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八年的公务员生涯中,刚强担任父母官的经验仅限于和平县,一个贫困县的县令。现如今他最大的感触是——罗湖区作为副厅级建制的经济特区,区长嘴里说出来的话可真好使啊!要不然那么多人争着做人民的公仆呢。
比如刚强头几年曾鼓励过被杜昊壤坑害的底层建筑工人,还有黄先麟这样的承包商、包工头,让他们举报杜昊壤旗下那些垄断市场、非法收取回佣和挂靠费的黑中介。工人们虽然信任他这位局长,还是没底气迈出那一步,怕告不成反被报复,今后在珠三角的建筑行业就别想混下去了。
今非昔比,他们的强哥现在连警察局都管得着。得知省委第三巡视组进驻深圳后,工人们便理直气壮地去中宇集团设在罗湖的两家中介所门口抗议维权。刚强那天早上打电话给罗湖分局的杨队长,下达指示。
“工人同志们的觉悟与积极性难能可贵啊,体现了咱们国家维权意识和人民当家作主精神的进步。要充分肯定他们在我市经济建设中所做的贡献,反映出来的问题也可以帮助我们有效纠正工作中的错误和不足。请分局多派警力给予支持,协助工人和市民们行使自己的正当权益。”
“呕,”邵艾每回听他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官话,会吐一下舌头。
工人们见警察确实站自己这边,放下了悬着的心,多年来的委屈有了出口。最后省纪委抓杜昊壤的由头,就是从这些黑中介开始。而同一件事,倘若刚强在电话里说的是另一番话,结果就会完全不一样。
“大运会即将开幕,我区应当以大局为重。要谨防人民内部矛盾被别有用心的境外记者拿来炒作,破坏咱们安定团结的大好形势呀……”
长话短说,废话少说,肖市长和他表弟杜昊壤于2011年春夏之交双双落网。抖搂出来的劣迹触目惊心,涉案金额天文数字。刚强在巡视组离开前,特意同他们就查处没收的脏款进行协商。按照规定,这些都应当上缴国库,但刚强提议,“回佣是工人们的合法所得。如果有可能,还请尽量还给工人。”
总之,肖杜一伙人落马,笼罩深圳建筑业的污浊之气如日出后的晨雾一扫而光。对刚强的同行们来说,人心大快了对吗?没有的事,人心惶惶才是真。那年的大运会事件被定性为“窝案”,共有7位厅局级官员落马,外加60多个处级干部被查处,当中也包括问题不算严重的梁道行。
一同进监狱的还有市长的退役明星情妇和他那位“一洞连襟”,广东省某地市委书记。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情妇原来有六个孩子,前四个是与前夫所生,后面俩儿子分别为肖市长和书记的后代。情妇与前夫以行贿罪被判入狱的同时,肖市长和书记分别判了死缓和无期。据说情妇听到判决的时候在法庭上放声痛哭——她和她的三个男人都进去了,几个孩子谁来抚养?
“我看这是在杀鸡儆猴,”5月初的某天,邵艾盘腿坐在刚强公寓的沙发上,伸手从面前茶几上的果盘里取了只洗净的苹果,“看你们今后谁还敢贪?”
“反正不是我,”才拿吸尘器吸完客厅地板的刚强将吸尘器的电线缠好。“岳父家里有钱,用不着为了五斗米折腰。”
“你把张晓军拿给我,”邵艾冲他说。
“什么?”刚强站直腰。
“张晓军,”邵艾冲他晃了晃手中的苹果。
“哦。”刚强收好吸尘器,走去厨房,回来时手中握着把橙色手柄的水果刀。
“不对,这个是美娜。”
“这就是张晓军,”刚强给她看刀背,“你买的呀?要么说一孕傻三年。”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了保证大运会期间不出意外,深圳市公安局于2011年4月起草了《关于加强刀具安全管理的决定》。提议将本市范围内的菜刀、大型水果刀、锉刀等能伤人的危险刀具一律“实名制”。具体说来,从7月初到8月底,生产商、物流商、销售商需要将所有刀具的数量向公安局备案,有专店或专柜销售,顾客在购买上述刀具时必须出示身份证或护照实名登记,违者处以一千元以上五千元以下的罚款。这不成笑话了么?真想行凶搞事的人,随便开车跑去邻近的东莞和香港购买不行么?还可以用锤子。
“既然搞菜刀实名制,”邵艾前几天购买手中这把水果刀时,开玩笑地说,“是不是应当给每把刀取个名才好区分啊?这把就叫张晓军,家里那把叫美娜。”
“干嘛叫美娜?”刚强警惕地问,“这是讽刺我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
邵艾翻了个白眼儿,“因为家里那把的刀背上有行小字——MeiNa,你没看到吗?”
刀具事小,《决定》在公开征求意见一个阶段后,不了了之。让刚强郁闷的是年初就全市范围内开展的“清理高危人员运动”,四个月内共有八万名治安高危人员被赶出了深圳。比如有犯罪前科且当下无正规职业的,无犯罪前科但经常昼伏夜出且无正当职业的,用假身份证住旅馆或者租房的,指使儿童乞讨,有报复社会极端言行的,等。
“如果认为这类群众的存在是个问题,”刚强这话也只能在家里说说,“应当想办法帮他们解决问题,而不是赶走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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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剑五月份就满两周岁了,邵艾于那一年的夏天将剑剑带来罗湖住了两周。
两周算邵艾能忍受的极限了。小丫头精力旺盛,白天爸爸去上班,她在公寓里是待不住的,即便为她准备了积木等各种玩具。邵艾只得带她出去逛,然而小丫头跑得快,邵艾很怕眨眼间就找不见她。每日提心吊胆,累个半死,难以想象那些只能自己带娃的女人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有时候实在疲了,就在下午三四点钟将剑剑送去刚强的办公室。上班时间,家属自己跑来单位不好,带着个小小孩就不同了,更何况小小孩轻易不来父亲所在的城市。
剑剑是真喜欢爸爸的办公室啊!对她而言比那些室内游乐园还好玩。瞧,抽屉里和书架上有各式各样的奖杯、纪念品和赠品。黑色的办公椅爬上去能转圈,或者站到落地大玻璃窗前,看光景看半天。把废纸篓从外间搬到里间,再从里间搬回外间。将文具筒里的笔尺全倒在地上,再一支支捡起来,又或者拿笔在一摞摞废弃的红头文件背面乱画。
而刚强只要得闲,就会离开办公桌,走过去陪剑剑玩。确切地说是“学她”。剑剑一只手乱画,他也一只手假装画画。剑剑在地上爬,他也爬,她停他也停。让坐在一旁沙发上休息的邵艾哭笑不得。
楼里的叔叔伯伯阿姨们也喜欢剑剑,抱着她爱不释手,把不知道哪里弄来的糖果塞进她手里,简直是公主一样的待遇。当然邵艾心里明白,剑剑固然可爱,也是因为她爸爸目前在单位里的地位。想起那六个父母和养父都进了监狱的孩子,邵艾心里颇不是滋味。
邵艾自己也被刚强的下属们夸成了美貌与智慧并重的英伦玫瑰。只是有次被问起她的公司有多少员工,邵艾愣了半天,硬是没想起来。果真是“一孕傻三年”么?哪有的事!业务不常做,肯定是要荒废的。
下班后,三人去街上随便找地方吃晚饭,然后散着步就溜回家了。刚强租的公寓在九层,只有一室一厅。房子倒是很新,日用必需品都齐全,缺少以舒适和美观为目的的家具和摆设,处处透着临时与将就的意味。双人床睡一家三口有点挤,但剑剑每晚都很高兴,有时睡着后还会咯咯地笑出声。
有几个夜晚,待身边那一大一小睡熟后,邵艾望着天花板被楼下行驶的车灯划过的光影,在脑海中虚构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她和刚强同为毫无背景资源的工薪族,在深圳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勉为其难地供了套小公寓,就跟目前这套同样简约。孩子很小就扔给托儿所,白天二人都要上班,下班后匆忙买菜做饭,吃完都八九点了。
再过上几年,孩子入学,晚上要辅导做作业,周末送补习班兴趣班。夫妻俩的最大心愿不是住上更大的房子,而是将孩子送进一所好大学……空巢了,赡养各自父母的难题又被提上日程。等这些都完美解决,两夫妇自己也将步入垂暮之年,已经平平淡淡琐琐碎碎地过完了大半生。
这样的一世算幸福吗?平凡的人如同一块积木,在社会这个巨型构架中有其既定的位置和约等于零的自由度。不必担心“家太多”,负担一套房就够吃力的了。生存的重压会将男人女人捆绑在一起,共同见证孩子成长的点点滴滴,可以说幸福吧。但如果运气不好的话,这样的家庭是不具备承担风险和应付意外的能力的。别抱怨什么“一眼望到头”,你还真不见得能走到那个头。
反观她和刚强,各自拥有着足以影响社会、决定他人幸福度的资源与权力,却无法在世界的某处安置一个共同的家,让孩子每天生活在爸爸妈妈两个人的关爱之下,多么地讽刺啊!
按说以刚强现在的身份应当换个像样的地方住。最好是独门独户,宽敞大气一些。家里即便少了她这位女主人,雇个保姆,也可以时不时请领导和同事们来家坐坐。倒不是邵艾舍不得出这笔钱,可他们在珠海已经有一个家了呀!无论看起来多么遥遥无期,他们俩人最终会凑到一起,不是吗?如果给刚强在罗湖也置办一套房子,等于是把两地分居给合法化、永久化了,那是邵艾最不愿见到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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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8月初开幕式那天,深圳机场禁飞,多条干线公路关闭,出入深圳的大货车被扣在城外过夜。主场馆附近500米内的居民被要求撤离五小时,但家里必须打开电灯。
邵艾一身正装,陪在刚强身边坐进小车,前往主场馆观看开幕式。体育对邵艾来说,从小是老大难,有意思的赛事会坐在家里看电视,极少会花时间精力冒着塞车的风险去场馆里观看。而刚强过去这几年,看啥、不看啥基本都是工作需要,不由他来决定。
这回去观看开幕式,塞车是免不了的,但可以绕过严苛的安检直接由侧门入内。作为本市数得上的几位高层领导之一,许区长和夫人被安排到First Ticket,VIP那些个靓位中。这些位子的排列几乎与领导们专车的小号车牌一样,谁先谁后那是半分都错不得的。
邵艾整晚上的体验却一点都不好。时不时会有摄像头对过来,给她这位官太太一个大特写。搞得她整晚都要正襟危坐,脸上带着“第N夫人”端庄典雅母仪天下的笑容,该鼓掌的时候机械式地鼓掌。她宁愿跟刚强挤到犄角旮旯里去,怀里捧着饮料和零食,随心所欲地低语嬉笑。
然而开幕式好歹是看完了的。两周后,闭幕式进行到一半时,邵艾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她起先没接,母亲多半又给她或刚强、剑剑相中了什么衣服或者礼物。然而母亲一连打了好几个,莫非有急事?邵艾于是起身离座,到场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回电话。
“妈,找我有什么事?”
“小艾,你爸今天下午进急诊室了,”母亲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最近血压血糖都偏高,昨晚上看着就不大对劲儿,右眼睁不开,右腿打不了弯儿,以为休息一晚上会好些。今天睡到中午才醒,想下地,发现右边的身子彻底动不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听着像是中风。邵艾看了眼运动场上显示时间的大牌子,将自己的傻日子提前结束,time stamped。
“嗯,等我查一下航班,明天中午之前应当能到家。”
注:“一洞连襟”的典故取自广州前市委书记和揭阳前市委书记,这俩人落马是2014的事了。因为人物已经太多,就把多个贪官的故事移花接木到了肖市长的身上。情妇非明星,也是个可怜人,混账的是那个前夫。
不过也是我逃避吧,后面打算一镜黑到底了,我有点抗拒,所以才拿官场的事磨蹭了半天。
后面比较大的故事,大概还有三个吧。
其实真的是谁都不容易,除了少数命特别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