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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往事之 苦妈妈

(2020-11-18 05:21:31) 下一个

清早,被孩子一把头发揪醒。睁眼看见他明媚的小脸,如初生太阳般,红扑扑的,小手里攥着亲娘的两根头发,咯咯直乐。

妈咪,雪!雪!他叫道。

抬眼看窗外,但见漫天大雪搓棉扯絮地下着,远近白茫茫一片。我的心怦然一动,我知道,当北卡开始下雪的时候,年的脚步就近了。

算起来,我有多少年没回家过年了?我只晓得自从大学毕业后,我没在家吃过一顿年夜饭。

好吧,我是个叛逆的祖宗,不孝的女儿。少年时我就发誓要离开家,高飞远走,到一个飞机没有航线,火车没有轨道,轮船没有码头的地方,谁也别想喊我回去,过年也不回去。

小时候,父母总是吵架,一到过年吵得更多。吵架的由头各种各样,总不外乎一个钱字。

母亲和父亲生了我们兄妹仨,还要赡养年迈的外婆,早年生活蛮艰辛。然而母亲年轻时却是一个手头散漫的人,她十八岁独立,是个头脑单纯的小学老师,嫁给父亲后,很长时间里,家里一直是由抽屉管钱。一直到我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医院要求先付钱再收治,母亲拿不出两千块钱,她急得快疯了。母亲从此大受刺激,把钱看作救命的稻草。她横了心令全家人节衣缩食,一分钱掰作两半花。为了钱,母亲和父亲开始频频吵架。

有一年,小年夜,母亲和父亲吵到半夜,父亲闷闷地出了门,到桥堍下的公共厕所解个手,然后离家出走了。

要在平日,母亲会马上打发我和姐姐追出去。但是这大半夜的,她不敢让两个姑娘家野在外面,而她自己一个女娘们,也有点儿怕。

然而,母亲还是不敢一个人承担父亲出走这个责任,她把我从睡梦中扯起来,我揉揉眼睛,趴在老屋的木格窗边望出去。看到父亲瘦长的影子在厕所的白墙上掠过,又在青石板路上晃了晃,然后拐个弯,直接往南去了。

薄凉的月光照在厕所墙根那堆肮脏的积雪上,白的惨白,黑的魆黑,看上去异常苍凉。

那一夜,父亲赤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一直走到天光发白才回到家。母亲也一夜未睡,她坐在客堂间的藤椅上结绒线,戳几针,望望窗外,发会儿呆,再戳几针。我后半夜醒来时,看见母亲抱着一团绒线睡着了,早白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半边脸,她的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竹针在她的下巴颌上扎了很深一个小坑。

母亲的样子是那么疲惫和沮丧,她的脖子和脊背弯成了一个L形,好像已经承受不了生活的负荷。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掉这一幕,它象烙在心上似的,又象一张壁纸长久地盘踞在我的脑屏幕上,无论我经历了多少人生,都无法覆盖掉它。

后来,外婆去世了,哥哥姐姐渐渐成人,家境也慢慢宽裕。但是,哥哥要讨老婆,姐姐要出嫁。他们的婚礼都选在春节期间。那两年,家里没过过一个好年。哥哥结婚时在家里闹了一通,因为嫂嫂嫌母亲小气,说“这点钱办喜酒?买白带子都不够!”白带子是死了父母才用的,母亲气得大哭一场,一家人都没吃年夜饭。十三岁的我躲到了同学家不敢回来。

母亲伤了心,她认定子女都靠不住,只有钱才是将来养老的唯一指望。她越来越节省,几乎到了苛刻的地步。我上大学时,为了省几毛钱的车费,她不让我周末回家。而父亲口袋里永远只有五块钱,那是他每个月的零用钱。

我们家从来不过生日,哪怕多吃一个蛋,母亲也舍不得那个钱。家里人谁也不知道谁的生日,我是到很久以后才晓得父亲是年三十生的,不过母亲从不提起。我第一次过生日是在大学里,那年十八岁。结婚以后,我渐渐理解了母亲,每逢我生日那天,我总要打电话给母亲,谢谢她生养了我,母亲听到很快乐。然而,母亲从来不说生日快乐,这句话似乎在母亲那里是禁语。

一年又一年,我们兄妹仨都成了家,母亲和父亲都到了垂暮之年,他们有丰厚的退休金,本该安享晚年了,然而,母亲仍然保持着清贫的生活方式,餐桌上日日不见荤腥,以至于父亲最后竟然患上营养不良症。同时,他们仍然继续着为了钱吵吵闹闹的日子,似乎吵架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有一次居然吵到半夜打110 叫来了警察。

父亲在世的最后两年象个孩子一样乖,他再也没有和母亲吵架,因为他什么也不懂了。父亲被送进老年病房后,母亲不肯独自呆在老屋,她执意要跟着儿子过。

母亲栖身在哥哥家,凄凄惶惶,为了钱,哥哥总是和母亲吵,母亲不得不一次次掏钱出来,为的买个好脸色。

父亲葬礼结束后,哥嫂和母亲为了争父亲留下的一点钱而大动干戈。哥哥把母亲的一条胳膊打折,嫂嫂把她的被子扔出门,我含着眼泪听姐姐在电话里诉说,黯然神伤,久久不语。我疼惜母亲,恼恨哥哥。母亲爱钱,哥哥贪财,只恨我和姐姐都不是富豪,无法用钱使他们息事宁人。

家事糜烂,不堪提起。多年来我一直努力逃离这个家。大学毕业第一年,我在雁荡山抽了一个签,得了宋人李覯的一首诗。人道落日是天涯,望断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又被浮云遮。后来果然越走越远。

这些年,我结婚离婚出国,家里人都不知道。我越过青山,掠过浮云,路过天涯,走到地球的另一边,山遥遥,水迢迢,万水千山还隔了一个太平洋。可无论我走多远,家总是在我身后,家就像个枷,我永远背在身上。

 这么多年,年年过年纠结回不回家。如今不用纠结了,父亲走了,家也散了。

可怜母亲为钱奋斗了一辈子,委屈了一辈子,争吵了一辈子,她攒了足够养老的钱,可是这些钱一无用处。嫂嫂把她赶出门后,母亲孤零零地回到老屋,她也不肯去姐姐家,她固守着她的传统观念,说是不吃女儿家的饭。我和姐姐求她请个保姆做饭,可是哪怕女儿出钱,母亲也反对,理由是不能乱花钱。

如今母亲每天在社区食堂搭伙,想到母亲冬天冒着风雪,夏天顶着日头,为了一口饭食日日在外奔走,我的心就无法安宁。

母亲已是耄耋之年,无法离开故土。而我远遁他乡,膝下子幼,无力照拂她。每念及此,心酸难禁。于丹说,让父母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就是孝,但眼睁睁看着母亲吃苦遭罪却无能为力,这是怎样一种伤痛。古人云,孝顺父母,论心不论迹,然我终是无法释怀。

万般无奈,只能在除夕夜打个电话,掬一把游子泪,说一声“妈妈,过年快乐!”

父在泉下泥销骨,母寄人间雪满头。

不孝的女儿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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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谷之' 的评论 : 楼上的同学答对了哈哈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newGSDowner' 的评论 : 悟性真好,赞:}
newGSDowner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谷之' 的评论 : 那个妹妹是她的朋友吧,不是真的妹妹。就像很多人在叙事的时候说,我有一个朋友。。。
谷之 回复 悄悄话 你不是有个妹妹吗?怎么有姐有哥,还兄妹三?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墨尔本大叔' 的评论 : 早上好大叔!我妈不好骗的哈哈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无法弄' 的评论 : 哈哈同款老妈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雪狗2014' 的评论 : 她不肯来啊。。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cwang28' 的评论 : 是啊我们都是苦藤上的瓜。。。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dong140' 的评论 : 谢谢喜欢:}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小小玲珑' 的评论 : 是喔,我也吃过社区食堂,真不错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qiuqiudou' 的评论 : 说的太对了,已是死结,实在无法改变。。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ZY' 的评论 : 谢谢你,那么多真挚感人的留言,好感动,抱抱:}
钱三娘子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怀旧人' 的评论 : 是的,时代不同,我们不再有物资匮乏之虞了
墨尔本大叔 回复 悄悄话 妈妈需要的是安全感,安全“感”,安全的感觉。

拿一个大大的旅行箱,装上满满满满的一箱钱,给妈妈看,“这些钱都是您的!您以后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有这么多钱,您就不要再去节省着用了!”

相信此后,妈妈的思想会有巨大改变!




此后的具体细节引导,就看您自己的了。
高阶教程,点到为止。


再附:百元大钞可用道具,练功钞,彩色复印品,一捆十万现钞可以仅上下两张真品中间白纸充数等等障眼法,让妈妈产生安全感为最终目的,过程不重要。
无法弄 回复 悄悄话 很多老年人都喜欢钱,我妈也是,我结婚前把工资都给我妈,她可开心了。我结了婚她也没给我钱,我把我房子的房租都给了她。其实老年人要钱干什么?有足够的退休金,医保和房子。嗨,有钱就觉得保险可能
雪狗2014 回复 悄悄话 应该把你妈妈办过来
Norstar 回复 悄悄话 葛郎台的家风
cwang28 回复 悄悄话 苦藤上的一个苦瓜。希望民富国强 人民安居乐业
dong140 回复 悄悄话 感情真摯。看得我淚眼婆娑
小小玲珑 回复 悄悄话 老人家在社区食堂比一个人孤独寂寞吃好。现在社区食堂真心不错的。
qiuqiudou 回复 悄悄话 好文!我的情况类似,虽然起因不同,可结果类似!那代人挺多是扭曲的!已是死结,只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了!
MZY 回复 悄悄话 写的真挚感人,文笔真好,抱抱。自己的亲人就像我妈说的打断骨头连着筋。
怀旧人 回复 悄悄话 好文!但愿我们这一代开始再不犯我们父母被翻过的错误,以此为鉴!
飯盛男 回复 悄悄话 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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