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住院医生的第三年)
在斯隆肿瘤中心轮转的这两个月,屠兵每天都会见到各种各样离奇的肿瘤病例。对屠兵这个学员来说,这些病例是一个又一个的惊喜,但屠兵心里清楚,在这些诊断的后面,有多少个家庭在痛苦着,在崩溃着。
这天屠兵接到通知,要给一个17岁的少年做CT引导下的穿刺活检。屠兵赶到手术室时,技术员埃德姆(Adam)、麻醉医生和一名护士已在帮着病人摆体位,消毒皮肤。病人叫克林特(Clint) ,是一名高中美国足球运动员,已经一米八多的身材,一身肌肉,一张脸也非常英俊。他在一次比赛中摔倒,出现骨折,做X光检查时发现了纵隔和左肺阴影。
主治医师是汤普松(Thompson),他对住院医生很好,总是想让住院医生多一些上手机会。汤普松让屠兵做胸部小切口,插导管,屠兵紧张得厉害,在克林特有着发达肌肉的胸壁上,怎么也插不进去。最后,看到一旁站着的病人父母焦急的样子,汤普松亲自上手,取了几块纵隔肿块的活检。
在肿瘤病例讨论会(Tumor Board) 上,屠兵获悉,克林特得的是一种非常罕见的NUT中线癌。这种癌症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案,平均存活时间只有半年。屠兵想着这么一个美丽鲜活的年轻生命很快就要结束,心里有些伤感。
半个月后,克林特又来做检查,这次主要目的是全身扫描,看身体里肿瘤的量,进行肿瘤分期。屠兵惊异地发现,克林特尽管看起来很憔悴,但精神很好,不时和身边的父母和漂亮的女朋友说笑。屠兵想着也许他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
做完检查,出门时,克林特问屠兵:“医生,我的肿瘤是不是晚期、已经全身扩散了?”屠兵点了点头,克林特平静地笑了笑,说了声谢谢。看着克林特父母和他女朋友也都坚强地挤出来的笑,屠兵却笑不出来。屠兵不明白这么年轻的一个人怎么对死看得如此从容。
后来屠兵从肿瘤医生那里了解到,克林特知道自己得的肿瘤的预后情况后,拒绝了治疗,他也不想让父母和女朋友整天看着自己伤心,他住进了临终病人看护所,陪着他的爱犬微笑着走过了他生命最后的4个月。
屠兵想着,人的生命有长有短,我们自己无法决定,但只要努力过,爱过,积极地生活过,在我们生命终止的那一刻,也许都能像克林特一样,微笑着离开。
屠兵把克林特的肿瘤的放射学特征写了一个摘要,投到了美国放射学院年会,并幸运地被作为板展接受了。他们科里规定,只要会上有板展或发言,就可参加这个会议,一切花费由科里报销。
这个年会是在美国最小的州——柔德岛,时间是五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
儿子屠子罡已经一岁,不仅会叫爸爸,还可以沿着墙走上几步。屠兵抱着儿子亲了又亲,最后和水又红、儿子及陈思思他们告别,去了为期4天的美国放射学院年会。
这个年会比北美放射学年会小的多,不过屠兵倒是喜欢这样规模的学术会议,不用看着拥挤的人群和花很多时间去寻找自己想听的讲座在会场的位置。
因为他们科主任弗兰克是那年美国放射学院的主席,屠兵明显感觉出他们科在这年的会议上可算是大出了风头,他们科里的教授或副教授有很多大会发言或坐上主席台的机会。
在一个大会中场的放射学院人事变动会上,他们科里的吉儿和哈弗的芭芭拉被宣布为新当选的委员会委员。听说吉儿和芭芭拉一起在屠兵他们学校做的住院医生。吉儿后来跟着弗兰克做了乳腺影像的专科训练,芭芭拉则跟着哈弗的科主任斯丹利(Standley) 做了血管放射介入治疗的专科训练。斯丹利是美国放射学院上一届的主席。
会议散场后,新当选的委员吉儿和芭芭拉并排站在出口处,频频向从会场走出去的人微笑示意。两人都精心打扮过,娇艳无比,像是娱乐圈里的两位姐妹花明星,在显示着“看我多平易近人”。
屠兵从会场走出,想着过去给吉儿打个招呼,但他发现吉儿对着他的笑和对其他那些陌生人的一模一样,他知趣地径直走了出去。
走出会场,屠兵看到几个中国人一起在用中文交谈,他倍感亲切,赶紧走了过去。原来是他们在商量着晚上一起去外面吃饭,好像是召集人的宫善筹问屠兵愿意去吗,屠兵想着终于找到地方可以说中文了,赶紧说愿意。
听完下午最后一个讲座,屠兵来到事先约好的地方,宫善筹已经等在那里。宫善筹50岁左右,中等个,看着很和善。他是当地布朗医学院放射科的科研教授,在这个领域已经工作十几年了。
已等在那里的还有一位女的,叫汕丹丹,也50岁左右,她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穿着一身紫色套裙。她是从中国南京来的,好像和宫善筹很熟。看到屠兵,她首先瞟了一眼屠兵挂在胸前的会卡,略显惊异地问:“你在弗兰克那儿工作?”屠兵答了一声是,她又上下打量着屠兵。这时又有三个男子走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高个子,大约40岁左右,一张白脸,额头油亮。他叫令狐啸天,是哈弗放射科的搞科研的助理教授。
跟在令狐啸天后面的两个人长得很像,都五六十岁的样子,秃顶,中等个,一个叫刘油,是广州一个放射科的科主任,另一个叫张网,是天津一个放射科的科主任。
他们之间好像都认识,相互寒暄之后,都盯着屠兵,对这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新人上下打量起来。
宫善筹说:“还有三个人要去,反正我的车也坐不下,我去外面叫个出租车,你们先去饭店等着吧,我已经定好位置,是个包间。我在这儿等着他们三个。”
令狐啸天、汕丹丹、刘油和张网坐上出租车先走了。
屠兵趁这个时间给水又红打了个电话,水又红说你们去吃饭吧,家里没事儿。
挂了电话,屠兵看到三个男人走了过来。
最前面的那位有点胖,笔挺的黑色西装被啤酒肚撑的涨涨的,他大概40多岁,一张方脸,也油光华润。他叫牛毕响,是斯坦福放射科做科研的副教授。
后面跟着的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都很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他们是从深圳一家医疗器械公司来的,一个叫何炅,一个叫何炘。他们说他们是兄弟俩,但屠兵没有看出他们长得有任何相似之处。
餐馆是一个装潢布局都很讲究的中餐馆,他们是在一个单独的房间里,门一关就把嘈杂声全关到了门外。
饭桌上已经上了茶水,他们几个先到的已经点了好几道菜,一个长相漂亮的女服务员在一旁站着。宫善筹和牛毕响又点了几道,宫善筹又让屠兵、何炅和何炘也点几个,屠兵随便地挑了一个素菜。
点完菜,宫善筹对屠兵说,你是新人,给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当屠兵说自己是放射科的住院医生时,他们都挺惊奇,汕丹丹嘴最快,屠兵刚说完,她就立马问:“你是很小就来美国的吧?”
当得知屠兵是在国内读完硕士才来时,他们都沉默了一下。
牛毕响说:“美国的临床比不上中国,美国唯一比中国搞得好的就是科研。”
令狐啸天赶紧附和:“美国科研人员的素质和科研经费是中国远远没法比的。”
“那也不能说得那么绝对,我觉得无论临床或是科研,中国都在努力追赶美国。”这个在哈弗做过几年博士后,回中国发展的汕丹丹说着,面露不悦之色。
“那当然不一样,中国是有很多优势,像你这样一位教授,每年都可以拿着赞助,满世界跑着开会,我们可不行。”这个和汕丹丹一起做过科研的令狐啸天一副嘲讽的口吻。
汕丹丹正要说话时,有几道菜上来了。
大家纷纷让着吃菜。
刘油开了个新话题,“美国做血管放射介入的,那个地方最好?”
“当然是哈弗了。”令狐啸天明显地显示出对刘油孤陋寡闻的不满,“我的老板斯丹利是这方面的鼻祖。”
“斯丹利太老了吧?斯坦福的斯蒂文(Steven)是这方面的新秀,他是美国放射学院血管放射介入学会的主任委员。”牛毕响也不甘示弱。
“这个学会太小了,主任委员也算不了啥,斯丹利——我的前老板,一直都是北美放射学会血管放射介入组的主任委员和名誉主任委员。”刚才还是敌人的汕丹丹,这时立即和令狐啸天站在了一起,来捍卫自己工作过的地方的尊严。
牛毕响看着汕丹丹也加入驳斥自己,好像恼了,“波士顿那地方冬天冷得要命,交通又差,说实在话,有真本事的谁也不愿呆在那地方。”
“你说啥?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令狐啸天满脸通红,好像被激怒的公鸡一般。
屠兵看得瞠目结舌。
宫善筹赶紧打圆场,哈弗和斯坦福都是老大,各有千秋。他又转向坐在自己身边一声不吭的屠兵说:“你们学校放射科也挺强,这个会上你们科里坐在主席台上的都有好多。”
“我只是个学生,他们有没有实力我一点不清楚。” 屠兵心想,赶快把这样的争比停止,自己科里强弱都和自己无关,最好别引火烧身。
但已经晚了,牛毕响冷眼瞧了一下屠兵说:“你看看他们科里这次会议的摘要就知道了,除了病例报道就是系列病例分析,连一个有点深度的科研项目也没有。”
“巴几在你们那儿做住院医吧?他在我们科做了两年研究学者,但根本进不到我们科的住院医生项目。”令狐啸天也赶紧拿出证据,显示哈弗的优势地位。
屠兵脸上有些发麻,虽然知道这些都和自己无关。屠兵不明白他们在争比的目的,想着无非是想让中国学校多邀请他们去作讲座。当然中国人请美国的学者,可能只看学校,哈弗和斯坦福在中国都响当当,当然比自己学校名气大多了。
这时又有几道菜上来了,大家又一番谦让着,往自己盘里夹菜。
为了缓和气氛,宫善筹开了一个新话题,聊起了中国的放射学会,“听说中华医学放射学分会到明年就该换届了,新的主任委员不会还是中国医科大的吧?”
“那肯定不会。”汕丹丹自信地说。
“听说,能否被选上主委和现任主委关系很重要。”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何炘突然蹦出一句。
汕丹丹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汕教授,刘教授,张教授,你们三个都是这个学会多年的委员,这次选举应该都有希望当选主委吧?”
他们三人都没有接话。这时最后一道菜:清蒸活鲤鱼上来了, 大家都看着那一只死了还睁得大大的鱼眼。
“吃鱼,吃鱼。”张网叨了一块鱼肉,聊起了三月份他和现主委狼满山去日本开会的 趣事儿,“狼主任非要我和他一起去泡温泉,泡完温泉就算了吧,他又非要我和他一起去做按摩,最后全是他付的钱。”张网最后叹了一声,“真应该感谢我们主委的厚爱!”
“狼满山对谁都这样,”刘油好像有些不屑,“我倒是挺感激他的,无论再忙,他每年都去我们科里办的年终讲座。”
“最好别和浪满山一起去开会,他晚上睡觉打呼噜。”汕丹丹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大家都愣了一下,一起问:“你怎么知道的?”
“啊... ..." 大家都会意地笑了。
汕丹丹低着头,好像在后悔自己说漏了嘴。
屠兵隐隐觉出,这可能也是汕丹丹的一个计策,她想让大家都知道她是和狼满山关系最好的。
吃了一顿饭,屠兵好像是看了两出戏。一出是我在美国我最牛,一出是我在中国我关系最硬。
席间,除了屠兵,何炅和何炘也没怎么说话。屠兵看得出,他们两个的任务就是要讨好汕教授、刘教授和张教授。最后他们两个付了晚饭的钱。
晚饭结束时,大家又一阵寒暄,宫善筹说第二天他要带他们去附近的旅游胜地逛逛。屠兵觉得,自己对他们这些人一无所用,自己也不用求他们什么事儿,最好还是别和他们搅合了。
第二天,屠兵自己一个人去了布朗大学校园转了转,校园里花鲜草绿,非常漂亮。
在一片很大的草坪上,一群穿着中国传统服饰的年轻女孩子在排练扇子舞,屠兵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不知是为什么,她们这个舞蹈在屠兵的眼里凌乱不堪,不伦不类。
屠兵又去了一家商场,给小子罡买了一个会说话的玩具猪。在它背上轻轻一拍,它就会摇头晃脑地唱起“ABCDEFG..."。
会议很快便结束了。屠兵觉得自己学了不少东西,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些数码化放射学的讲座,他深信那种无片放射学检查的时代很快就要到来,到时候也许放射科医生都可以在家工作了。
屠兵从柔德岛回到纽约,已是晚上7点多种。他发现家里邮箱的钥匙自己还带在身上,就顺便查了一下自家的邮箱。除了账单和广告之外,他的美国护照也寄来了。看着自己崭新的美国护照,屠兵一点欣喜也没有,他觉得这纯粹是需要。他需要这个去给自己妻子、父亲和继母办绿卡。
回到家里,陈思思立即把刚热好的饭菜端到桌上。小子罡和水又红在卧室里玩,听到开门声,立即叫着“爸爸,爸爸”。屠水京在他们的卧室里看着中文电视。
屠兵抱住子罡,说:“想爸爸了吗?” 屠子罡小胖手摸着屠兵的脸,喊着“爸爸”,咯咯地笑着。
水又红说:“这几天,他经常哭,可不好哄了,肯定是想你了。”
屠兵把子罡放在地上,把给他买的玩具猪拿了出来。小子罡看到玩具,眼睛立刻放光,使劲向小猪背上一拍,小猪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小子罡吓了一跳,不断地往后退。陈思思抱起子罡说:“兵,你快吃饭吧。”说着,她把玩具小猪放到子罡手里,子罡又使劲拍打,这次他不再害怕了。他好奇地看着,听着不停地笑。
屠兵吃过饭,水又红已经把小子罡哄睡。陈思思抱着子罡去了他们的卧室。水又红去单位上班后,陈思思就把婴儿床挪到了他们的卧室。
屠兵和水又红聊了一会儿这次开会的见闻,水又红听着,渐渐睡着了。
屠兵打开自己的电子邮件信箱,意外地看到了程启的来信。自从上次在圣地亚哥见了一面之后,他们就很少联系。屠兵给他打电话,他手机经常关机,发电子邮件,他也总是回复的只言片语。
这次非常不一样,程启写了很长一封信。
原来程启已经回到昆明,在昆明医学院免疫科工作了。昆明医学院不仅给了他副教授的职位,还给他筹建了实验室,另外给了他一套房子。他要屠兵回国时一定要再去昆明。屠兵看得出,他 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快乐。屠兵相信,程启做了完全正确的决定。人到什么地方生活,不就是想要过得快乐吗?可周围太多人做得正好相反,即使整天生活苦着,压抑着,也要坚守住那有个响亮名字的地方。
程启没有提及方稷,屠兵心里默默为他们祝福,希望这两个相爱过的人都能得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