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夫崖边

望夫崖边

一

“望夫崖”. 柳明猛然间想起了这三个字. 心里嘴角都忍不住浮起一丝莫名的冷笑。

不错。 就是那个感动了中国人一千多年的凄美的传说。 当柳明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 也曾经被这故事感动地一踏糊涂。

不过, 现在柳明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虽然她尽量想把王会强回国做海归这件事儿淡化, 让它顺其自然, 但她实在是没办法阻拦自己脑袋里那点儿想象力。 没一会儿功夫, 就想到了 “望夫崖”。

想到了望夫崖, 想到了古老年代那个倔强可怜的女人, 柳明自然就睡不着觉了. 她从床上爬起来, 从书架上抽出了《列异传》:

“武昌新县北山上有望夫石，状若人立者。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妇携幼子饯送此山，立望而形化为石。”

柳明吓了一大跳. “还有孩子?”  这是柳明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从来没有注意到的。 老师也没讲过. 小时候就知道感动于那份惊天动地的爱情, “望夫崖”在柳明心中曾经是一片神圣的净土。 那时柳明还想, 如果自己的亲蜜爱人也要远行, 她也会到望夫崖上去为他守望。

然而, 今天的柳明看到 “妇携幼子”的时候, 她没办法再感动下去了。

“那这孩子有没有变成石头?” 《列异传》上没说清楚。柳明打开电脑搜索了一下, 果然看到了这样的描述:

“这块大石形状像一个妇人背着孩子向远方眺望”.

柳明的冷笑变成了苦笑.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家都在为那女人的痴情流泪的时候，就没有爷爷奶奶之类的站出来，指责这女人没有把孩子抚养成人吗？

而这女人, 宁可牺牲掉孩子和自己的性命也要执着的等候丈夫归来, 到底有什么苦衷? 老祖宗对爱情就是这么忠贞的吗? 难道把孩子好好养大不是对丈夫的爱吗? 如果有一天丈夫真的回来了, 却看到老婆孩子都变成了石头,  不知道他是什么心理, 感激? 怨恨? 应该都有吧.

也许, 这男人象杨四郎一样, 被敌方的公主招了驸马,  或者在外边碰到了别的女人, 俩人跑到天涯海角逍遥自在去了, 岂不白白可惜了那母子两条命?

柳明忍不住胡思乱想. 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最后她只能哀叹古代女人命苦, 也许丈夫就是她们全部的盼望和依靠吧. 好在自己生在了个允许女人独立自主的年代, 而恰好自己也能独立自主. 要不然, 这两年往望夫崖上一站, 说不定也早变成石头了.

二

王会强已经做了两年多海归了. 他不满足在美国做一个中层经理, 自己回上海开了个高科技公司, 聘了十来个人开发软件. 两年前他决定回国的时候, 两个孩子一个不满四岁, 一个一岁半, 还都上幼儿园. 现在, 芸芸还在上幼儿园, 萌萌已经上学前班了.  柳明根本不同意他回国. 为这件事儿两口子狠狠吵了几次架. 怎奈王会强决心已定, 任凭柳明列出种种理由, 王会强还是坚持要回去折腾一番.

于是柳明提出要回就全家一起回。想当初刚到美国时，小两口是从零开始，白手起家。十来年过去，他们拿到了学位，找到了工作，买下了房和车，还有了一定的积蓄。再回到中国去，怎么也不会比刚到美国时更差。何况那是他们土生土长的地方。

           

怎奈王会强说，“小孩还是要在美国长大好”，彻底断绝了柳明要跟他一同进退，共同打拼的意念。

柳明心灰意冷, 把他送到机场, 头也不回地开车上班去了.

王会强隔俩,仨个月就回来一次, 每次也许呆四,五天, 也许呆两个礼拜. 每次回来, 都会给孩子们带些小礼物. 两个孩子都很高兴爸爸回来. 而这次回来, 已经是他当海归之后的第三个圣诞节了.

柳明也盼着丈夫回来. 虽然夫妻之间的话越来越少, 但看到两个孩子跟父亲一起快乐的玩耍, 柳明还是希望孩子还是能多享受一些父爱, 一家人能多吃几次晚餐. 不过柳明自己也弄不明白, 虽然她盼着丈夫回来, 但王会强每回来一次, 两口子的距离就又拉远一些, 她自己的心情也变得更差一些.

晚饭过后, 柳明让王会强带芸芸玩儿, 自己把萌萌叫过来做作业. 王会强回来的另一个好处就是萌萌做作业时, 就没有芸芸来捣乱了.

做完作业, 柳明把芸芸也叫了进来, 开始给两个孩子读书. 读书是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 虽然芸芸还没开始上学, 柳明也把她带上一起读, 这样可以养成她爱读书的习惯. 反正王会强不在时, 柳明也不可能单独给萌萌读书而又照顾芸芸玩别的东西.

上了四个月的学前班, 萌萌已经学会了基本的发音和一些简单的常用词, 所以一些给最初级读者的书, 柳明就让萌萌自己念. 听到萌萌磕磕巴巴的读书, 王会强也凑了进来, 两眼笑成了一条线: “儿子, 念得太棒了!”

久违的爸爸的称赞显然让萌萌很受用, 于是念的声音更大了.

念完了这本小书, 两个孩子又每人选了一本长一点儿的故事书, 这次轮到柳明读了. 虽然读书的时间有些长, 但两个孩子都有兴趣, 所以柳明再累也会跟孩子把书读完.

读完书, 柳明又照顾两个孩子吃了些水果, 洗了澡. 平时每个人都会到自己的小床上去睡的, 现在爸爸回来了, 两个孩子都吵着要跟爸爸一起睡. 王会强于是一边一个, 乐滋滋地把两个孩子都带到大床上去睡了.

柳明也乐得可以早点去洗个澡. 这是王会强回来的另一个好处. 要不然每次都是等孩子们都睡熟之后她才能伺候一下自己.

有孩子以前, 柳明每次洗澡都要半个小时以上. 现在, 最多十五分钟, 柳明会连头发都吹干了.

也许是见到爸爸回来两个孩子都玩儿的太兴奋了, 等柳明洗完澡出来, 两个小家伙居然都已经睡着了. 王会强早已经把电脑联到他的公司, 聚精会神地工作去了.

柳明去了自己的房间.

柳明的房子有三个房间. 一间给了两个小家伙, 另外一间本来是做办公室用的, 刚生了孩子时老人们来帮忙需要一个房间住, 电脑等等就都搬到了主卧室.  那个房间里的床还在, 柳明就留着作了客房.

自从王会强回国以后, 每次回美国他都不倒时差. 理由是倒过来还得倒回去. 所以既使回到美国, 他也是白天睡觉, 晚上开一晚上电脑. 柳明没办法睡觉, 那个小房间就成了王会强回来时柳明的卧室.

出乎柳明的预料, 王会强并没有跟进来.

以往每次回来, 只要孩子一睡熟, 王会强就会迫不及待地把柳明压到床上. 有时候三更半夜的, 王会强需要了, 也不管柳明是不是正在熟睡, 他也会把她拉起来大行亲热之举.

而这次他居然没有跟进来.

第一天没有, 第二天也没有.

第三天凌晨两点钟, 王会强叫醒了正在睡梦中的柳明:

“哎, 想不想要?”

柳明翻了个身, 掉给王会强一个后背:

“我在睡觉, 不想要.”

“不要就不要吧.” 王会强呆了片刻, 转身走了, 又去看他的电脑.

柳明被吵醒了, 就再也不容易睡着了. 如果王会强再过来, 她会要的, 很想要. 她好想要他温存的抚摸, 好想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想要他一个长长的吻. 然而她很清楚, 这些都不会再有了. 既使身体还会接触, 王会强的心, 已经渐行渐远了. 而柳明是不会把身体和精神分开来对待的老古董. 男人的心走远了, 还要他的身体干什么?

柳明依然闭着眼睛, 头脑却清醒得很. 她所但心的, 也是她预料中的事情, 终于发生了.

王会强的公司还没有赚钱, 他应该还没有到花大价钱包二奶的地步, 但床上肯定已经有人了。 而且不会只是一夜情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一夜情, 他回来后不会冷落柳明的。 是逢场做戏呢, 还是真得产生了感情?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 他有了解决生理需要的长期途经。 

其实, 从王会强夏天那次回来的期间, 柳明就已经感觉到王会强的心思, 已经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

王会强绝对是一等一的聪明人。 即使是他以前没接触过的东西, 稍微看一下也就会了。 所以以前家里的任何一个部件坏了, 王会强三下五除二就修好了。夏天的时候, 两个孩子出来进去地到后院玩儿, 把门上的纱窗推坏了。王会强到家的第一天就发现了。 柳明让他抽空修一下。王会强答是答应了， 但直到走之前的一天, 纱窗还是坏的。 柳明问他:

“你今天有没有时间把纱窗修一下?”

王会强眼睛望着远处, 有一搭没一搭的说: “怎么修呀?”

柳明也不笨. 稍微观察了一下, 回头告诉丈夫说: “把螺丝都拧下来, 把这条胶条取下来, 把旧纱布扔掉, 换上新纱布, 然后把胶条重新装好, 把螺丝都重新拧紧就行了.”

王会强低着头看自己的脚. 也许他没想到柳明会真的把这个程序这么快就搞清楚吧. 过了一会, 好象找到了理由: “家里有新纱布吗? 没有纱布我怎么换呢?”

“去买呀.”

“去哪里买?”

柳明有些想放弃. 因为王会强显然应该知到去拿哪里买纱布. 有孩子之前两口子一到周末就鼓捣院子, 去HOME DEPOT 不知道多少次了。

不过柳明想再试一试， 看到底这男人对这个家还有几分流连。

“去 HOME DEPOT 买。”

王会强停顿片刻, 好象找不出什么理由不去修了。于是开车出去了半个小时把纱布买了会来, 用了十五分钟把纱窗修好了。

柳明绝对是敏感型的女人。 也不只这一件小事令她感到王会强的变化. 客厅里的吸顶灯坏了快一年了, 王会强每次回来, 都有意无意地选择忘记这盏灯. 好在客厅里灯多得很, 柳明也没太在意. 只是件件小事积累起来, 再加上这次圣诞节回来王会强对房事的冷淡, 柳明没办法不去做最坏的打算。

圣诞过后, 一家人去滑雪。 王会强很喜欢滑雪。 他回来之前柳明跟他商量度假的事儿, 他还很高兴的说想去滑雪。 于是等孩子们都睡了之后, 柳明上网折腾了大半夜, 把旅馆, 滑雪票等都定好了。

            芸芸和萌萌都生在加州, 一直都还没见过真的雪。 两个小家伙看到真雪激动的不宜乐乎。 本来柳明想让王会强带萌萌去学滑雪, 她带芸芸去坐小雪撬。 但两个小家伙异口同声地要堆雪人, 于是柳明带两个孩子堆雪人, 王会强自己滑了一整天。

晚上回到旅馆, 王会强问柳明旅馆多少钱。

“四百块.”

“啊, 这么贵!”

王会强脸上带上了怒容. “你肯定是订定到最贵的了. 你有没有问清楚他们有没有优惠?”

“这个季节都是这个价钱.” 柳明尽量让语气平和。

“哼, 四百块够我在国内生活最起码三个月, 你一个晚上就花出去了. 我还没赚到钱, 以后花钱别再这么大手大脚！”

王会强的眉头皱成了个 “井” 字. “你以后要学会从网上搜索便宜东西. 这旅馆太贵了! 为什么别人都能找到便宜的, 只有你找不到? 包括你这次给我定的机票, 也很贵. 今天午饭就吃了四十多块, 够我在国内雇一个礼拜的程序员了.”

王会强还在喋喋不休地报怨. 柳明不想当孩子们的面跟他吵架. 她想让大家都玩儿的高高兴兴. 话到嘴边都咽下去了. 她当时真想怒吼一声: “滚回中国去!” 她想告诉他，钱也有一部份是她挣的。 你没有挣到钱，但你不能让老婆孩子为了你的事业就降低生活质量。何况你当初回国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让老婆孩子过得更好。

三

柳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 再见邱敏, 是在她的葬礼上。

邱敏是柳明的朋友的朋友，两人平时联系也不算多。只是两家的孩子年龄想仿, 大家有共同的朋友聚在一起时, 有很多共同的话题聊，尤其是两人的老公都去当海归了之后。只是大家都很忙, 已经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邱敏才四十出头. 以前见时, 柳明没觉得邱敏有什么病, 怎么会突然死掉呢? 收到邱敏的死讯, 她脑子里空白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印象中邱敏总是温温柔柔的, 说话都不会大声, 是典型的贤妻良母的形象. 每次聚会, 她都会带一大盘滷牛肉, 那是她的拿手好菜, 没有人不爱吃的.

柳明自认是对生死看得很开的人. 但当她看到邱敏六岁的女儿, 把头扎在白发苍苍的外婆怀里楚楚可怜的哭泣的时候, 泪水怎么也忍不住了. 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自是悲从心生, 几乎要晕过去。

牧师祷告的时候, 有人拉了一下柳明的衣角，是孙晓青。

葬礼结束后, 柳明和孙晓青约了吃饭。

“邱敏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这一家老的老,  小的小, 怎么舍得就撒手不管了呢?” 柳明知道孙晓青和邱敏联系多一些, 于是问她。

“嗨, 你还不知道?” 孙晓青好象有些不太相信。

“知道什么?” 柳明莫名其妙。

“你看到邱敏老公了吗?”

“没看到. 怎么? 没来吗?” 这次柳明更感到吃惊了. 从自己和王会强的关系来推测, 邱敏和她丈夫的关系也应该有些问题. 但不至于妻子去世连葬礼也不来参加吧? 柳明还以为邱敏丈夫因为心情的关系躲在另外的房间呢.

“他敢来吗? 他来了, 我们这些朋友会帮着老人孩子一起把他掐死.”

孙晓青显然很激动. “要不是他, 邱敏也不会这么早走.” 孙晓青又流泪了.

柳明隐隐约约想到了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她实在是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

孙晓青冷静了一下, 有些忧虑地看了柳明一眼, 说: “我跟你说这些, 你也别害怕, 你们家王会强应该还没坏到这种程度。”

柳明苦笑了一下, “你说吧，王会强坏到什么程度我很清楚。”

“好, 那我就全告诉你啊. 邱敏老公回国半年后就在国内包了个二奶.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要把二奶转正, 要跟邱敏离婚. 还拿着跟那个二奶还有跟别的女人亲热的照片给邱敏看. 邱敏气晕过去好几次. 我们都劝她离了算了, 但邱敏因为自己不工作, 怕她老公不给赡养费, 自己和孩子以后没法过, 就一直没同意离. 她总想好歹还有个孩子呢, 总希望老公还有回头的一天. 谁知道五个月前查出了乳腺癌, 居然这么快就去了.”

两个人都半天没说话. 桌子上的菜几乎没怎么动.

半晌, 还是柳明打破了沉默: “可惜了. 不值得.”

孙晓青点头同意, “是可惜了邱敏. 她是真不值得.  我就说她糊涂吗. 那么个狼心狗肺的臭男人, 她居然还指望他回头.”

“哎, 你老公前一阵子不也说要回去吗? 现在怎么样?” 柳明突然想起孙晓青的丈夫也说过想回国的话.

“我跟他讲清了, 回去之前先把钱都给孩子存到教育基金上, 把房子改在我一个人名下，他净身出户，再在离婚证上签字, 然后他愿去哪儿去哪儿. --- 你当时也该这样.”

柳明承认孙晓青说得对. 当时她也想过要这样. 可是还是没忍心这么做. 她也还在指望王会强能回来. 但这种指望的信心越来越小了。王会强这次圣诞节回来之后的表现, 让她觉得也许不用再抱什么希望了. 现在柳明感到庆幸的是, 她自己有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 即使王会强也那么狼心狗肺了, 她不用他一分钱也可以把两个孩子好好地抚养长大。

柳明曾经羡慕过邱敏那只在家相夫教子的日子. 刚生了孩子那一阵子, 她还真想不去工作了. 现在看来, 还是能自立的好. 如果邱敏有一份工作, 也许不至于把命送掉吧. 柳明不禁感慨邱敏的命比望夫崖上那个女人还苦. 那个女人的丈夫是去服兵役了, 不是自愿离妻别子的, 而现在的海归们, 都是自愿回国的, 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让他们的妻子站在望夫崖上. 况且那女人在变成石头之前, 显然没有受到丈夫的伤害, 而邱敏却被那绝情绝义的丈夫弄得遍体鳞伤。不值得，太不值得。

“嗨, 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考虑在国内请个私家侦探, 了解一下你们王会强的小日子是怎么过的?” 孙晓青见柳明沉思不语, 忍不住问到.

“哈哈, 我没那份闲钱.” 柳明不禁莞尔。 “我的钱要留着, 等孩子们上哈佛的时候交学费。 至于王会强的小日子是怎么过的, 不用侦探我也能知道个大概。”

四

两个孩子都睡了. 柳明翻开萌萌的书包. 拿出了午餐饭盒, 把萌萌中午没吃完的三明治仍掉. 书包里有萌萌在课后托管的地方画的几幅画, 还有学校今天的短报. 刚好, 有下半年的活动表.

            “一月十七日, 马丁.路德.金纪念日. 学校关闭.”

            “一月二十九日, 庆祝中国新年, 望家长带有中国特色食品参加.”

            “二月三日, 教师进修日, 学校关闭.”

“二月二十日, 总统日. 学校关闭.”

            “三月十五日, 参观城市郊区花园, 望家长提供交通服务.”

            “三月二十日, 学生第二学期测验.”

            “四月三日至七日, 家长会.”

“四月十日至十四日, 春假. 学校关闭.”

“四月十八日, 参观市中心图书馆, 望家长提供交通服务.”

“五月十二日, 参观社区救火中心, 望家长提供交通服务.”

“五月二十九日, 纪念日, 学校关闭.”

“六月十四日, 学前班毕业典礼，.望所有家长参加”

“六月十五日, 学期最后一天. 暑假开始.”

噢! 天哪! 每看到一个 “学校关闭”的时候, 柳明的心都剧烈地跳一下. 这只是萌萌的, 芸芸那还有一份呢, 而且不同的学校, “关闭”的日期也不同. 柳明赶紧找出工资单, 看看自己还有几天假期.

五年多了, 柳明还没有为自己休过一天假. 即使生病也硬撑着去上班. 每一天假, 都是为孩子休的. 每一天学校关闭，每一次“家长提供交通服务”，每一个特殊节日，都是柳明可能要休假的日子。而她每年也只有那么几天假。如果每次孩子需要时都去，那几天假会很快就用完了。而且还要予备几天孩子生病时用。柳明也想过不去参与这些活动，但每次看到孩子们委屈的小脸，嘟着小嘴抱怨说“别人的妈妈都去了”的时候，她的心就软了，就酸了。孩子们已经没有爸爸在身边了，做妈妈的如果再不去多关心孩子，孩子们不就快成孤儿了吗？

所以呀，女人哪，你就牺牲吧。要想照顾好孩子，那就多牺牲些事业吧。

在邻居和同事眼中, 柳明已经是个著名的 “女强人”了.  “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还有一份全职工作, 你太伟大了.” 这种赞美对柳明来说是一种精神折磨. 她很累很累， 她非常非常不想当这样的 “女强人”.  她有时想像邱敏那样做个全职主妇，相夫教子，不用向人请假就可以去参加孩子们所有的活动，还可以每个星期到萌萌班上做一次义工。有时又想也许不需要做全职主妇，还可以保留工作，如果王会强还在身边的话，他和她可以轮流休假去参加孩子们的活动。这样事业和家庭还是可以兼顾的。

唉，想什么都没有用了，王会强不在这里。柳明想做个好太太，但已经无夫可相。想让王会强分担一些的时间和精力来照顾好孩子，可人家远在十万八千里之外呢。

于是柳明只好被动的做了这个“女强人”。 做了两年多了，还不知道要继续做多少年。

柳明想，做这种“女强人”会不会也做成石头呢？象那个望夫崖上的女人一样。

五

许丽颖今天在家工作. 约了柳明一起吃午饭. 吃完午饭拿出相机对着柳明猛拍了一通.

“我告诉你, 我非常支持你去找男朋友.” 许丽颖非常够 “姐们儿”. 前几年湾区经济不好, 许丽颖被裁员后在家呆了两年. 这两年里, 她迷上了摄影, 自学了不少东西, 居然把好几种处理照片的软件用得烂熟. 现在跑到一家杂志社作封面设计去了.

“你知不知道, 你的五官很精致, 身材也很棒.” 许丽颖一边看相机里的照片, 一边发表着评论. “我给你PS几张照片出来, 发到交友网站上去, 趁着年轻貌美, 准保能吊到凯子.”

吊不吊凯子，柳明还真没有考虑过，她也没时间考虑。每天早晨让两个小家伙吃完早饭，送到各自的学校就要赶到公司去。每天九点钟的会还是同事们为照顾柳明定的，要不然八点半就开始了。柳明一般情况下都在自己的办公室吃午饭，甚至一边吃一边工作，这样省去了中午休息的时间，柳明就可以早点下班去接孩子。

上完一天的班，接完两个孩子就已经六点多了。两年了，柳明很少做晚饭，因为没有时间。晚饭都是从餐馆买回家的。七点吃完晚饭柳明要带萌萌做作业，为了不影响萌萌做作业，她还请了一个保姆陪芸芸玩儿一个小时。做完功课读完书就八点了。然后要照顾孩子们洗澡。萌萌皮肤干，每次洗完澡都要抹满身的润肤油。等孩子们都睡下了，也就八点半块九点了。从早上六点半起床到晚上九点，柳明已经连续工作快十五个小时了。这种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了，每天晚上带上床的就只有一个“累”字，哪还有精力吊凯子呀。

不过，不管吊不吊凯子，都要跟王会强好好谈谈了。连续几年超负荷运转，　又当爹又当妈，柳明快撑不下去了。

六

终于鼓起了勇气，终于理清了思绪。柳明上了MSN。

王会强也在线上。

“Hi”。不知到从什么时候起，两人就没有用过“Honey”之类的称呼了。而今天的谈话用“Hi”开始，让柳明觉得好像跟陌生人打招呼一样。

“我在工作”。既使是个陌生的“Hi”, 王会强也没有Hi回来。就差告诉柳明  “别来打扰我”了。

“我有事儿要跟你谈”。幸好是在网上。如果是面对面，柳明可能转身就走了。

等了半天没有回音。

不过柳明是下定决心了，不管他有多冷淡，该谈的一定要谈清楚。 

“你已经回去快三年了，对我们这个家，到底有什么打算呢？”

“什么打算不打算？打算什么？”这次王会强回应的很快。 

“这么长期分居两地, 不太好吧？”

“这不挺好的吗？”

柳明愣在了屏幕前，好半天找不出话来说。她怎么也不明白王会强为什么会说“挺好”。

萌萌在学游泳。因为已经超过五岁了，柳明不能带他去女更衣室，而萌萌又不敢自己去男更衣室，柳明也不放心让他自己去男更衣室 --- 万一遇到个变态怎么办呢？这不好。

美国的小学生放学早，课后孩子们有各种课外活动，但都需要有人开车带去。柳明下班不可能那么早，所以除了周末的游泳，萌萌不能参加最喜欢的足球和其它活动，为此小家伙经常给柳明发点儿小脾气，这不好。

柳明每天早晨送两个孩子，下班接两个孩子，而且是不同的学校，路上很赶，平均每年拿三张超速罚单，保险也涨上去了，这不好。

柳明在工作上也是很有担待的人。她业务能力很强。但照顾孩子花去了很多时间，没有精力再向上爬高一些。这不好。

从柳明的角度看是一点儿好都没有。

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王会强会说“这样挺好”。

柳明的思绪有些乱了。她只好下线了。她知道她头脑清楚的时候都未必能跟王会强谈出什么结果，更别说头脑不清楚的时候了。

第二天一整天柳明上班都不能集中注意力。她很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头一天晚上不能跟王会强再多谈一会儿。说实话，她有些害怕去跟王会强交流。以前都在美国时，别管个人脑子里想什么，最起码两人看到的是同一个景观，吃的是同一口锅里煮出的饭。现在一个东，一个西，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两个人的想法好像两根平行线，不会有交叉的时候。

晚上孩子们都睡下了之后，柳明又终于鼓起了勇气，再次连线她的丈夫，把她认为的种种不好都告诉了王会强。 

“我现在感觉很累”。柳明想不出别的形容词，脑海里还是只有一个累字。

“你累我更累。” 柳明没想到王会强会给她这样的回答。“你以为我在国内创业那么容易吗？”

“既然不容易，那就回来吧。”还好是在网上。如果面对面，柳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心静气的说出这句话。

“我不喜欢美国的生活。”屏幕的另一端斩钉截铁。

“那我和孩子都回去吧。” 柳明提出了另一个方案。

“开什么玩笑？孩子们还是要在美国长大的。”

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柳明承认也许现在这种状况对王会强是真的很好。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拥有美元和绿卡，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该工作时工作，不会有任何拖累，不象柳明一样上班时学校打电话来说孩子发烧就得把工作放下去把孩子接回家。工作之余不用像在美国一样及时回家，大上海的灯红酒绿足以弥补创业的艰辛。是的，对他来说是挺好的。

七

谈话完毕，柳明如释重负，长长的呼出了一口积压在胸口好几年的闷气。

快三年了。柳明觉得自己是一直站在望夫崖上守望。她一直希望有一天王会强能做出一个决定。或者他回到美国，或者他把她们母子三人接回中国，总之一家人在一起。

然而，守望的时间越长，柳明觉得希望越渺茫。这一份希望如千斤重担压在她肩上，而且多一天守望，就多一份重量，直到如今，压的她呼吸困难，精疲力尽。她觉得自己就像望夫崖上那女人一样，一天天的守望，一天天的希望，一天天的失望，一天天的石化。

有时候柳明也曾经想过放弃这份孤独的守望。她感觉就像在走一条望不到头的钢丝，想快一些走过去，又怕失去了平衡；走慢一些，又受不了那胆颤心惊的折磨。可她又留恋两人在一起时曾经的浪漫。他们曾经是校园里令人称羡的一对。到美国后两人又互相扶持，共同努力，建起了一个温馨的家。她留恋孩子刚出生时那份难以忘却的喜悦。初为人母初为人父的两个人也曾经如此的和谐。

不知道从几时起，柳明所留恋的这一切都淡出了王会强的视线。也许是厌倦了锅碗瓢盆的噪音，也许是厌倦了公司和家这两点一线的单调，也许是厌倦了按部就班的安稳，他所想的是回国后的机会，能让他飞黄腾达的机会，能让他出名得利的机会，或许还有这些机会带给他的一些附属利益。

谈完话后的柳明终于觉得轻松了。终于她觉得是时候从那根钢丝上跳下来了。既然你留恋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已经不名一文，又何苦让自己的身心受折磨？

 既然守望的结果只有失望, 何不断了这份奢望? 只有彻底断了这份奢望, 才不至于变成石头，明天才会有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