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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梅(五)

(2020-11-02 05:27:43) 下一个

五月

洗泳池的小哥来了,麦克斯热切地想过去和他说话,拦也拦不住。小孩子关太久,就像小狗一样,见人就想撒欢。

急切间梅想了个主意,“我们来做木头人游戏好不好?坐在这个凳子上,不许动不许说话,坚持20分钟,赢一个冰激凌。”

麦克斯一听做游戏很兴奋。乖乖坐着,看着小哥洗泳池,一动不动,坐了20分钟。

小哥做完事走了。麦克斯得了一个冰激凌。

梅拿了消毒剂,把后院门把手,泳池栏杆,有可能被碰到的地方都喷一遍,擦一擦。一边觉得自己很可笑,所有人都是假想敌,洗泳池的,送快递的,送邮件的,割草的。

麦克说,“ 我们总不能拒绝所有人吧?生活还是要继续嘛。”

割草的黑大叔从门缝里塞了账单进来,梅像见了蟑螂似的甩掉那张纸,回头拿起消毒剂狂喷。

麦克笑她,“ 川普说了,喝消毒剂可防治新冠病毒,你要不要喝点儿?”

梅啐道,“ 我看你也是疯子!”

 

清洁公司的电话是一周后打来的。

梅握着听筒的手微微颤栗,耳朵里咕咚一声响,她的心像一只吊桶掉进了井里,井水深不见底。

清洁公司的老板说,马修感染了。马修就是洗泳池的小哥。

梅的喉咙有点堵,嗓音干涩,她勉强吐出两个字Thank you,挂了电话。前一天晚上,她的扁桃腺又肿了,她以为只是寻常的发炎,现在看来不是。

扁桃腺是她的痼疾,她抵抗力下降时,扁桃腺总是第一个被攻克。好几年了,她想摘了,妈妈不让,说扁桃腺是个门卫,摘了它等于撤了肺部第一道防线。在美国这几年,因为过敏导致免疫力下降,扁桃腺经常发炎,梅狠下心决定开除这个破门卫。

然而保险公司说,这类手术需自掏1500刀,余下的保险公司付。表妹说拉到吧姐,回上海做,门诊小手术,几千块人民币。梅决定听表妹的。

 

5月5日,全美确诊120万,佛罗里达3.8万,其中梅所在郡500人。

梅成为其中之一。

她确诊了,阳性。

在世界中生活的人们,千万不要荒诞地活成局外人。加缪在《鼠疫》中说。

如今她也是当事人了。

家庭医生说,梅是轻症,回家隔离。

麦克故作轻松道,梅应该感谢她的破门卫,至少她的肺还是好的。口罩掩盖了他的表情,但一双眼睛出卖了他,忧虑和疼惜灼伤了他的眼眸,他突然握紧拳头捶自己的额头,“ 该死!我应该早点让你回中国。”

从医生诊所出来,他们开着各自的车,一起回家。梅隔着车窗望着麦克,她有满腔的冲动,想扑到他怀里,在他毛茸茸的长城上,大哭一场。

她曾对他说,她愿意在他怀里孤独终老,至死。当时他不解,还有点受伤,为什么她有丈夫儿子的爱,还会觉得孤独?梅不便解释,敷衍了过去,心里说,你不懂。

她想,此刻不知他懂了没有。人终究是孤独的个体,所有的艰难苦痛,只好独自抗。病,只好自己病,死,只好自己死。再爱也替不了。爱,终究只能是陪伴和分享。

 

在美国,她叫May,没有人知道她本来叫梅,就连玛雅也不知道,华人教会里的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了。异国他乡,萍水相逢,人们恪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英雄不问出处。大家都叫她May,她的签名也是May,有时候她自己都忘了她本来叫梅。

May是五月的意思,可是她明明出生在三月。那一天妈妈的学校组织去上海郊区淀山湖赏梅,她早产了,呱呱坠地,降生在梅园,所以取名梅。她其实和五月没有半毛钱关系,这就像她原本和美国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嫁给了美国人麦克,她就成了美国人的老婆,她就叫了May。因为叫May,老美都以为她生在五月,她只能苦笑。五月,梅花都落尽了,在美国的她,基本和梅没有半毛钱关系了。

还好,妈妈不知道她改了名,她不知道她甚至还改了姓,她不再姓吴名梅,她是May Stewart,一个全新的人,和那个叫吴梅的女人浑身不搭界。

当初给儿子命名时,她本想在儿子的名字里嵌个中间名wu或者mei,把自己的一点根留给儿子,但丈夫说,如今美国不兴中间名了,再说wu或mei不符合英语拼写规律,会给孩子造成困扰。梅知道,麦克是想彻底斩断她的根脉,他想把她完完全全变成美国人,他情愿把她妈妈接到美国来养老,不能不说其中也有这部分缘由。

究与这一点,他当然不愿意儿子的名字里有中国的烙印。

梅知道,他倒不是歧视中国,但是他既然身为白人,同时又身为美国人,世界上最骄傲的一个种族和一个国籍,他认为他是最高贵的。他的祖上分别来自英国、法国、瑞典和苏格兰,到他父母那一代才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则是土生土长的佛罗里达人,幸亏他生在八十年代,要是早生一个世纪,说不定就是奴隶主。然而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带着一种鄙视众生的优越感,也许那是根植在血脉里的,梅想道。

也许他认为,他的妻子和儿子既然归属于他,姓了他的姓,当然他们应该有纯粹的美国人的名字,中间不应该任何夹杂任何异域的标记。

这么多年,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但两人中间有一个积年难题,她的入籍问题。麦克耿耿于怀。梅说不出不入籍的理由,但她心里分明知道,那只是三个字:舍不得。

她舍不得放弃中国籍。

每次回国,坐在乌漆镜面的圆桌边,吃热炒的本帮菜,喝滚烫的龙井茶,听妈妈舅舅舅妈叫她梅梅,听老同学叫她吴梅,那个梅才是真正的她,她的魂回到了身上,她的腔子里又有了热气。

这种荡气回肠的小情怀,她怎么和麦克掰开来揉碎了说,没法说啊。

 

梅开着车,跟在麦克后面。儿子在父亲的车里,他一直扭过头来,对妈妈挥舞着小手。梅的心在烈焰上炙烤着,又温暖又灼痛。

她想,这是最好的安排。她感染,她死了,儿子可以在父亲照顾下顺利成长,只是少点安逸。反之,如果麦克死了,她带着儿子,怎么活?儿子会吃很多苦。

她轻轻地祷告,感谢上帝成全。

只是苦了妈妈。想到妈妈,她的心如刀剜般疼,“ 对不起,妈妈,” 她啜泣着。

麦克回家了,梅如愿以偿,公司允许麦克在家照顾染疫的妻子和年幼的孩子,工资照拿。

麦克表现出惊人的危机处理能力。

第一步,把老婆转移到楼上房间,儿子撤到后院。

楼上房间原是为梅妈妈准备的,万幸,这个房间自带卫生间,而且楼上的空调系统是独立的。

麦克斯在泳池里泡了大半天,虽说洗泳池小哥感染了,但水里有消毒剂,水是安全的。

第二步,麦克戴上口罩并面具,把整座房子用消毒剂喷了一遍,床单被褥洗过烘干,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化学气味。

第三步,麦克在楼梯口装了栅栏,不让儿子踏上楼梯一步。又在后廊按了两部大吊扇,摆了桌椅,把消毒过的玩具书本都搬出来,又订购了很多乐高和拼图。所幸天还不太热,麦克斯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后廊,电脑上网课,玩乐高,看书,颇能消遣。

 

梅开始了孤独的隔离期。关上房门那一刻,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这一别,也许咫尺天涯,生死两隔。也许她将一个人孤独凄凉地死去,至死都不能见丈夫儿子一面,得不到他们的拥抱亲吻。她将被装在裹尸袋里抬下楼,焚成灰,扬成烟,不知所终。

她压抑着哭声,怕楼下的丈夫和儿子听见。胸口隐隐作痛,周身绵软无力。她背靠着房门,头埋在膝间,像小狗一样把自己蜷起来。

黑暗慢慢地淹上身来,像一头巨兽,一口一口地啮啃着她。

窗外,月到中天。今晚的月亮又大又白,银盆似的,象一张盛妆的女人脸,躺在棺椁里的遗容。月亮啊,你孤高挂在天际,我悄然隐逸在人间一隅。相对无言,各有执念。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不对,老公是她自己找的,爸妈当初不同意,他们可舍不得她嫁那么远,是她自己死活要跟麦克走,“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她对爸妈说。“ 那可是美国啊,多浪漫啊。”她对表妹说。

如今她没得抱怨。

她不会死在这个房间里吧?死在遥远的佛罗里达?留下白发老母和垂髫小儿,何等惨烈!

她的骨灰埋在这里?不不,不要做孤魂野鬼。叫麦克把骨灰带回中国,葬在爸爸身边?麦克不会同意的,他很大男人。她是他的妻子,她死了,只能葬在他们Stewart家的墓园里,躺在他父母身边。

看来,死后只好骨埋异乡,魂归故里。

嗐,她是死于瘟疫,恐怕骨灰也会传染,人人避之不及,她是一个被嫌弃的存在。

“ 我死后,不必忆及,更不必提起。“

“ 这世界,我来过,与卿何干?“

思绪如潮水般一波一波,梅在其中载沉载浮。不知过了多久,听得轻轻的敲门声,麦克在外面叫,“ May,晚饭来了。”

梅不响。

麦克像哄孩子一样柔声道,“ 蜜糖,你一定要努力多吃点,吃饱才有力气打败病毒啊。”

梅还是不响。

门缝里窸窸窣窣推过来一张纸,梅一看稚拙的笔迹,心一疼,一颗眼泪落下来,砸在纸上,水花一样溅开来,把儿子的字和画都模糊了。

她眼泪花花地亲着孩子的签名,一遍又一遍,为了儿子,一定要活下来,他才七岁,不能没有娘。

听得麦克下楼的脚步声,她打开门,端起地上的餐盘。盘子里是一个牛肉汉堡,一盘蔬菜沙拉,一杯橙汁。

梅知道,这对麦克来说很不容易了,从没下过厨的男人,能想到弄个蔬菜沙拉给老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把菜洗干净,梅还是感念他的细心。

接下来的日子,对他和她来说,都是考验。

喉咙肿痛,吞咽困难,梅嘴里嚼着汉堡,胃里渴望着白粥咸蛋,脑子里对自己说,吃下去,活下去。她不想躺进裹尸袋,她一定要活下来,live to tell the tale(活着去说这个故事)。

 

整整25天,梅没有踏出房间一步。她咳得山崩海啸,烧得昏昏沉沉,不知晨昏,不辨香臭。

就算沉疴在身,也无法停止思想,为了转移注意力,她拼命看书。

加缪的《鼠疫》,普雷斯顿的《血疫》,毕淑敏的《花冠病毒》,迟子建的《哈尔滨大鼠疫》。

“假如埃博拉会通过空气传播,那今天的世界就大不一样了,人类会少很多。” 读到这里,梅打了个寒噤。不用查她也知道,这一天的美国,新冠病毒死亡人数是9.8万,果然少了很多啊。

埃博拉,人类的橡皮擦。梅合上Kindle,轻轻念道。越读她越平静,人类社会的发展史就是一部战疫史,一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黑格尔说,人类唯一能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人类从来都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唐朝诗人杜牧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

中国民间有句俗话,不见棺材不落泪。人类社会几千年来,就这样轮回。

假如美国从一月份病毒爆发初期就早做准备,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中国的疫情已经提供了充足的原始依据,给了全世界充分的时间做准备。可欧美的政客们都干嘛去了?

而这一切又是怎么开始的?

风起青萍之末,浪生微澜之间,梅一遍又一遍回想一月的那个黄昏。狂风骤雨中跳舞的老橡树,电视画面上的人群和画外音,糖醋排骨的焦糊味,还有兰花幽微的清气……

天空飞过一只蝙蝠,故事开始了……

 

在她幽闭期间,全美各州陆续重新开放。加州野狼,佛州巨鳄,纷纷走上街头,闯入民居。

网上吵吵嚷嚷着病毒起源说,中美之间打毛线战,口诛笔伐,戳来戳去,川普在推特上把新冠病毒改成中国病毒,甚至西方诸国联名追责中国未及时通报疫情。

梅觉得可笑,着火了,全世界都烧起来了,这些政客首脑们不是急着扑火,却是煽风点火,互相追究谁扔的烟头,还有人趁乱起哄说谁谁故意放火。他们难道不知道,病毒面前,人类是命运共同体。一种病毒会减少一个物种的密度,病毒有可能反噬人类,抹平人类。英国首相鲍里斯进了ICU后,不是再也不提群体免疫论了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病毒吃你的时候可不管这些。

这会儿功夫,全人类应该联合起来,赶紧把疫苗搞出来,打败病毒后再互撕吧。

 

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染疫,她紧紧地瞒住妈妈和舅舅一家。玛雅那里,架不住逼问,到底还是说了。这下教会都知道了。各种吃的喝的,流水似的送到门口,也不进屋,东西放在前廊下,微信叮一下就走了。梅吃不完,麦克父子俩跟着沾光。

教友们来自中国各地,还有港台的,有的家里开农场,有的开饭店咖啡馆,虽然超市里各种食品限购,华人的餐桌上仍然不缺菜。

都说中国人一出国,个个都成了烹饪高手,何况宅在家没事干,尽捣腾着吃。

因此,梅病了二十五天,吃的简直像满汉全席。在美国这么多年,肚皮饱了嘴巴没饱,这次因祸得福,彻底治愈了思乡胃。

她知道,假如没有教友们送来的这些东西,只吃麦克的汉堡三明治沙拉薯条,没准她真的活不下来。

FDA批准瑞德西韦开始使用,家庭医生打电话来,问要不要。梅手里正好有教友送来的莲花清瘟胶囊,她犹豫不决。麦克替她作了决定,先试莲花清瘟。

 

母亲节这天早晨,梅还在床上,听到窗外有响动,笃笃笃,有人在敲窗。她大骇,悄悄拨开窗帘。玻璃窗上映出一张小脸,笑眯眯的,嘟起小嘴,假装要亲她。接着,麦克的头从儿子身后探出来,手里举着一束白百合。父子俩高高站在一架梯子上,麦克斯兴奋得小脸通红。

梅由不得笑起来,一面笑着,一面不停地揩眼泪。

这是临街的一面落地窗,梅跪在窗前,一家三口隔着窗,六只手合在一起,泪眼相望。

四周静寂着,连割草机的声音都停了,五月的太阳已经很热辣,晒得街道明晃晃的,路上一辆车都没有,家家车库关着门,谁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窗帘后面窥视。

窗前有一颗玉兰花树,树叶稠得密不透风,风一吹,海浪似的摇摆,飒啦啦,飒啦啦,像有人呜呜咽咽的哭。

突然不知哪扇门里,一个男人的粗嗓门吼出来:

Get out the community! (滚出社区!)

声音太响,滚雷似的,因为周围太静,似乎还荡出回声。

梅虽然震惊,对那一声吼倒很坦然,将心比心,谁也不希望和感染者做邻居,但是麦克气愤得要拔枪。

晚上,梅在脸书上看到对门邻居丽莎贴出的一张照片,丽莎躲在窗帘后偷拍了他们。那张照片获得了上万个赞,并迅速在网络上转发,一家三口突然成了网红。

这一切太魔幻,梅有点晕。不过这张照片极大地抚慰了麦克,“ 你看,圣经说的对,不可含怒到日落。”他隔着房门对梅说。

 

5月24日,国殇日前一天,《纽约时报》在头版头条刊出千人讣闻,他们是1000位新冠肺炎罹难者。They were us(他们曾是我们),标题说。

这一天,全球逾530万人确诊,34万死亡,其中美国166万,死亡人数逼近10万。山姆大叔一骑绝尘,无人望其项背。

川普的警卫和伊万卡的秘书等近臣纷纷确诊,川普幕僚被要求戴口罩上班,但川普坚持不戴,他说他要做个榜样。

“ 傻逼的榜样,” 麦克说。

随着旷日持久的疫情,美国民众已经越来越不在乎了。每天持续飙高的确诊人数,对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数字,人们疲掉了。一种破罐破摔的“Fuck it”( 去他的)行为模式越来越常见,躺平任嘲,一些人根本不在乎病毒杀死了谁,他们只是早已厌倦了被隔离在家中。国殇日,不仅川普悠哉悠哉地去打了高尔夫,全美百万民众在路上,他们赴派对狂欢,去海滩冲浪,有一个小伙居然驱车千里跨州理发,去他妈的口罩,去他妈的社交距离,只要我不在乎,病毒就不存在。

梅想起一个视频,意大利有一个市长吼的:你快躺棺材里了,谁还来看你的发型。真应该让那个傻逼看看。不过俗话怎么说来着,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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