婆告诉村子里乡亲,要不是两个儿子拖累着,她早就到城里侄子家享福去了”。
婆婆是个大字不识的乡村女子,而且她说的家乡版普通话我常常要用猜的才能明白。但她为人大气,我们家因为父母好客,常常都是宾客盈门,只要婆婆在,无论跟谁她都能像模像样地聊上天,毫不怯场。反而是她的两个儿子,总是给我一种成年闰土的感觉。
在我小时候,每年婆婆都会来家里小住几天,后来她慢慢年纪大了,不爱出门,只有清明回乡下扫墓时,我们才会去她家和她见上一面。她总是忙忙碌碌招呼大家,吩咐两个媳妇杀鸡做饭。她家门口有一条小溪,院子里还有一口水井,我最喜欢压那个大铁棍子,把凉凉的井水压出来,觉得好神奇。
只有一次,在我小学时,爸爸妈妈同时出远门一段时间,把她请来家里照看我们三姐妹。那是我记忆中跟她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记得她最常做的菜是油豆腐泡红烧肉,偶尔搞花样就做面糊糊摊煎饼,是我最爱的。因为她自己是文盲,总是催着我们姐妹帮她记账,大概她感觉爸妈把工资交给她管家,责任很重大。好笑的一件事是只要我们在看书,她就觉得好得不得了,啧啧称赞。而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自由翻看小说杂志,这些如果爸爸妈妈看见是要被批评的。她的普通话说不好,每次回应我们的呼唤总是发出一个有点奇特的“崴”音, 我觉得特别有趣,有时淘气就连着不停地叫她“婆,婆,婆。。。”, 而她明明知道也会不厌其烦每次都回应“崴,崴,崴”.
婆婆是个爱美的女人,总是穿着干净整洁,侧面扣扣子的老式外套,已不浓密的一头乌发永远都是梳得油光水滑,在脑后盘出一个小发髻。在我这个小孩子眼中,她就像一个从电影中的“旧社会”走出来的人。
我大姐刚结婚时不想马上生孩子,那几年间,每回见面都要被她叨唠“为什么不生崽呀,快生崽呀”。我最后一次见到婆婆,是从美国回去,带着新婚的老公去乡下扫墓。那是隔了差不多三年后第一次见她,她那时背已经弯下去像张弓,头发却还是一丝不苟地挽着发髻,仍旧乌黑油亮。我老公身材高大,被她毫不见外地拉着手在村子小巷里行走着。直到现在,老公还印象深刻 “个子那么瘦小的婆婆,一把拽过来,好像是练过鹰爪功的强大手劲”。
爸爸过世时婆婆哭得很伤心,一年后她中风,没多久也走了。然后她的两个儿子马上分了家,先后搬离了老屋。我再一次去村里扫墓时,村子已空了大半,祖坟山的看墓人也没有了。在那里长眠着我的很多亲人,我却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每年回去扫墓了。
婆婆是老式人,她没有见过我和二姐的孩子,却早早给三个孙辈各留下一对小小的婴儿银镯,和一人一块百家布缝出的屁股兜子。那块百家布我拿在手中看了很久,终于认出那是一块乡下小孩在穿开裆裤阶段,绑在屁股后面的那块布。可爱的姑子婆婆哟,我该把它用来做什么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