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邵氏药业苏州总公司薪酬与考核委员会由七位董事构成，当中包括三名独立董事。邵艾被秘书领着，在椭圆型的环形桌末尾入座。会议室不大，每人面前的桌面上象征性地立着个细细的麦克。麦克一侧的牌子上写着姓名与职位，邵艾今回的身份是“旁听”。除了她，会场中还有负责电脑和幻灯片的科技人员以及为会议做笔录的记录员。
正式开会前，邵艾起身同七位董事一一问好。按照事先同父亲商量好的，邵艾现在还未入职，对每人均以叔叔阿姨相称就好。
“上次开会时，咱们讨论了上级领导的评估与绩效考核在人才选拔和擢升上的比重，”说话的是人力资源部的女经理于晶，也是于伯伯最小的妹妹。邵家和于家是世交，可以互相托孤的那种过命交情。在邵艾儿时的记忆中，于阿姨是个皮肤白皙、高鼻梁深眼窝的美女，一直留着央视女主播那种露耳短发，口才也跟女主播一样棒。现如今奔六的人了，大概轮廓鲜明的女人更容易比脸平的女人显老吧，需要较重的妆容来遮掩皱纹。
“此外，”于阿姨接着说，“还有个资历与学历的问题。总的来说呢，老员工们认为资历更重要，新员工看重学历，这也正常。咱们公司成立已有近三十年，员工数量庞大，背景复杂。单拿销售来说，早些年只要中专、大专学历入门就够了，后来上升到本科，现如今一些待遇好的职位还得是名牌大学的本科甚至研究生。所以同一个部门的老人新人很难制定整齐划一的标准。目前股东们的意思是聘请外部的专业人力资源公司来参与考核，不过在这之前，咱们自己需要先明确一些基本意向和准则。”
说到这里，于阿姨朝邵艾这边望过来，语气轻松地说：“邵艾今天既然在场，不妨说说你的看法？随便聊就好了，不记录在案。”
邵艾知道于阿姨是在为自己创造机会。关于人才的录用、考核与评估，父亲平日和她聊过一些。而且既已提前知道今天要来参加薪酬考核委员会，邵艾上周末主动泡在父亲书房里恶补相关的资料。当下依然坐在座位里，冲在场的叔叔阿姨们说：
“我今天来旁听，是向叔叔阿姨们学习的。我的想法有些是听父亲说的，还有的拍脑袋自己想的，请大家多指正。我觉得人员评估离不开公司大方向上的战略方针。咱们邵氏药业这些年的研发策略概况说来是四个字——以战养战。就行业内的现状，求稳、求回报快，那最好是将资金投到高质量的仿制药上。然而仿制药竞争日益激烈，很多药，中小企业都能生产，利润不会太高。像咱们这种大型药厂，必须有自己主打的创新药。后者的问题是前期投入大，耗时可能长达十年之久，风险也较难评估。但是一旦做成功了，利润可观。”
在说这段话时，邵艾尽量保持吐字匀速，其实她很久没这么紧张过了。在众人的注视下，脖子整个儿僵住，想转下头都做不到。这时真希望把自己变成方熠，不仅口才好，且学贯西东，药学领域的基础与前沿尖端可以说是信手拈来。然而紧张归紧张，不完美永远存在，还是要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把事办好。
“所以父亲说，咱们的策略是将仿制药的稳定收入作为创新药的前期投入。而每次创新药收回成本，便是公司扩大营业规模的时候，这些你们大家比我清楚。所以我想，即便都在同一部门，其人才选拔与业绩考核的标准也不是非要整齐划一，可以根据工作性质来定。比方说，学历高、毕业时间不长的新人尽量安置在创新药项目上。既然这条路原本风险大，是不是可以考虑不以短期内的绩效来进行人才评定？而资历老……”
准确地说，是离开学校太久、曾经学过的专业知识与前沿科技脱节的老员工。然而考虑到在座的委员们基本上都是老资历，没必要摆得太细。
“……的员工们，主要职责是保障公司的稳定盈利，为失败的创新药研发提供风险吸收的能力。对这些员工来说，如果多年前的学历同当前工作性质并无多大关系，那就不一定非要作为评级标准的，是吧？”
到此为止，与业务相关的建议邵艾已经表达清楚了，能看到在座的听众们欣慰地点头。搁到过去她可能会就此打住，然而此刻也不知犯了什么邪，竟然一时间“刚强附体”，想象着如果是那家伙被邀请来发言，肯定会好好利用这次机会来笼络人心。
“其实无论怎么评定，我都不担心啦。在挽留人才方面，职位薪酬这些硬件固然重要，公司的文化与包容度，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领导与同事间的互相支持和信任，让每个员工能清楚看到自己对整个集团的价值，才能留得住人。被欣赏和依赖的那种满足感是无法用工资单来取代的。
“咱们邵氏药业近三十年的成长中，艰难和危机都没少经历，靠的是一大批像叔叔阿姨们这样的骨干。每每听父亲聊起你们同他并肩作战的创业过程，都让我热血沸腾，怪自己晚生了几十年。一夜暴富的故事果然随处可见，但求职市场上的人才在寻觅梦想企业的时候，不会只顾念即将到手的工资而忽视这份工作的发展潜力。就像毫无经验的我哪来的信心满满呢？还不是因为知道有叔叔阿姨们托底，呵呵。邵氏已经用无数次历史向大家证明了自己的生命力，能在不远的将来加入这样的大家庭，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番话说完，场中为数不多的听众们一齐鼓掌。邵艾可以看得出，他们不是在走过场，是对她发自内心的赞赏。邵艾也很欣慰，第一次见面至少没搞砸。然而让她不确定的是——命运女神向她抛出的这支橄榄枝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的？
也许有得必有失便是世间的真理，无论什么样的天之骄子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也不例外。在她初露锋芒之际，广州那四年的大学生活、远在波士顿的前沿医学实验以及她朝夕思念的那个男人，似乎都在离她远去了。
******
华南农业大学的二十名实习生在农学院指导员带领下，于2004年7月4号周六那日到达陆丰市，周一正式开始实习。在陈市长的亲自协调下，场地由陆丰农业农村局提供，位于市郊东南部的军潭村，离市政府所在的北堤路只有十五分钟车程。
大棚其实是去年就建好的，据说本来打算尝试种植原产于马来西亚的热带水果莲雾。刚强在广东生活了五年还没见过这种水果，只听说形似铃铛，有点像内里填充后的圆椒，以深红色为好，能消暑祛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项目搁浅了，恰好给实习生们拿来用作有机盆栽试点。
转眼两个星期过去，盆栽种植呢倒是按照原计划进行着，可刚强发现一个问题。这次的盆栽项目由实习生和后西村年轻一代村民联手完成，从一开始两拨人就各干各的，完全没有交流合作可言。即便刚强给刻意分成混搭小组，每组两个本地少年配两个大学生，依然无济于事。
本来嘛，都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大学生们每天干完分派的任务后就站到一旁聊天，话题涉及如何给电脑装内存，谁有盗版Windows的安装碟或者激活号，学校新盖的宿舍楼打算收学弟学妹们多少住宿费，下学期哪位教课老师最恐怖。这些内容完全不在虾仔、国斌等村娃的日常生活范围内。而每日劳动结束后，大学生们都会集体外出吃喝闲逛，压根儿就是来旅游的。几乎没几个零花钱的村娃们则由建设局派车送回后西村，所以饭桌友谊也无从谈起。
“许主任，我的随身听不见了。”
这是郭采莉所在的经侦支队突袭后西村的第二天上午，就快到午饭时分，一个男学生手里捧着打开的背包来找刚强告状。据男生说，今早将随身听装进包里，在公交车上还戴耳机听了一会儿，来到大棚外时将背包同其他学生的一起放进旁边的小储藏间里。结果刚才去包里拿东西，发现随身听没有了。
刚强在心里悲叹，这种情况多半是被不老实的村少年偷走了。这些孩子未到法定成人的年龄，只是偷拿东西的话不会产生严重后果，最多让父母领回家批评教育，不会在警局留下案底。然而这样一来整个实习计划会被抹上不光彩的一笔，以后再想让颜面尽失的村民们参加类似的活动就难了。
思索片刻后，刚强去大棚外找了两只纸箱，将大学生和村少年们集合起来。
“今天上午，咱们当中某个人丢失了贵重的个人事物。如果是被谁拿了，后果很严重，需要上报执法机关，查指纹什么的。不过也有可能就是这个同学自己弄丢了，要是那样的话，把人家警察叫过来白忙活一通，多不好意思？传出去也不好听，是吧？”
说着抬了下手中的纸箱，“其实我琢磨呢，大家在这里劳动了这么久，我都不发你们工资，还那么卖力，散落在四处的物件肯定少不了。我看干脆这样，还有二十分钟到午休时间，不如咱们大家分头去找？我把这俩箱子呢，一个搁在大棚前，一个放到后院，凡是捡到的失物都统统扔进来，好不好？开始行动吧，自愿的啊，觉得找得差不多了就自己去街上吃饭。”
为啥要搞两只箱子呢？一只容易被人盯着，分开来放，注意力没那么集中。摆好箱子后，刚强便去街边的粥粉面店吃午饭。饭后独自回院里检查箱子，发现随身听出现在其中一个里面，也确实有些其他的零碎失物。刚强让自己露出兴奋的神色，将箱子带回大棚，请大家自己去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刚强还是希望两拨人能真正建立起信任与合作。刚巧为“海岸抗洪沼泽包”订购的原材料寄到了，上百吨的碎木屑，叠成小山的泡沫板、帆布和渔网，拿大卡车运过来。海草嘛，都七月中下旬，用种子培植是来不及了。好在南海一带最不缺海草，刚强计划着直接购买海水养殖场中最常见的大叶藻。
原材料差不多齐全后，接下来是要做动员工作，刚强将去年台风侵袭湖东镇的事讲给大家听。当大学生们听闻定壮文武学校的中学生教学楼和宿舍被海水倒灌的惨状，一个个摩拳擦掌。
“这是真正的造福社区，”某个学生会干部说，“国外叫outreach，又叫impact，现如今的科研工作者最看重这个了。”
反正有机盆栽项目已经完成了栽种阶段，只剩后期打理，刚强便带领学生们制作沼泽包。这下村少年们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别看身上肉不多，一个个骨头里含着硬劲儿。每个大土包直径一两米，塞满碎木后得几个人一起抬。学生们手无缚鸡之力，种盆植物绰绰有余，力气活就得靠他们的搭档了。至于海草……
“用不着买，”国斌带头说，“我们几个从小水性就不错，可以去浅水处下去给你们挖些上来。”
这，刚强可不敢答应，万一出点什么意外他负不起责任。然而水性好总归是加分项，等沼泽包制作完毕，需要用渔船载着搁到目的海域，再拿粗绳穿起来，不沾水是不可能的。
“所以嘛，”刚强当晚在给邵艾的《私信本》里写道，“增进感情的最佳方式就是一起劳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流汗。人必须出门做事，其回报可不仅是月末的那份工资。但做事与做事还不同，开山凿路，荒野变桑田，双脚在人世间留下比个人寿命还长久的印记……做这些力气活比坐办公室的人晚上睡得踏实，鲜有得抑郁症的，更不会用纸笔或键盘苦苦追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那时的刚强自然无法预料，若干年后有人评价起他时，会说：“然而能创造条件让这些事发生的那个人，更为难得。”
附图：波士顿地区的海岸抗洪沼泽包
通过“以战养战”这一段，感觉到邵艾很有独特的见解。越来越看好她。后面的“沼泽包”有意思，高妹好配图！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