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师兄,
今天,我带着许航,去陆致成家里参加了一场同事聚会。我心里明白,我的目的并不单纯。现在我不得不泄气地告诉你,站在他家的院子里,我会油然而生一种渴望----要是我还能有机会再回到那里、那该有多好。而这显然是不现实的。我该怎么办?
----你的朋友,许亦真
PS:我不太想再次听见你的玩笑,如果你真心把我当做你的朋友。我也不想再听你说,我应该保持清醒,应该明白我与他之间的差距。Sorry,我明白我不该这么说,但是我也不愿意醒。”
许航睡着了,梦里带着甜甜的笑。
他的枕边,放着我们回家路上买的水枪。他说明天要和周逸飞一起,去公园的喷水池边玩。我同意了。
回到家的时候,我妈妈已经睡了。她给我们留了晚饭和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晚饭热一热再吃。明天我们娘儿仨一块去公园。
我看了字条,心里一阵高兴。难得妈妈有兴致,愿意和我们一起去。难怪她早早就休息了。
总是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刻,我才会跟凌云写这种乱七八糟的话。说什么,“但是我也不愿意醒”的蠢话。人的情绪总是一波一波,延绵不绝。五分钟之前的情绪,让我有勇气点击了发送键,而五分钟之后,我又开始懊恼,不该给凌云发这样叫人可笑的话。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在一日复一日的漫漫长途上,我却不愿去饮任何一种杯中之物,去麻醉自己的神经。无论它有多么甜蜜。我几乎想立即再给凌云发一封信,说我改变主意了。说我愿意是清醒的,愿意是认真的,去好好过好每一天属于我自己的日子。
我坐在椅上,犹豫着。很久之后,我还是再次点开了163信箱,开始敲击键盘。
叮咚一声,手机铃响。有短信进来。
我拿起来看,是个陌生的号码。
“许亦真,你好。许航告诉我,明天上午你们要去你家附近的太子湾公园。他约了我打水仗。我会准时到达,特此告知。章洋。”
我拿着手机愣在了那里。
许航,许航会这么做吗?我回想起他今天白天和这位章boss之间的互动,似乎有一定这种可能。可是,这绝不是我希望发生的事!我不由得想起开会时,被章洋注视的时候,身上那种冷丝丝的感觉。
那种像是被一只老虎在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它眼前近在咫尺的猎物的感觉。
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个词,那个我不想再想起的词。一股寒意顺着我的脊柱蹿了下去,我猛然站起,走到落地镜前,打量着我自己。
“这种女人,就算长得再如何。”
陆致成那句深深伤害过我的话。
那句他后来不惜以自己的母亲为例来向我道歉的话。
那句我努力去忘记了的话。
那句曾在我酸苦的心境中,不知不觉之间,又怀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甜蜜的话。陆致成,是否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心中也曾有过一些感觉,觉得我的容貌尚算可人?
而这位章boss,为什么他也会想要来接近我和许航?或者说,接近我?是的,可能我又一次自作多情了,可是他这么做,对一个独身女人,还能代表什么其他的意思吗?
我的心咚咚乱跳,我一时间心烦意乱,又坐下来给凌云写信。
“凌云,刚才那封信,我对你说什么我不愿意醒的那封,我想撤回。你若没有读,就请立刻删了吧。我现在不单是愿意醒,我还要极力睁大眼睛,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才好。我在胡思乱想,我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好友之间的赌约?一个笑话我‘裤腰带栓不紧’,一个又似乎把我当作猎物挑逗。他们这种有钱有闲人士,闲来无事之时,会不会冒出这种无聊的念头,看谁能先人一步引我入彀?又或者,他们觉得这样逗我,尚有几分莫名的趣味可寻?只是。只是既然他陆致成早已认定,我是那样随便的一个女人,为何又还要亲自下场,去下这种没有任何挑战的赌注?”
心喧嚣着,跳得很痛。
我想合上笔记本,不再继续写下去。
可是,我蓦然想起了那夜他在我家楼下,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你的那些话。有人曾经。那样说过我的母亲。”
我想起了那盏橙黄路灯下他的目光,宛如正日里的阳光那般耀眼。我实在不愿意去相信我自己写给凌云的这段话。我的眼前,慢慢模糊了起来。
歇了一会儿,我又能继续写下去。
“但愿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但愿是彗星来撞地球,而我的自作多情全部都是真的。章洋和陆致成,两个年轻有为的职场精英,彼此作为同学、又是发小好友,会不约而同的动了心思,要同时来喜欢我、追求我,追求我这样一个年近三十,拖着幼子,一无所有又乏善可陈的未婚妈妈。我知道,我这么写出来有多可笑。但是请你,请你别笑话我好吗,我亲爱的朋友。”
我轻轻的合上电脑,关了灯躺到枕上,定定地看着苍茫荒芜的房顶。
“那是杨帆的妈妈,我姐姐。她叫陆致远,名字有点儿像男生。”
为什么他要花那样的心思,追着我和许航进屋,一刻也等不得地来跟我解释?他是不是怕自己赌输了,怕章洋争赢了他,怕章洋作为后来者竟然会居上,短短时间就能捷足先登,让他丢了大男人的面子?
泪,从我眼中滑下来,滴到耳朵里,再落到枕头上,湿漉漉的。是啊,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原来,清醒确实是痛苦的。这种滋味,确实不如醉了之后无知无觉的好。
终于,我还是抽出手机,编辑了一句话,
“你凭什么,未经我的同意,就把我的手机号码告诉章总?”
我发出那句话,然后,将那条信息删除,将手机关机。
星期天的天气,比前一天变化得太多。浓云密布,大风迎面,气温低沉。
我提着一个包,和我妈妈走在公园的草地上。许航很开心,一路蹦蹦跳跳,我们沉默着跟在他的身后。妈妈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开心,这也是我早该预料到的。
“妈,你这周血检结果出来了吗?”我忍不住开口问她。
“还行,还比较稳定”,她努力朝我笑笑,脸色苍白。
“如果不好,你也不要太担心。万一,我是说万一的话,现在透析也不是很难。许航渐渐大了,我们可以请个阿姨接送他。我和同事关系都很好,我会安排好的。妈,你别担心,我们肯定可以的。你一定要有信心!很多人透析很多年都没事的。”
妈妈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我,目光温和。
她蠕动了一下唇,没有发出声音。半晌,她说,“真真,妈妈平时待你的态度不好,你不要介意。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好。”
我心里一酸。眼睛有些热。
“你这孩子,性格不像我,当年也不是我主动想要的。我总这么说,不是因为我不待见你。是因为,我总是想起,”
我抓住了妈妈的手。
“妈,您别说了,我都懂。”
她点点头,拍了拍我的手。她转身去看许航欢快奔跑的身影,徐徐说道,
“你说,如果许航能跟别的孩子一样,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会不会比现在更开心?”
我低下头,有点难为情。这是一件我妈妈很少向我催促的事。
想了想,我抬起头来对她说,
“妈,我会努力的。我会尽快给许航一个健全的家。妈,你还记得程小乙吗?”
我将提包换了一只手,挎到左边肩头。我牵起妈妈的手,我们又继续朝前走去。
“程小乙,他还没结婚吗?”妈妈侧身问我。
我摇摇头。
“你不是说,你们之间是像兄妹那样的吗?”
我看着远处许航的背影,朝我妈妈笑了一下说,
“也不能完全那么说吧。小乙他对我,我想还是有感情的。他埋怨我,是我先与他分的手。他还说,愿意继续照顾我。而且,他也喜欢许航。前几天,他还给我和许航寄了迪斯尼公园的门票。”
妈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愿意和小乙在一起。你说,你当年非要跟他分手干什么?他又不是不了解情况。这样最好,对你也公平。你和他都是心肠软的人,都会对许航好。”
我抿住唇,朝她笑笑。
妈妈停下了脚步,她语气严肃地说,
“亦真,实话说,这件事你不该瞒我,我很不高兴。如果你能早点跟我说你和小乙的打算,妈妈就不会胡乱做事了。”
她默默站在那里。
我疑惑地问,胡乱做什么?她说,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妈妈做了一件,可能将来会后悔的事。”
我心里一紧,连忙问,什么事,是不是和秦月有关?
一直走了很久的路,我妈妈都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敢催她。
终于,她沉声说,
“许亦真,你为什么总是要跟我提起你的那个好知己?她不联系你,倒还有脸来联系我么?”
她的话里,有一种沉重的愤怒。
“妈,对不起。我,我刚才是以为,你说的胡乱做事,是指你收到过秦月的消息,但没有回复。”
我妈妈的手,紧紧地握了我一下。
“亦真,妈妈不是怪你!”
我赶紧点头。
她接着说,“如果她还晓得来联系我,我会告诉你的。”
我又点点头,嗯了一声。
突然,妈妈用力推了我一把,
“许亦真,你能不能稍微有点骨气?人家都不理你了,你还要时时念着她。她到底给过你什么好处,你要这么死心塌地?把你自个儿全都撂到一边?”
我措手不及,向后猛退了一步才站住。她又狠狠推拽了我一下。
我只好说,“妈,我不是为了秦月,我是为我自己。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甘心情愿。”
她用力地拧了我的手一把,拧得我很疼。我愣愣的看着她。
“我愿意为了许航”,我转头朝着前方,搜寻小人儿的身影。
草地的那头,有一个高大的人影,伸开双臂面向许航。许航欢跳着扑进他的怀里。那人弯腰抱起许航,很自然地贴近了他,似乎还亲了亲他的脸。然后,他单手抱着许航,朝我和我妈妈的方向大步走来。远远的,许航朝着我们兴奋地挥手。
我很紧张,微颤着对我妈妈说,
“妈,呆会儿你会见到我一个同事。这人是个纯粹的神经病,不知道为什么对许航一见倾心,做出一副很喜欢小孩子的样子。我跟他一点交情都没有。等下你帮我应付一下好吗?他是我们老板,我还不想得罪他。”
妈妈松开了我的手。她张了张嘴,问我,到地方了吗?她想坐下来歇歇。
她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我上前一步扶住她,她紧紧攥住了我的手。我赶紧将包放到地上。腾出一只手,将提包打开,拽出一条沙滩毯。
我妈妈松开了我的手,我立即将毯子几下铺好。我还带了一把帆布的轻便折叠凳,拿出来放平了,扶着她慢慢坐下来。我跪在她身边,问她怎么了,她说可能是低血糖。我立即在提包里翻找巧克力,剥了糖纸递给她。妈妈含着糖果,微微闭上了眼。
汗从她的额头不停冒出来。她的脸色煞白,几乎没有血色。我替她揩了揩,一手的冷汗。我摸了一下她的脉搏,心跳很快。我将她的头靠在我身上,扶着她的肩膀,让她闭眼休息。
“阿姨怎么啦?身体不舒服吗?”
我抬头一看,章洋正好放下许航。许航快速跑到我妈妈身边,搂住她的脖子急切地问,家婆,你怎么了?
我妈妈闭着眼睛,翕动着唇。她在小声说着什么,我靠近去听。好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我和许航之间,无力地投向章洋。
我站起来,拘谨地为他们介绍,
“章总您好,这是我母亲。她有些低血糖。”
“妈,这位是我同事。他是我的上司,姓章,叫章洋。”
章洋的神态,带着一些玩味。他朗声笑道,
“许亦真,你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我们俩之间,仅仅只是同事吗?”
他朝我眨了眨眼。
我羞恼起来,尽量冷淡了声音,
“章总,我很感谢您礼贤下士,抽出周末时间来和许航玩。但是,请您不要开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可以吗?”
他耸耸肩说,遵命。
我妈妈忽然大声喊道,“请你给我走!走得远远的!”
她一字一顿,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她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指向章洋。说完这几个字,她大口喘息起来。她的手臂,在空中颓然垂下。
我一惊,扶住她的身体,连忙向她解释,
“妈,章总这是在开玩笑,他没有不尊重我。我们同事之间,说话没什么分寸的。”
她扶着我的手,想努力站起而不能。她又说了一遍,“你走,你给我走!”
她朝章洋喊着,摇摇欲坠。
许航看着我妈妈,又看看章洋,小脸伤心地说,“家婆,章叔叔是好人,他不是坏人。”
他跑到章洋身边,牵起对方的手。
章洋弯腰抱起了许航,平静的语气,“今天本人真是来开眼界、见世面了。两位把我约来,玩一把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只不过,并不比电视剧里演的更有趣。”
我妈妈剧烈地咳嗽起来,惊惶中我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全是冷汗。
我听见章洋冷冷的声音响起,
“怎么,我来认我的宝贝儿子了,不正是两位苦苦要求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