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总是这样光怪陆离。我又一次看见了成年后的我,那个很久以后的我。
那是我交接班的第一天,整个人无形地焦躁,头发丝里都冒着火。夜班的老兄点了点手上的列表,先呈上一句抱歉,
“不好意思啊,陈小诺,把个难缠的病例给你。之前的病史你先扫一遍,做点心理准备。顺便说一句,我一点Dilaudid都没给。”
他一面讲,一面冲我傻乐。
我一听心里就来气,问这位仁兄,“那你给了什么?”
“反正我成功地什么都没给。”
拖了一晚上不给止痛药,等着让我去顶缸?
“或许,你可以给点儿泰诺?”
他朝我眯眯笑。
他以为自己很幽默?我想了想,和这人废话也没用,我拔腿走了。打开电脑,快速扫了一下所有患者的情况。他说的那人病历我也打开了。果然,大写黑体字标注,明显觅药行为。我看了一遍她的检查结果。
叮咚。护士发消息来,“患者要见你”。“请告诉她,我正在熟悉病情,尽快就到”。我按照惯例,甩过去第一句回复。手不停,飞速做我要做的事。
叮咚。护士又发消息来,“患者疼得在哭,要求立即见到你本人”。“马上就到。我定了些检查给她”。我回复第二句,接着做事。
叮咚。护士再次发来追魂夺命call。“患者说,见不到你,她不会配合抽血”。“来了”。我叹了一声,站起身来。二十分钟,紧赶慢赶,把早晨急需的医嘱先发了出去。
我来到门前,清洁手掌,匀速敲门。听到回应之后,深吸一口气,推门直入。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苍白,瘦弱,眼神闪烁。见我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手机。我走去与她握手,强制性目光接触。有抵抗,勉强能被接受。
“对不起,让您久等。我知道您最近看了安医生,正在等待修美乐的保险审批,对不对?”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
“医生,我很疼,需要静脉注射Dilaudid。我有经验,只有Dilaudid才管用!”
“我能测一下您的血压吗?”我推一推身旁的监护仪。她同意了。血压正常,窦性心律110,可能由疼痛引起,或者其他原因。
“我需要IV Dilaudid,立即,马上!”她哀求到。
“您的疼痛指数是多少?”我例行问她。
“20 out of 10!”预料之中的回答。
“上次出院带的药,阿米替林有在吃吗?”我显得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说了没用!我试过了,其他所有的药都没用,只有Dilaudid有用!”她冲我大声喝道。
我的传呼机在此时响起来。“稍等”,我向她道歉。出门之前,我迅速加了一句,“对不起,我同意夜班医生的意见,不能给您Dilaudid。我们要先使用非鸦片类止痛剂。”
我回到电脑前,上禁制药登记网站,再次确认患者没有常规鸦片类药物的处方。
护士走过来,附耳轻声,“陈医生,患者母亲来了,要求立刻见到你!”
“好,我去”,我站起来,尽量面无表情地回复。
再次推门进去。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床前,沉默地面对正在哭泣的患者。
我走过去,伸出右手,“您好,听说您要见我?”
她回转身,漠然看了我一眼。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抓住了我坚持着伸出的手,草草握了握。接着,她大声发难,“陈医生,我想知道,你凭什么不给我女儿Dilaudid?她已经反复告知你,其他药都没用!难道你没听见吗?她已经疼了整整一个晚上,你竟然敢什么都不做吗?!”
“很抱歉。按照目前的检查结果,使用这个药弊大于利,它不利于肠蠕动”,我平静地回答,“我们可以先试试其他非鸦片类止痛剂。”
“那为什么三周前她住院时,你们给的是Dilaudid?为什么你们前后不一致?”
“依照她目前的情况,我的个人意见是,Dilaudid弊大于利”,我定定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为什么?它是唯一有用的药!”女孩把手机往桌上一砸,砰咚一声巨响。
“它会影响您的肠蠕动,并且进一步有可能影响您的呼吸,对您的康复不利。”我颤都没颤。车轱辘话反复说,这是通常都要经历的步骤。
来回两三次之后,她们歇了一口气。我在沉默中等着下文。
“我向上帝祈祷,有一天你会拥有我的疼痛!到那时你才会明白,现在的我是有多么痛苦。”女孩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着我,恨恨地说。
我没说话,保持缄默。我身旁的护士不安地移动了一下身体。
“我们回家!作为医生,你敢什么都不做,那我们坐在这儿哭,和回家去哭,有什么区别?!”女孩的母亲紧盯着我的眼睛说。
我默默接过了这句话,不予置评。我见她们没有要求更换医生,知道今天的麻烦少了这一条,略微松了口气。
我问那个女孩,“上次出院的激素,您还在吃吗?”
“出院医生没有给我药方!”这就是睁眼在说瞎话了。我查过药店记录。
“也许我们可以重新试试激素。我可以给您开上次出院的处方。”
“我不需要!”
“阿米替林的药方需要吗?”
“不需要!”
“那请您尽快与安医生复诊。”
见她不再睬我,最后这句话,我转向了她的母亲。“请您一定监督她,与安医生按时复诊。”
两人一言不发,神情紧绷。
我见她们都不再说话,向我身旁的护士伸出了手。护士把我们提前已经预备好的那张违抗医嘱出院单递给我。我对那个女孩说了一遍自主出院的风险。女孩找到签字处,龙飞凤舞地签上大名。
片刻之后,她们风一般地消失了。
梦里感到一种隐隐的难过,逼得我在床上翻了一下身。随同她们的身影一同消失的,还有时间的跌宕腾挪。
下课铃声响起,张慧升了个大大的懒腰,“陈诺,要不要一起去卫生间?”她合上课本,开心地问。
“啊,不用了吧?你节节课都要去啊。”
“你再陪我一起么。”她拽起我,推着我往前走。
“对了,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小混混推推搡搡的,那人是谁?”我忍不住问她。
张慧支支吾吾了一下。过了会儿,她脸微红着说,
“那是陈哥,说起来还是你本家呢。他是我男朋友,长得可帅了。”
她顿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家人应该不会同意。他有过案底的。”
“大姐,你还能想到去考虑你家里人同不同意?你才十六岁,好不好?”我提醒她。
“他说,他会等我长大。”张慧立即强调。
“他说什么你就信,你是猪啊?”我骂她。
张慧嘻嘻笑。回教室的路上,她拖着我的胳膊,“陈诺,我觉得你呀,小小年纪太悲观。我们应该信任别人,信任这个世界,在心中充满希望。因为,希望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
“你现在觉得有希望,那是因为你年轻。”我回敬道。
“老了我也有希望呀。等我老了,我就去公园学跳舞,学唱歌,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张慧笑眼看我。
正说着话的时候,我发现我们有必要在教室门口站一会儿。
小龙同学正坐在我和张慧的课桌上。他一脚蹬在隔壁一排的桌侧,长腿微微晃荡着,神情悠闲的与我们隔壁一排的男生聊着天。见我和张慧进来,他看了我一眼,停止了说话。我别开目光。
张慧等了一会儿,拽了拽我的袖子。“我去,还是你去,叫小龙回他自己的座位去?”
“大不了走到边上等。”我低声回复。
我们一言不发走过去。快到座位的时候,小龙像一头豹子那样,从我和张慧的课桌一跃而下。然后,他转身坐到了我们后面一排,继续与隔壁那排的男生聊天。张慧挤进她靠里的座位,回头问他们,你们在聊什么,聊得这么欢?回答说是准备周末去滑冰场学轮滑。不是真正的滑冰场,是那种比较平滑的场地,穿的鞋子是有四个小轮子的那种。
张慧这么一说,我的记忆里,隐约浮现出我们同学一起去学轮滑的事。现在的我已经记不清,当时小龙同学是否真的在学轮滑的时候,曾经拉过我的手教我?或许有,或许没有。或许是张慧拉的我的手?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说没有,那为什么我还记得,小龙拉起我的手,脸上那有点腼腆又有点惊慌的神情?他的手很凉,我清楚记得。如果说确实有过,那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我会答应和男生一起去学轮滑?以我的性格,这样的事情发生,似乎完全不合情理。
梦中的回忆,仿佛是隔了很多层的记忆,叫人怎么想也想不清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起来。
难道是在几年以后,在我们都考上大学之后的那个暑假?不可能,那个时候张慧已经不在学校里读书了。可我为什么明明记得,她学轮滑时那张飞扬的笑脸?那么青春,那么可爱的笑脸。
她说,“我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老太太。”
就在我搜寻遥远的记忆而没有一点线索的时候,张慧推了推我,
“哎,诺诺,说你呢,你周六去不去?”
“我不去了,谢谢。”
哐当一声,我的凳子被身后的课桌狠狠地一推,我向前踉跄了一下。显然有人一下子站了起来,把课桌弄得一阵乒乓作响。
然后,他转身走掉了。
我回头看了看他,心里有一些难过。小龙,请原谅我的懦弱。既然我已经预知了将来的结局,又何必再去惹彼此心中难过?
我看着窗外。微风轻拂,绿叶飘扬,无休无止。
“诺诺,你知道吗?”张慧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我认识你的那个本家,是因为,”
我回过头来看她,忽然有了玩笑的心思,
“是因为,一群小混混整天在校园里游荡。有一天发现,哟,这小妞长得不错,就上来撩你,对不对?”
“不对!”她的小脸一下子气得通红,扭头不睬我了。
过了一刻,大概是因为倾诉的渴望超越了愤怒,她又转过头来,一句一句说了下去。
“我知道,我跟你说他有案底,你心里就瞧不起他,是吧?那是因为他们家跟邻居吵架,他一时气不过,拿板砖拍了人家的头。当时事情闹得很大,所以才进去了一小下而已。”
我耸耸肩。小混混骗女孩子的把戏,自然是怎么好听怎么说。
“我认识他是因为,有一天,我去坐公共汽车。上车的时候我心不在焉的,所以投币时,硬币掉地上了。司机转过头来,狠狠地瞧了我一眼。”张慧告诉我。
“是白了你一眼吧?”我试图打岔。
“不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啦,就是那种,突然一下子被他逮住了的感觉。那就是一见钟情。。。”张慧的眼中,呈现出一种迷幻的色彩。
“我还以为是一剑封喉”,我笑。
她作势打我,“陈小诺,你再胡说我真的要剋你。”
“好,好,我不捣乱了。噢,那就是你的陈哥啊?”
“对啊。他家人给他弄了个公车司机的工作。”
“那你怎么跟他搭讪的啊?”
“搭讪?讪讪还差不多。我就讪讪地拾起那枚硬币,投进去,走到后排坐下。”
张慧拿手撑住下巴,继续着她的叙述,“很快我就下了车。我的心里,觉得好遗憾好遗憾。这个城市那么大,我对他那么动心,可是,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他?还有没有可能再遇见他?”
张慧那种无比感伤的语气,让我有些感动。我沉默着听了下去,没有再打断她。
“我觉得我们好有缘分啊!有一天,我又在公车上看到他了!”她转头看我,满眼是笑。
你那个陈哥如果是正式工作的话,天天开这条线路,你个小丫头天天去坐车,遇不上才怪呢。我没出声。
“我好激动啊!”张慧一下抓住我的手臂,“不过,他肯定是记不得我的。”
“于是,我就留在那趟车上,一直坐到了终点站。”
“终点站下车前,他终于看了我一眼。我没敢朝他看,一直望着窗外。”
“我等了好久好久。都以为他下班了,会换别人来。正感觉沮丧的时候,他突然又回到了车上!他看到我还没走,稍微顿了一下,可能心里觉得奇怪吧,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开动车,我又一直坐到了起点站。”
“这是把你当二傻子了吧?”我轻轻插了一句。
张慧朝我甜甜一笑,大概已经懒得跟我计较了。她继续沉浸在她的叙述里。
“那天,我就这样来来回回的,坐了好几趟那条线路。到最后,他可能终于明白了,就开口和我说起话来。”
这么强大的注意力,当然会一击即中。
“大姐你这是,扛着火箭筒打蚊子啊。”我总结到。
她不满地瞪了我一眼,“陈哥说,他会等我长大。”
“我们会结婚。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着他回来。然后,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张慧甜蜜地朝我宣布。
“STOP——”,我表示本人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他。”她垂下了头。
“你说,他是个帅哥?随便一个眼神就勾搭上你这么个小傻瓜?那他每天出趟车,得勾搭几个傻瓜啊?”
“不是!他说就我一个人这么傻。”
“你也知道你傻啊?”我推了她一把,“你那陈哥都总结了,你还不信!”
“我知道,他没有学历,我们也会没有钱,但是我不在乎。我们会过得很幸福的。”
“我不在乎条件的!”张慧认真地向我强调。
没有条件的爱。我的心里,默默闪过这个词。不考虑任何条件的,不考虑任何情况的,无缘无故的,无论如何都始终如一的、甘之如饴的爱。这世间,大概也只有母爱能是如此了吧。
那么,我为什么要认为,母亲帮着女儿要禁制类止痛药,就是一定要害她呢?为什么我不能理解的行为,其背后就一定有不可告人的黑暗呢?也许只是因为,母亲真的相信女儿痛,希望能帮她缓解痛苦?
可是,女孩能风一般消失在20 out of 10的剧痛中,一次次住院,遇到弱的对手就死死咬住不放,难以减量难以撤离,遇到我这样冷酷不接招的就立即违抗医嘱离院?就是傻子也知道了吧。
那么,是为什么呢?
“我们会结婚。我每天在家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着他回来。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张慧还是那副像是在做梦一样的表情。
也许,即便内心深处明白一切,仍然选择帮她跟医生争取,让她觉得不是那么的孤立无援?
也许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妈妈永远与你在同一战线,就算是饮鸩止渴,那又怎样。
至少你知道,我爱你,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