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瑞典女作家的故事，以及一段题外话

在瑞典文学的长河中，女作家的名字不时闪现，最著名的当属第一位女性诺贝尔文学奖得主——1909年获奖的Selma Lagerlöf。尽管她们在各自的时代纷纷取得成功，但其中许多人都陷入了历史的阴影中，女性文学作品长期被边缘化。一个多世纪以来瑞典女作家的生活和创作之路，与瑞典社会的发展和变革，以及妇女平权解放运动息息相关。去年在瑞典国家电视台SVT play上看了两部影视，介绍两位20世纪著名瑞典女作家的生平或作品，十分有意思，也很涨知识。

1986年的瑞典电影 “Moa”以1920-30年代瑞典最著名的无产阶级女作家和政治活动家Moa Martinson（1890–1964）的一生为蓝本，芬兰出生的瑞典女演员Gunilla Nyroos扮演女主。Moa从小劳作，但富有写作才华，她的作品涉及爱情、母性、贫困、政治、宗教、城市化及劳工妇女的生活状况等。她出生时母亲是一位年仅19 岁的未婚女佣，因此只能将她留给外祖父母，后来又生活在不同的寄养家庭。Moa五岁时，其母与继父结婚，她才得以回到母亲身边。由于继父的酗酒问题，这个家庭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贫穷且没有安全感。16岁时Moa在斯德哥尔摩一家餐厅获得培训机会，之后开始在瑞典各地担任冷餐女侍者，贫困动荡的童年为她日后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Moa一生命运多舛，却是一位性格十分强悍的女性。她的第一任丈夫是一个杂工，连续生育了五个儿子之后两人才结婚，生活依旧贫穷。1925年春天，Moa两个最小的儿子在穿越冰面时溺水身亡，三年后她的丈夫又因精神紊乱自杀。在辛苦的劳作中，Moa从写作和政治中寻找乐趣。她自称为工团主义者，于 1924 年当选为居住地区的市议会议员。1927 年，Moa开始为一些女权主义和劳工运动报刊撰稿，结识了比自己小14岁的作家和诗人Harry Martinson（1904–1978）。瑞典当时两位最有才华的作家相遇并迅速坠入爱河，1929年结婚。婚后Moa出版了处女作“Kvinnor och äppelträd”（《女人与苹果树》），图为1934年Moa和Harry在自家院子里。

Moa出身贫苦，没有受过很高的教育，却著作甚丰，在她的时代取得了很高的地位。 “她描绘的世界是肮脏的棚屋、精致的老妇、蓬头垢面的孩子、南郊的街道、饥饿的农庄、不浪漫的贫困的世界。” Moa的书以幽默和社会悲情为特点，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是女性之间的友谊。她使得女性在书面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为下层阶级和妇女发出了声音。然而Moa在某种程度上被世人遗忘，直到1970 年代才被重新发现。1989年，瑞典最大的公共教育组织 “工人教育联盟”及Moa的朋友们创建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Moa-priset”文学奖，每年颁发一次，奖金两万克朗，得主多为女性作家。2019年，Moa与Selma Lagerlöf和Elin Wägner被评选为20世纪最伟大的瑞典女作家。

Moa和Harry的爱情故事听起来像一个童话，两人的许多重要作品都是在婚后完成的，然而快乐的外表下总是隐藏着嫉妒和争吵。后来Harry患上抑郁症，两人于1941年离异。Harry的一生也很悲催，他幼年失怙，母亲移民美国，辗转于瑞典乡村不同的寄养家庭。从小不得不独自面对人世的冷酷，品尝屈辱和恐惧的滋味，被迫承担力所不能及的劳作，忍受养主的呵斥甚至毒打，尝尽人生辛酸苦辣。幼小无助的Harry能做的反抗无非是不断逃跑——或逃入梦想的世界、或逃入不会歧视他的大自然。他在自传体长篇小说 “Nässlorna blomma”（《荨麻开花》）中记述了自己苦难的童年，以及在森林中漫游遐想、就近观察自然的成长经历。

1949年，Harry Martinson当选为瑞典文学院院士，后来与Eyvind Johnson分享了1974年诺贝尔文学奖，瑞典史上共有八位作家获此殊荣。Harry被广泛认为是自 “瑞典现代文学之父”August Strindberg之后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对自然世界的哲学思考和描述体现了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对科学的兴趣，瑞典文学院称他的作品 “能捕捉住露珠而映射大千世界”。这是最近一次由两位得主分享的文学奖，由于二人都是瑞典文学院院士，因此引起坊间非议。这也许是导致Harry三年多后剖腹自杀的原因，但也可能与他的抑郁症有关。图为Moa一直居住的Torpet Johannesdal写作小屋，Harry也在那里发展了自己的写作生涯。

Kerstin Ekman（1933-）是一位仍然健在的瑞典女作家，在瑞典东南部小城Katrineholm出生长大。1957 年，Kerstin获得普萨拉大学哲学硕士学位。1959年，她以侦探小说 “30 meter mord”（《30米谋杀案》）首次亮相。1974-1983年间，Kerstin受到家乡Katrineholm发展为现代工业城镇的启发，撰写了小说四步组曲，故事围绕一些女性的命运展开，后来定名为 “Kvinnorna och staden”（《妇女和城市》）。1970年Kerstin搬到瑞典北方居住，她的小说还具有自然神秘的脉络和对男性隐藏力量的迷恋。1978 年，Kerstin当选为瑞典文学院院士，继承Harry Martinson的第15把交椅，成为继Lagerlöf和Wägner后的第三位女性院士，1989年因“拉什迪事件”退出。

2023年上映的六集电视剧 “Händelser vid vatten” （《水边发生的事情》），根据Kerstin于1993年出版的同名小说改编，发生在瑞典东北部Jämtland一个虚构的村庄Svartvattnet（黑水）。故事从1971年仲夏夜的一桩双重谋杀案开始，时间跨度长达18年。一位理想主义的年轻女子Annie Raft带着女儿Mia，从斯德哥尔摩搬到当地一个乌托邦式的社区担任教师，与男友Birger Torbjörnsson同住，追求1970年代流行的逆城市化 “绿色浪潮”生活。这是一部悬疑惊悚小说，也是一部描绘大自然和社会发展的小说，充满大量神话和讽刺性元素，深刻揭露了人性。小说既有阿婆Agatha Christie的悬疑笔法，又有Selma Lagerlöf的魔幻色彩，被誉为瑞典的 “民族史诗和现代经典”。

这部小说获得1993年的Moa-priset和August新书奖，后者是仅次于诺贝尔奖的瑞典文学奖，当然诺奖奖金有百倍之多。Kerstin与2021年过世的汉学家Cecilia Lindqvist是两次获得August奖的唯二作家。电视剧通过影像和音乐告诉人们，大自然可以宏伟和平静，也可以令人生畏，从而感知人类的渺小；既可以给人自由，也会给人外在的和内心的幽闭世界。电视剧中扮演女主老年和成年及女儿成年的演员实际上是母女三人，即主演Den goda viljan（《善意的欺骗》——获1992年戛纳金棕榈奖）的 Pernilla August（左一）及她的两个女儿Asta Kamma（左三）和Alba，男主老年是由主演影片 “A man som heter Ove”（《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的Rolf Lassgård扮演的，该片曾获第89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前年圣诞节前还被好莱坞重拍成美国贺岁片，由Tom Hanks主演。

一段题外话：不久前看了去年上演的12集国产电视剧《漫长的季节》，达到近五年豆瓣评分最高分——可谓国剧的天花板，三条时间线叙事，情节居然与《水边发生的事情》神似。都是发生在各自国家“东北”的故事，都是以时代变迁为背景的被遗忘的社区，都是时间跨度近20年的双重谋杀案。与《水边发生的事情》类似，《漫长的季节》的演员阵容也十分强大，特别是范伟、秦昊、陈明昊“老年三人组”的表演出神入化。两部电视剧投射出被时代裹挟的小人物各自人生的悲凉，只是《漫长的季节》是中国人的共情，剧中的女性大都是卑微受辱的角色，结局也更惨烈。自古以来，中国东北就是一个化外之地，大概只有在那片土地上才会产生这种暗黑“悬疑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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