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四月了，枇杷果落尽，玉兰花打了几个花骨朵，迟迟不肯开放。
大疫直逼城下。佛罗里达确诊7000例，全美排名第五。
纽约客纷纷南逃，如滚滚洪流扑向佛罗里达。数十万佛罗里达人网上请愿，要求州长封州封城。
LOCKDOWN FLORIDA! （关闭佛罗里达！）
然而，州长置若罔闻，一味抵制。梅恨死了这个州长，但是她知道，就算颁布居家令，麦克工作的超市还是不能关，因为那是生活必需。
梅希望关店，希望麦克回家。但关店的前提条件是，店里有人确诊感染。这对于麦克和他的同事们来说又是极其危险的，她绝不希望如此。听说迈阿密已经关了四家店。感谢上帝，麦克的店至今太平无事。
超市生意格外火爆，人们疯狂囤积食物和家居用品，超市不得不限制客流，并在收银台旁边甬道上添加六英尺的社交距离标记。
“ 这没有用！” 梅愤愤道，“ 病毒可以通过空气传播，关键是戴口罩，戴口罩！” 说到口罩两字，她的胸口充塞了说不出来的郁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如此抵制口罩？美国人，英国人，意大利人，一个个宁死也不肯戴，是西方人天生的优越感，使他们误以为，他们的基因比亚洲人强壮？戴口罩就表示承认自己弱爆了？难道脸比命还重要？
麦克继续上班，继续裸奔。梅要求他，命令全店员工戴口罩戴手套上班，并且要求顾客进店必须戴口罩。
麦克为难道，“ 这不可能，” 他不能这么做，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梅嚷嚷道，“ 为什么不能？你是这个店的经理，你说了算！”
麦克苦笑道，“ 亲爱的，别孩子气了，我们是连锁超市，我得听上面的。”
梅跺跺脚，“ 那你呆在家里，不要去上班了。”
麦克抱起梅往沙发上一倒，大笑道，“ 太好了，我也不想上班。”
梅像个孩子一样趴在丈夫的胸口，太好了，一家子都安全了。她想。
然而，不知怎么，她心底有个小火苗煎熬着，另一种恐慌热腾腾升上来。
钱呢？钱呢？她想起书房里的一叠账单。每月的伙食开销，房子贷款，水电账单，请人割草和清理泳池要钱，麦克斯的钢琴课和武术课要钱，还时不时有小同学的生日趴，还有，疫情一过她就要回国。百般家用浩大，人情四季纷纷，巧妇难为啊。
假如麦克失业，家里马上要断供。听说现如今美国的失业率快赶超经济大萧条时期。老公不上班固然好，但不上班怎么维持生活？她像咽下了一个热汤团，吐舍不得吐，咽又咽不下。
虽说政府规定房屋贷款可以延缓，但延缓并不等于取消，到底还是要付的，寅吃卯粮和剜肉补疮有什么两样？
他们一家五个月前刚搬进这个新家。这套四厅四卧四卫的大房子，梅妈妈赞助了十万美金，妈妈去年退休，本来打算今年开完刀后就过来长住，梅已经着手准备为妈妈办绿卡。因为这次疫情，所有的计划都延误了。
这套房子有两个带卫生间的主卧，梅打算让妈妈住楼上的那间，麦克说，妈妈可以永远住在这里。梅知道麦克是真心的，就算妈妈没有赞助那十万块，麦克也愿意梅妈妈和他们一起生活。
麦克父母双亡。他大三的时候，父母双双车祸罹难。佛罗里达有一年一度的摩托车嘉年华，是全美乃至全球摩托车爱好者的盛事。麦克父亲是机车迷，十几年前的那一次嘉年华，他和车友飙车，过戴托纳大桥时，车速过快，一时失控，他撞毁桥栏，连人带车飞坠落桥，车后座上还有麦克母亲。
桥下是哈利法克斯河。河水腾起巨浪，拥抱了一切。父亲原本会游泳，但母亲死死箍牢父亲的腰不放手，加上头盔勒得紧紧的，父亲最后放弃挣扎，搂紧母亲，一同沉入水底。
梅和麦克最初在网上结识时，麦克把父母的故事告诉了她。梅说，她非常羡慕这样的死法。愿得一心人，白首同赴死，很美好的结局。她把《白头吟》篡改了一下，用英文解释给麦克听。梅是英语老师，英文当然不错。
麦克经年的伤痛，在梅那里得到了抚慰，他对着电脑屏幕失声痛哭。
梅父亲去世时，她只身回国奔丧。她在上海陪了妈妈两个月。麦克在视频中对梅和她妈妈说，等妈妈退休后，就接她到美国来。小麦克斯在爹旁边接了一嘴说，forever (永远）。意思是，永远在一起。梅和妈妈特别感动，妈妈说梅觅得了良人。
梅想到妈妈一旦过来，她的医疗保险将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现在，麦克的工作提供了一家三口的医保，以后不知道能不能把妈妈加进去。但假如麦克失业，全家人的医保都没着落了。最要命的是，这个节骨眼上，万一家里谁得了新冠肺炎，那医疗费恐怕得几万，听说光测试就得三千多美金。又穷又病，太可怕。生活果然要到短褐穿结，箪瓢屡空的地步？
梅的思绪越陷越深，眼前的黑暗一点点增加，恐慌和忧愁，像蛛网一样牢牢缠绕住她，一时间竟魇住了。
听得哗哗哗一声巨响，她醒转过来。
满地的硬币，滚得到处都是，儿子撅着小屁股，跪在地板一个个数。梅生气道，“ 麦克斯，你干嘛呢！”
麦克斯头也不抬道，“ 爹地不要去上班，太危险了。我有钱，我来养家。”
爹娘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梅感觉到麦克责备的目光，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梅很惭愧。儿子有这样的想法，是她平时灌输的，她的目的是想教育孩子懂得感恩。刚才孩子的一番话，中国父母会感到自豪和欣慰，孩子这么懂事，懂得为父母分忧了。然而，美国父母则认为，这不是一个七岁孩子该说的话。小孩子的童年应该是快乐无忧的，令孩子产生这样的不安全感，会对他的成长投下阴影，可能影响一生。这是父母的过错。
麦克嗳了一声，站起身叫儿子过来，“ 来吧，我们做个三明治拥抱，然后爹地上班去啦。”
麦克斯跑过来扑到父亲怀里，梅从背后抱住他，夫妻俩把儿子紧紧地搂在中间。
4月4日，全美确诊人数飙到30万，而4天前，报告是20万。才4天时间，就增加了10万。CDC终于松口，川普也承认，媒体也开始转向，戴口罩是对的。洛杉矶市长甚至亲自示范如何戴口罩。
梅已经出离愤怒了，美国政客的傲慢要以多少人的生命为代价！中国的死亡人数是3000多，美国是8000。梅不知道，一个月以后，这个数字是现在的十倍，而她差一点成为死亡名单上的一个。
麦克坐在沙发上，兀的跃起身，一步跨到电视机前，戳着屏幕上川普的额头道，“ 老爷子，看看中国吧，学学他们怎么做的。”
梅惊讶地看着丈夫，麦克难得说中国的好话，有一次给儿子订了个滑板车，他一看盒子嘟囔道，“又是中国制造。”
梅像被蛰了一下，“ 你老婆还中国制造呢，有意见哈?”
麦克慌忙堆笑道，“ 没有没有 ，好得很好得很！”
这会儿，梅突然很想抱抱他，又一想，不该反应过度，会挫伤他身为美国人的优越感。那该死的优越感。然而，这一刻，她也体会到了优越感的滋味。就像她读大学时，在外地同学面前，身为上海人的优越感。
第二天，佛罗里达正式开始实行“居家隔离令”。至此，佛罗里达已经超万人染疫，其中梅他们所在郡有200多人。离梅家车程15分钟的一所养老院里，死了19个老人，9个护工感染。麦克的姨奶奶就住在那家养老院里。姨奶奶是麦克母亲的姨妈，今年98岁了。感谢上帝，她至今还是好好的。逢年过节麦克带着一家人去看望老太太。这时节，很想去看看她，但是不能了，养老院禁止任何人探望，如果死了就更不能见。现在，美国的养老院就像一艘泰坦尼克号，老人和护理人员都在上面，而且，他们没有救生艇。
这一天也是清明节。朋友圈里流传一张图：清明追思，家国永念。梅份外感伤。妈妈说不好出门，扫墓也不好扫，就在家里过一过吧，论心不论迹。妈妈烧了几样小菜，摆了几盘水果，点了三炷香，坐在老爸遗像前神交流了一个下午。看看天光暗下来，赶紧把菜啊水果收拾好，擦干净供桌。妈妈说天夜了，老头子真出来现形，她要吓死咯。
梅笑出了眼泪，她本来拼命想摒牢的，到底不行。她假装揉揉眼睛，轻松地道，“ 等我回去一道去给老爸扫墓。”
一说回去，妈妈立刻红了眼眶，之前反对梅回国，怕她在国内感染，如今盼梅回国，怕她在美国感染。妈妈发了一个表情“我太难了”。梅彻底笑翻。
母女俩在视频上哭哭笑笑了一晚上。
麦克超市里开始允许员工戴口罩，不过口罩自备。麦克和总部交涉，争取到两个福利，一是每天为员工提供一付乳胶手套，二是在每个收银台前面安装玻璃隔屏。玻璃隔屏很快在各大超市里流行起来，梅很为麦克骄傲。
黑色的春四月，用纽约州长的话来说，“地狱般艰难”。美国的孩子渡过了一个最灰色的复活节，没有彩蛋，没有游戏。
“ Nothing！“（什么也没有） 麦克斯抱怨道。
麦克本来想买点彩蛋埋在后院草丛里，让麦克斯自己玩。梅求他拉倒吧，网课已经把她整崩溃了，难道还要为那些糖果和儿子斗智斗勇？每年复活节万圣节糖果最让她头疼，简直明目张胆让娃们吃糖，两个节足以报销两颗牙。唉，麦克叹口气，“ 孩子们太可怜了，天天关在家里。”
梅说特殊时期，孩子们更要守规则。你看看，上个月在迈阿密海滩度春假的大学生，恶果来了吧。死了两个，上百人感染。
三周前，川普说复活节会复工，如今看来只是个笑话。
复活节后几天，很多人开始收到政府的纾困金，大人1200，小孩500。上个月才看新闻上讨论政府派钱，没想到这么快到手，令人大跌眼镜。美国人做事一向慢，一件事落实下来，用梅妈妈的话说，坌起地来，下起种来，捉起花来，纺起纱来，染起布来，裁起衣来，有得等了。
“ 还不是为了大选，收买人心，” 麦克说。
然而，给了钱还不够，美国人要自由。复活节以后，很多州的居家令和禁足令已实施一个月，对于天性散漫的美国人来说，这真要了他们的命。各地开始传出抗议声浪，很多大城市爆发示威活动，人们在家憋坏了，大人小孩齐齐出门，走上街头撒欢。他们要复工，要去酒吧，去海滩，还有的喊，人要理发，狗要剪毛，不自由毋宁死！
川普也在推特上喊，解放明尼苏达，解放密歇根！
怎一个乱字了得。
麦克气得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 川普起哄，就因为这两个州长都是民主党人，看来关键时刻，还是一党专制好，至少没人添乱。”
梅刷着微信，突然大叫起来，“ 天啊，这么多示威者，蚂蚁出山一样，居然……居然没有一个人戴口罩。”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这一场瘟疫收不了场了。梅捂住脸，太可怕了！
游行的结果很快出来了，一周后，4月27日，美国新冠确诊人数累计超100万，继续领跑世界。就在前一天，4万人挤爆加州海滩，佛州北部海滩人满为患，伊州千人大派对通宵狂欢。
梅想，这些人肯定在海滩上放烟花，庆祝海滩解禁。太滑稽了，美国人老是争世界第一，这次又长脸了。
梅接连收到很多同学朋友的微信，个个都叫她回去，带着一家大小逃回上海吧。曾几何时，她们都羡慕她嫁到美帝，如今轮到她被怜悯被鄙视了。那个阿斌又来了，舔着脸问她要不要口罩？可以便宜点卖给她，不包邮。梅后悔没有早点拉黑他。
四月的最后一天，姨奶奶去了。两天前，她刚刚过了99岁生日。吃过生日蛋糕，她心满意足。养老院说，她没有做检测，因为试剂不够，但他们估计她感染了。
“ 他们没有送她去医院，” 麦克说，“ 也许她太老了，没有救治的价值，可怜的老奶奶。” 麦克说着把脸扭过一边，也许他哭了。
梅走过去，抱住他的头。麦克把脸埋在她的双乳间。良久，他抬起头，梅惊讶地发现，他眼睛的色彩变了，原本极明亮的蓝色变成了淡淡的蓝灰色，好像一层云翳遮住了晴空。
梅望着对面的梳妆台，镜子里映出一张空洞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她想，我们是不是正在丧失人类的情感，喜怒忧思悲恐惊，什么也没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