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黄马河 (二)
当天晚上,农场招待新知青吃了顿饭,量虽然不多,但有鱼有肉。对安抚这些知青的离家情绪起到了帮助作用。
下午知青们将行李拿到寝室后,农场书记和场长过来看望了他们,后面还跟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穿着旧军装的男人。 场长是向阳大队的本地人,大名赵宙挲,私塾先生取的。由于太拗口,村里人都叫他大沙子,连下辈人都叫他大沙子叔。有时上面发通知,很多人不知道“挲”字怎么写,就把他的名字写成赵宙沙,或赵大沙。 书记是别处调来的,叫梁茂长。两人都40刚出头,看上去很慈祥。那个穿旧军装的男人叫李晓进,场长介绍说: 李晓进以后就是你们的队长,他刚复原,在部队里当班长。
不知怎地,看着李晓进那张严肃的脸,吕向红想起了自己学校的一位老师。那位老师对学生很严厉,后来在文革初期吃了大亏。吕向红虽然没有上台批斗过他,但有次看到老师一人在街上低头行走,觉得心里有很多亏欠。很多次她想过去打个招呼,但没能这么做。
老师后来自杀了。原因不是因为受不了学生的欺负,而是同在学校当老师的妻子离开了他,和工宣队的头头结了婚,并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老师在学校最高的四楼顶上跳下来,别人发现的时候他还没死。看大门的老徐说他当时还能哼哼,但等人家准备抬他进医院抢救时断气了。
李晓进虽然面容严肃僵硬,但说话利索有力:“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以后就在广阔天地一起奋斗吧。”
场长和书记走后,李晓进带着大家看厨房厕所。他对大家说:你们的口粮在场部,我把钥匙给你们。这个月的米我帮你们弄好了,放在米缸里。这样,你们选个负责人,用秤秤一下。
大家没反应,于是李晓进看了一下个子最高的张天炽,说“要不你暂时当一下负责人,以后可以改选。”
李晓进拿过一个稻箩,让大家帮着把米倒出来,秤了重量。然后给张天炽一个本子,说:记下账,你们要学会自己安排生活了。
李晓进还说: 这两天,我过来帮你们做饭。场里划了菜地给你们,我会教大家管理菜地。几位女生这几天跟我学做饭,男生学习浇菜上肥。哦,对了,菜油每月到场部领。油壶一定要放好,不然你们就没油吃了。
慢慢地,李晓进脸上的严肃表情消失了。但吕向红依旧将他联系到那位老师。
农场还没通电,李晓进送来两盏煤油马灯。叮嘱他们晚上先就这么点着,等以后环境熟悉了再施行熄灯制度。 还有两个电筒,男女寝室各一个,让他们保存好,晚上上厕所用。
晚饭后, 李晓进让吕向红和另一位女生周慧芳跟他学习怎么在厨房土灶台上点火熄火。燃材是稻草和芦苇,先需要将一把稻草芦苇折捏成小把送进灶里。 周慧芳是本县人,明显在家会做家务,干起来轻车熟路。吕向红学了一下也会了。等她俩将一锅热水烧好, 李晓进满意地笑了。然后招呼大家过来用脸盆打水洗脸洗脚,上床休息。
李晓进走的时候说:我就住在对面的房子里,有急事对着窗户大声叫我就行。
女生们关上门,但谁也睡不着,于是 干脆聊天。当地的四个女生都是县中的,虽不是一个班,但很熟。吕向红除了跟她们不熟外还有个语言障碍。虽然爷爷的口音让她对这里的方言有一定的了解,但她们说快了就很难听懂了。
周慧芳注意了这点,见吕向红不说话,就说:“我们别聊了,听吕向红说说上海吧。”
吕向红说:“你们想知道什么?”
“那就说说上海和这里最不一样的。”
吕向红想了一下,实在找不出什么说的。于是就说:我其实也是这里的人。我爷爷年轻时才到的上海。按我爸爸的话,我到这里其实就是寻祖归根。
这话忽然让大家觉得亲切起来,然后就问她老家在哪。吕向红答:就在黄马镇。
周慧芳大惊,啊,你是黄马镇人?我外婆也是黄马镇吕家的,我们是亲戚耶。快说,你爷爷家还有什么至亲? 可能我认识。
吕向红说:我不知道。我爸爸都不知道,爷爷在世的时候没带我们回来过。县里吕主任可能和我家很近。
“哦,那你和吕大善人是一脉的。”
“吕大善人?”吕向红不解。
“就是黄马镇最大的资本家,去台湾了。”
这句话让吕向红很不舒服,她低声说:“肯定和他不是一脉的,我爷爷解放前在上海拉黄包车。要是和资本家一脉,怎么会那里穷?”
周慧芳笑:“一脉的并不是一家。就是说,你家上五代算过去和吕大善人是一个祖。放心,我们不会把你算成资本家小姐。”
大家哄堂大笑,这笑声让吕向红感到温暖。不知道为什么一滴泪珠从眼角流出来。
然后她们又开始聊吕向红听不大明白的话题,隐约中她听到张天炽的名字,从她们几个兴奋的笑声中,吕向红感受到某种青春躁动的气息。
吕向红不知自己昨晚什么时候入睡的,早上周慧芳推她起床的时候她觉得非常困,不想起。周慧芳强行把她拉起来。轻声说:“快起,队长等着我们做饭呢。”
穿上衣服走到厨房,李晓进已经在淘米了。周慧芳立刻接过手,熟练操作起来。李晓进表扬她说:嗯,看来不需要我教了。以后注意量,让大家吃饱,也不浪费。好吧,咸菜缸在这里,拿点出来洗洗切切。我先回去吃早饭,饭后过来。
吕向红问:“你为何不和我们一起吃?”
李晓进笑:“你们的生活有补助,县知青办专门指示,别人不能沾光。”
稀饭很快煮好,周慧芳切着咸菜,对吕向红说:可以叫他们起床了。
一种成功自豪感油然升起来,吕向红大声敲响两个卧室的房门,大叫:都起床吃饭啦!
部队里当过班长的李晓进确实是个合适的训练者,一个月后,这些孩子基本上就可以自己管吃喝了。女生们都学会了做饭,男生们学会了管理菜地。吕向红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能在摘菜和洗菜时看到菜叶上的粪。看到张天炽和男生们从厕所里掏粪浇菜,她很想过去劝阻:“你们就不能直接用水浇吗?”
知青们来的时候是10月份,稻谷已经收割,农活已经不忙。但对农场来说,冬天的重活即将来临。
一天,李晓进将大家带到大圩里。说:“这一个多月大家表现都很好,但是你们的口粮供应到明年夏收后,知青办和农场就不管了,以后就靠我们自己。从现在开始,我们出工开始记工分,我和你们一样。社会主义按劳分配,我们生产粮食越多,吃得就越饱。别的地方没有我们这里条件优越,因为他们耕地有限。我们这里只要有力气,就能开出更多的田。可开田,需要我们苦干。”
在淤泥的地方开田一定要等到冬天。淤泥地开始冻硬后,堆砌的田埂才能成型,然后经过一个冬天的干燥,形成永久的硬土。 这个活需要强壮的体力。干了几天,男生们就开始受不了了。女生们虽然只干些整理土块的活,也累得够呛。另外,长期在外面让冷风刮,好几位女生脸上开始有冻疮,吕向红就是其中之一。看到镜子里脸上的冻疮,吕向红直想哭。
一天吃中饭的时候,张天炽走过来,轻轻地对吕向红说:“你以后不要用雪花膏擦脸,用这个。”说完递给吕向红一盒嘎啦油。他还说:“用围巾把脸遮起来,别让风吹。你看周慧芳就那样。”
张天炽不太喜欢说话,但吕向红知道他一直在关心自己。另外,周慧芳对她也特别好。吕向红在家里排行老大,以前看见别人有哥哥姐姐很羡慕。这时她常在心里把张天炽和周慧芳想成是哥哥姐姐,这种想象让她觉得很温暖。
李晓进赢得了知青们的尊敬。他时不时不合适地引用毛语录和报纸上的口号也不让大家觉得反感了。李晓进为知青在大圩选了一块不错的地域造田。那里离场部虽远,却有很多好处。
知青开田的地域中央有个自然的低洼区,李晓进让大家在那里取土,让那里形成了个池塘。 71年夏正好遇到大旱,河里的水面比灌溉泵取水面还低,抽不到水进来。别处的田都干裂了,唯有知青开垦的田可以在池塘取水。另外,李晓进从别处移来了莲藕,还弄来了鱼苗,等到1971年秋天,知青可以网鱼改善伙食了。
另外一个好处就是那块地域离灌溉沟渠很近,收割的时候,当地农民都是靠肩膀担挑稻谷,这是知青的弱项。李晓进找来一条破船,虽然沟渠里水很浅,有时船底挨着淤泥,但知青用麻绳拉着装着稻谷的船行进比挑担子轻松多了。
知青的新田两季稻谷都有很好的收成。其中李晓进的作用最关键。他不仅要教知青们怎么耕作,还给他们及时的鼓励。而且,一切劳动安排都是他。秋收后,农场和县知青办表彰了李晓进,并让他当了农场党支部委员。李晓进回家说服了媳妇,让她也到农场来了。
同时,县知青也表扬了知青集体,还组织人过来参观。吕向红觉得农活确实很累,不过成果让她感到欣慰。
一年中,吕向红回过一次上海过春节。中间也随大家到过几次县城,吕奎达对她很满意,说:我们吕家姑娘天生能干。
让吕向红影响最深刻的还是那次随周慧芳到黄马镇。黄马镇到农场直线距离只有5里,但没有直路,因为大圩中间还有许多地方没开田,无法通过。顺着河堤绕,得步行两个多小时。
黄马镇上吕裁缝的几个院子现在都改成了集体所有制的工厂。染坊现在是被单厂。20世纪初,吕大善人弄来了织布机,将裁缝店变成了织布厂。现在的织布厂虽然扩大了,但裁缝店那地方还是织布厂的一部分。吕家大院已经充公,分给了镇上的普通居民住。张家那个老铁匠铺还在,仍然有人在那里给农民打造农具家伙,不过也不是私有,归五金厂管理。
周慧芳给吕向红介绍的时候,时不时拿“我们家我们家”来说吕家过去的产业。吕向红听着很想笑。心想:这咋还是我们家呀。
黄马桥的典故吕向红是知晓的,爷爷小时候给她讲述那个故事的时候眼里总是泛着特别的光芒。那座桥现在看上去似乎没有爷爷描述的那么宏伟。与上海苏州河上的桥比,这桥虽然体量高大一点,并不那么壮美。
吕向红问:“黄马桥”的石碑呢?
“弄走了,我妈说,大跃进建公社大食堂,收集石料做基础,桥上的石碑河黄马墓的石碑都被弄去了。”
周慧芳的外婆做了不少好菜招待姐妹俩。老人对吕向红说,我没见过你爷爷,但听说过。我见过你家老爷爷,我嫁过来的时候他在婚礼上还对我说过话。哎,这时光快呀。你看,他老人家重生女都这么大了。。。。
望着周慧芳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怀从吕向红心中涌上来。老爷爷对她说过话,现在她又对自己说话。爸爸那句“寻祖归根”似乎有了某种实质的意义。
不过,那时的吕向红还不知道,她的命运将与这个小镇产生怎样的摩擦和碰撞。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