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水的海外博客

编辑,撰稿人。历任能源行业杂志主编,文学杂志编辑,科技文化公司图书策划编辑、主编,文艺出版社编辑,影视传播公司策划总监等职。参编文学类、编著教培及社科类图书多部;出版散文集《旧物时光》。辞赋、小说、散文,纪实和评论等体裁作品散见《中华辞赋》《天津文学》《延
正文

猪尿泡

(2020-07-18 12:52:12) 下一个

天刚亮,我就从已经冰凉的土炕上起来了。我胡乱地穿好衣服,没有洗脸,匆匆向三伯家跑去。

今天是腊月二十六。生产队杀年猪。三妈说,今年一定一定叫三伯给我留一个猪尿泡。五个喂了一年的大肥猪,今天将产生五个猪尿泡。我们村子有几十个像我一样等待猪尿泡的孩子,这也意味着一个人得到猪尿泡的概率大约是十分之一。这个寒假里,五个猪尿泡最终“花落谁家”,是一场恶战。胆小自卑的我一直游离在人群之外,从来不敢和别人抢。三伯是生产队杀年猪的屠夫之一,但三伯割下来的猪尿泡,不是给了队长的儿子,就是给了会计的儿子。

三伯从来没给过我猪尿泡。

  三妈的话令我勇气十足。我一脚踢开三伯家的柴门。身材高大的三伯两手提着裤腰,一边抖数着残余的水滴,一边从牛圈里摇摆出来。三伯看都不看我一眼。他抠出一块眼屎,又将鼻涕摔在地上,抬起脚,手在鞋后跟上抹一把。杀猪刀,铁钩子,涩石,磨刀石。叮叮当当。我将两个铁钩子背在身上,雄赳赳地跟在三伯后面。身后传来三妈的声音:今年一定给娃一个尿泡,娃要了几年了你都没给!死鬼,把娃恓惶的!

  大我两岁的王红卫,还有其他年龄不相上下的一干小哥儿们,早已站在皂角树下等我了——他们不相信今年我会有一个猪尿泡——他们要亲眼看着我吹上猪尿泡才信。

  跟我走!

  人群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我将两个铁钩子提在手里,抖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看看,看看,啊!我又指指三伯手里那把闪着冷光的杀猪刀,看看,看看,啊!我手里的铁钩子在冷风里闪着寒光。我举得很高,用力摇动,清脆的声音刺得红卫他们后退了好几步。红卫恶狠狠地将两股粘稠的鼻涕吸进去。我看见红卫身子抖动了一下,打了一个冷嗝。我知道是他吸得太猛了,把鼻涕吸进了嗓子眼里,所以他才打冷战,——我也那样吸过。红卫的黑粗布棉袄上的纽扣早已不知去向,他索性把两扇衣襟裹捻在一起,两只手缩进袖筒压住,跟在我身后。他的跨步,也和我一样格外高远。在去生产队猪圈的路上,我将两只铁钩不停地抖动,让它们发出更响的声音。铁钩在冬日早晨的阳光里闪出道道亮光。红卫起先跟在我后面,后来,他看到跟着的人越来越多,就将那些小孩呵斥到身后去了,然后对我友好地笑了笑,和我并成一排。为了和我一样挺起胸膛,他抽出了两只手。没有纽扣的黑棉袄,突然就绽开来,在呼呼的风中,两片衣襟张开,像一只跃跃欲飞的老鸹。

三伯手里那根前面有小弯钩的杆子准确地伸到一头肥猪的下巴底下。猪的喉咙发出低沉的叫声。猪一边屁股拖地朝后退却,一边却因为疼痛而不得不跟着杆子前进。三伯右手的刀子塞进了猪脖子,左手扔掉了那根杆子。三伯的刀插得很深,我甚至看不见了他的右手。一股殷红的血水哗哗地流进猪脖子下的铁盆里,端盆人的两手瞬间变成了红色。三伯在猪后腿下面刻出一个小小的口子,将一根黑硬的橡胶管子塞了进去,用麻绳扎紧。他蹲下身子,咬着管子吹气,脸涨得通红。每鼓一次劲,两腮就像吹圆的猪肚子。后来,他的嘴唇变成了青紫,他还吹,还吹。再后来,猪变成了一个圆球,四条腿直直地指向天空。

两只铁钩分别钩在了猪的后腿上。三伯高声指挥着四个拉铁钩的人慢慢将猪滑进大铁锅。铁锅里的水冒着热气,锅下面的柴火熊熊燃烧。干透的柴禾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风胡乱地吹,烟胡乱地摆。我围着大铁锅移动身子。我走到哪儿,烟就跟到哪儿。我的眼睛几乎快要睁不开了。但我不敢退缩,我害怕离猪最近的距离被其他人占领。尽管三妈已经给我许诺,但历史的经验教训我时刻铭记在心。我不敢怠慢。

三伯指挥人拉着铁钩子,将猪在大铁锅里翻过来倒过去。五六个人围拢在铁锅周围,他们嘴里喊着“一二”。每一次用力,都要将身子往后斜着,像拔河一般。三伯用手试了试,拔下一把猪毛,喊一声:好了!大伙停下来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水。三伯拿起涩石,在猪身上哗哗地跐,猪毛一把把脱落。黑的猪,渐渐变得白白胖胖。三伯和其他人“嗨”一声,一起用力,将那头白胖的肥猪倒挂在了早已搭好的木架上。为了即将到来的时刻,我挤进去拨拉了一下指向天空的猪尾巴,练练自己的胆量。三伯用刀在猪白净的肚皮上刮来刮去,彻底刮净了猪身上的每一根汗毛。我知道下一步就要开膛破肚了,我梦寐以求的猪尿泡就要携带着一股腥骚的尿水喷薄而出了!我紧张地向身后看去,红卫紧紧地攥着我的棉袄下摆,脸上也和我一样紧张。

三伯的刀子在猪的肚皮上比划着。几年来看杀猪的经验告诉我,他在寻找一条最佳的中线。三伯深吸一口气,右手突然用力,一刀从猪肚子的两排乳头之间划拉下来,热气很快从那条豁口里升腾起来。因为用力过猛,三伯的胳膊肘退回的时候打在我的额头上,我忍着疼痛,踮起脚尖,想要看到那个尿泡。就在这时,一个人从我的身后挤进来,一只黑手直插进猪肚子里,他抓起一把热乎乎的板油,张开大嘴,呼啦一声就吸溜下去了。我看清是村里的哑巴,放下心来。我知道他不会和我争那个尿泡。

三伯推开哑巴,将刀背咬在嘴里。三伯的手伸进猪肚子,揪出沾着几丝血水的猪尿泡。尿泡被他举过头顶,尿水滴在我的头上。

“我——我在这!”我喊一声,声音怯怯的有些颤抖。三伯低下头,发现声源就在他的胳膊底下。他看了看我,脸上有些犹豫不决。我跳起来一把抓下他手里的猪尿泡,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听见了耳旁的风声,还有身后踢踢踏踏的脚步。红卫他们紧紧地跟着我跑。我们最后停歇在麦场的大麦秸垛下。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昨晚从扫帚上截下的竹棍,插进尿泡,再用绳子绑紧。在我和三伯一样的鼓吹里,尿泡渐渐胀大。红卫自觉地维护秩序。他拨开围拢在我身子周围的人,强烈建议我将猪尿泡先在脚下的土地上跐几下,以便踩去多余的油脂好吹大。我拒绝了他“恶毒”的建议。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一边吹,他一边讪讪地殷勤地用两只温热的手揉搓猪尿泡,不让尿泡在冷风中凝结缩小。

红卫的鼻涕又下来了。鼻涕沾在尿泡上,拉成一条长长的弯曲的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吹大的猪尿泡被我拍来拍去。尿泡成为我一段时间里最好的朋友。我手里拎着猪尿泡在巷子里走来走去。我的脸上写满了胜利骄傲自满自足总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表情。

我关上前门在院里玩猪尿泡的时候,宽大的门缝里总是挤进来脏兮兮的头。他们的眼睛闪着可怜的光芒。我根据他们平时对我的表现,按次序轮流把他们叫进来玩,然后放出去,再叫下一个进来。

红卫自告奋勇进来为我维护秩序。前几天不小心将我棉袄划烂一个小口子的家伙,将头从门缝塞进来。红卫很快跑上去,将那个睡得很扁的头推出门缝,关死门扇。

每天早上,红卫都会带着一把炒黄豆,一个豆沙包子,或者半块可能昨晚吃剩下的饼干来找我,以换取玩猪尿泡的机会。我知道,他能将吃剩下的半块饼干从昨晚留到现在给我,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啊。为了感谢他坚韧不拔拒绝美食的毅力,我一边吃着那半块饼干,一边很大方地将猪尿泡扔给他玩。红卫小心地问能否将猪尿泡带回家玩一会儿,我断然拒绝了他的非分之想。

我知道,如果将猪尿泡拿回家,他一定会在哥哥和妹妹之间炫耀,说是他从杀猪场上抢来的。  

玩腻了的时候,我就会将猪尿泡挂在前门的铁环上。猪尿泡被风吹动,在门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一群孩子把我围拢在中间,眼睛羡慕地瞅着空中的尿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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