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鲁西南的广大农村几乎无书可读,一个村庄里翻不出几本像样的书。我在邻村上到小学三年级,语文课本已满足不了我强烈的阅读欲望了。那时村里还很穷,才通电没几年,电视还是奢侈品,晚上天气预报之后经常没节目,屏幕上除了一个报时的大圆圈,就是无数跳动的雪花。因此课外书尤其显得珍贵。
幸亏集市上有卖连环画册的。我从爷爷奶奶那里蹭一毛,又从叔叔婶婶那里蹭一毛,再偷偷从父母兜里抽几毛,就够买两本。连环画册实在是经不起读,不到两小时就翻完。读完还想读新的,可兜里已空空如也。穷中生智,我跟摊主商量,能不能拿读完的换两本我没读的。摊主很不屑地说,不行。我又央求了几次,他才松口说两本只能换一本,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换来的读完,又换了一本更薄的。最后实在是无可更换,只能揣着那本最薄的连环画册依依不舍地回家。
一次放学路上,我在田间地头发现几页散开的《歇后语大全》,只有两三页,可能是谁干活累了垫在屁股底下休息,起来时忘了收。我把皱巴巴发黄的纸弄得平平展展,津津有味地读起来。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俏皮的文字比连环画册还好看。至今还记得其中粗鄙的一句:邻居门口晒花椒——麻了隔壁。后来那几页歇后语不知所踪,也许是被大人卷了烟,也许是被鸡鸭啄烂了。小孩子内心里的阅读欲望始终得不到满足。
有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歪头透过窗子看到乡村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摁着铃铛进了校园,我们的孟老师也是校长,停止讲课,出去迎接。只见邮递员从车后座上搬下一个纸箱,从他吃力的样子看得出箱子不轻。孟老师问是什么,邮递员说教育局发来的小学课外读物。我一听眼睛就亮了,立即兴奋起来,啊!这一箱子里得有多少书?但谁都知道那时家长和老师除了课本不让看闲书。孟老师把箱子放到办公桌上,又若无其事地回教室继续上课。我哪里还能听得进去?满脑子都在猜箱子里到底是什么书?
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孟老师肯定会借我一本。他俩经常在我家喝酒,有时我都睡一觉了,他俩还在喝,还在聊。椽梁下那盏蒙了烟尘的灯泡,散发出朦胧昏黄的光。放学后我鼓起勇气走进办公室,说孟老师借我一本吧,我两天就能看完!孟老师想了想,从箱子里顺手抽出一本《童话大王》递给我。他对着站在门口望眼欲穿的同学们说,你们就别想了,先把成绩提上来再说。我美滋滋地把书小心翼翼地装进书包,生怕卷了角。
没想到,我一下子树立起这么多敌人,同学们眼里都放出嫉妒而不友善的光芒,我暗想形势不妙,转身就走,出了校园加快脚步,不知不觉跑了起来。两旁地里麦秆摇曳青绿,散发出一股股香中带腥的气味。跑了几分钟回头一看,那个比我大两岁、腿比我长、个子比我高的王姓同学迅猛地向我追来,我心里一下就慌了,回过头没命地跑。终于在两村中间的路上被他追上,他将我撂倒,硬是从我书包里抢出那本书,扬长而去。
一天夜里,我正迷迷糊糊地睡着,忽听到拖拉机突突地开进六叔的院子,那时六叔还是光棍,已盖好房子,只等把媳妇娶进家里来。他的院子是新的,除了我种的几棵夜来香,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正适合停放拖拉机。朦胧中听到走进屋里的父亲说,邻村某某办了一个地下印刷厂,事先接到信,说是上面要来突袭查收非法印刷品,急忙装了一拖拉机已经印好的书,先藏在小六院里,明天再想办法发走。
父亲很不屑地说,真不像话,村里的年轻人都蜂拥到小六那里,说说笑笑,一不留神就抽出几本装进怀里。上学时要是有这劲头,早考上大学了。母亲听了只是笑。我一下子清醒了,穿上衣服就要往六叔院里跑,父亲一脚踢在我屁股上,愤怒地说有你小孩子什么事?滚回床上睡觉。
我哪里还能睡得着?一拖拉机得装多少书?到底是什么书?
想到六叔平时对我不错,他肯定也会抽几本给我留着,心里也就不空落落的了。盘算着明天去学校前先去六叔那里一趟。
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从墙外的棉柴堆翻到墙头,一跃跳进六叔的院子。拖拉机早已不知去向,院子里只留下乱七八糟的车辙。我站在那儿看着地上的车辙,心里想:这是书留下的痕迹,知识是有重量的。
我当当敲门,六叔睡着正香,极不情愿地起来开门,他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找书,在客厅里,眼睛急不可耐地扫视他卧室里的那张桌子,上面果然摆着几本书,最上面那本封面上好像画着女人的奶,不敢确定。我迈步刚要冲进去,就被六叔有力的大手一把拎了出来。他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说,赶紧去上学。
我怏怏不乐地走了。
收麦季节,大人们忙得热火朝天,没日没夜地抢收,生怕一场雨将麦子泡出芽苗来。我无所事事,在村头闲逛,拿土坷垃砸鸡赶狗。忽见村西头一个时髦青年骑车飞驰而来,他背上的花T恤写着两个飘逸的大字:香港。那时我还不识“港”字,便大声地念成“香卷”。他听了哈哈大笑。
突然从他屁股兜里挤出来一本书,他浑然未觉。我大喊,你的东西掉了!他摸了摸屁股兜,来了个急刹车,慌忙调转车头。我俩几乎同时奔向那本掉在浮土里的书,书的封面上印着一对金光闪闪的乳房,与六叔桌上书籍的封面一样。他跳下车,急忙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卷成一卷塞进屁股兜里,同时嘴里嘟囔着,要是丢了它我怎么去见朋友!他又跨上车,扬尘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怅然若失,土路尽头麦香飘荡。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父亲说过,小学毕业就送我去县城念中学,那里有旧书摊和书店。我暗想,那里肯定藏着无数书页,等我去翻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