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逡游–华夷归海记13

(2022-01-19 10:42:23) 下一个

 

        时间为何?它是绵延不绝,而我回忆起少年时代,却是一种切割和断裂,虽然我知道从彼时走到今天,它是一直延续不断的。我能够回忆当年那种痛苦,却完全忘记具体的由头,我觉得生活的环境在精神和心理上仄逼、庸俗、冷漠,一点光、热、温暖、希望和爱都没有,我很想逃离,却没有能力做到。也许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有一个倒霉催的童年和少年?这让我的心发紧,因为我的小儿子热爱写作,他告诉我,在其中得到想象力的驰骋和无限的自由,我则傻兮兮地担忧他日后是否会认为是悲惨黑暗的童年触动他走上写作之路。

       时间何为?我在湖南的约克纳帕塌法小镇长大,那么静止的,慢悠悠的时间。我记得夏日的燥热,毒太阳和心烦意乱的蝉声。我也无力追赶太阳和光阴,但是我被搁置在时光里,长大吧!快点长大,虽然没有萧红的老祖父对我说,长大了就好了!我却似乎隐隐这样哄骗着自己。

      而今我终于长大了过犹不及,我是老了,如果在过去,我已经可以当祖母了,可是感谢上帝,我并不需要非常年轻就生孩子,然后成为祖母。现在好了吗?也许好了吧?不过我并没有拥有轻松如意的人生这几个词让我踌躇起来,我可能从没有追求过轻松的人生,我想要的是很嗨的人生。我并没有做过修道士,但却生来具有修道士的狂热我总觉得自己的热情太多,而我的生活却完全不需要这么多热情。很多人面临这种矛盾的时候,往往选择谈恋爱,可是,上哪找那么多值得谈的恋爱啊!也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于是我选择了阶段性迷恋某些东西,总有一些看上去很正常,但是如果全加在一起真的太多而不正常的爱好等着我,猴子掰玉米,我对它们总是那样不负责任,始乱终弃。而且,我是一个女人,在我年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女人自己就可以生养孩子的选择,而且我也懵懂到了不理解孕育一个婴儿会得到无条件的爱这个奥秘,于是乎我就结婚了。

        我有点儿怀疑自己是阿斯伯格症,这听上去很时髦,但是有很多痛苦,总之,让我去面对婚姻和适应婚姻就像炼狱一样,婚姻的意义是养育孩子,我又一次哄好了自己。而我全部的能量和注意力都放在文学上,我觉得它是我的亲妈,和奶妈。

        其实如果不自欺欺人,我什么爱好也没有,什么也不爱,除了文学。就是因为太爱它了,我都决定不用它吃饭,用它吃饭,会毁了我和它之间全部的爱情,这个道理我好像五岁就知道了,唯一的一次早熟。而且如果由着自己的性子爱到疯魔,可能真会走火入魔,出于自我保护的目的,我装作没有那么爱它,于是我装得和世界上所有别的人一样。是的,我没有火热的激情,我安分守时,熟谙中庸之道,从来不曾想过为了什么燃烧我的生命,一直到最后一刻终于我撑不下去了,崩盘了。

        我的孩子们大了,他们即将奔赴和探索自己的世界,他们给了我那么多的爱、热、光,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生根本不需要追寻意义。有了爱,还要什么意义填平焦虑呢?可是,我还是爱文学,不焦虑的时候,我也还是爱它,真爱无疑了!

        我的母语是中文,可是我在母语里流浪逃亡很多年了。我找不到母语的根基,没有血肉相连,最早启蒙我的是娭毑讲的那些民间传说,关于躲在太阳里洗澡而害羞的姑娘,关于月亮拐杖越走越细。而我最爱,最最爱的娭毑,夏夜我躺在她身侧,忽然想到如果她死了怎么办,我一下子感到极大的伤心她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久到我只记得死亡来临的那刻,我悲恸得几乎也死过去。瞧,我其实经常露馅我永远都有充盈得决堤的感情,这让我从小到哪里都如同一个格格不入的怪物。出于自我保护的动机,我必须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那么,既然这层我都能想到,也许,我并不是阿斯伯格症。

        现在我已经老了,然而我还是如孩提时代那样,比如,我最近认识了两个朋友,我都没有见过他们,可是我特别喜欢他们,就像从前我在童年认识新朋友。于是我分别向他们问询,我在中文里的迷失,事关我的心灵,事关语言,这对我很重要,但是,我不可以随便提出这个问题,那会被当成神经病,而问他们,我很放心有的时候,即使没有恶意,我也觉得很多中文母语的人是不讲道理的,他(她)的思维就是这样,并不是为了耍赖或者占便宜。

      络络掴掌大笑,岂止是缺乏逻辑?中文是发散的,一片一片点亮,燎原。我想了一下,那也许我们两个都是阿斯伯格症?络络的笑声从网线里跑出来震得灯光摇起来。络络的英语很好,也许她和我一样是被英语蒙住了心,才会有这种想法。于是我又拿疑惑问灯,我从来没有直接和他讨论过他的外语能力,但是我知道百分之九十他的外语很糟糕,他的中文好极了,好得我如果不是怕他烦我,我就想每天催他一次,你什么时候把你的文章整理出来我给你出版。灯说,对,是这样,中国人喜欢认死理,所以逻辑不能在这里得到长足的发展,这是民族性格的短板,而且,有的人不讲道理是真的带恶意,为了体现自己一言九鼎的权威,为了压人一头,体现自己的优越感。我对他表达了对于这种交流的愉快,是的,现在我一点都不想也不需要隐藏自己具有强烈的感情,而我年轻的时候,很没有安全感,因为自恋而害怕与众不同引人注目,现在,我因为解除一切桎梏而获得自由。

        我有时候在中文优秀作品里逡巡,我贪恋母语的味道。当我刚开始看阎连科,我拍大腿叫好,等我一步三摇地看完因为我要想一想,我就感到黑暗扑面而来,堵心,那是作者的黑暗而不是作者描绘了黑暗的世界。当教员烧掉了文化的森林,空地上长出一些从前没有的植被,阎连科是其中之一,他野蛮生长,带有这片土地先天的不足与贫瘠,他嗜痂成癖,当我们注视深渊太久,自己也会变成深渊。

            在中文里流亡的路上,我是寂寞的,然后我看到了金晓宇,惊为天人。我找到一些他翻译的文字,很想去摸一摸这些字,这是什么样的中文啊?有凹凸,有明暗,有立体感,有肌腱,有节奏,有音律,还有时间!我觉得自己应该给这些文字跪下来一会儿表达敬意。不过其实人们并不能真正认识他的价值,我甚至看到有人非常严肃地抨击他毫无才华可言,对这个人我很想问是什么让您如此普通而如此自信呐?我完全理解金氏父子表示他们目前并不需要什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翻译是金晓宇求证自我的途径。没有任何金钱可以买来这种用信仰浇铸的文字,但是,我仍然希望他们能够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宁静地在原来的轨道上生活。

        我开始读Crucible,不知道为什么,我花了很久才记住这个英文单词,和年纪衰老没有关系,对于这个词我就是缺乏语感。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位白左知识分子味道浓郁的政治宣传剧本,但是,这是我的教材。出于责任感我必须读完,而且它对我有点难,我拖了很久都没有看完,最后我终于开始拉进度条了!

     我不想评论它,因为我的爱憎太过分明,而这种态度本身就是在抗拒真相和真理,我不想纵容自己如此任性而不讲道理,于是我尽量摈弃自己的主观,把它当作学习语言文学的材料来读,这样我的收获不小。 文学作品之所以成立,魅力和精华就是语言,抛开了语言一切都是假的。而阿瑟·米勒是相当出色的作家,甭管他的创作动机,这是不错的剧本,很值得我学习。

        网络时代让一切反馈加速,我很快看到金晓宇的访谈,以及精神病院的病友在他未出名前的回忆。我想起了我的母亲,那时候我太小了,完全不懂她的蒙难。她亦是精神病院的常客,她肯定也被捆绑和电击过。她是一个贫寒家庭的理工类名校毕业生,迄今为止,我也无从得知她如何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毕业工作以后而患上双相,也许是因为文革里对知识分子的迫害也许是因为个人感情遭遇?或者兼而有之?所有的家人都不在身边,通讯也极其不发达,那么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爱我的母亲吗?我不爱,真的她从来没有对我表达过感情,她从来不知道这是简单而自然的本能,比如抱住我亲一亲。她只是笨拙地用理性爱我,用理性”–爱,这真是特别辛酸滑稽而荒唐可笑的事情。于是我也原谅母亲了,妈妈啊!妈妈!可是您并没有投胎成一个小姑娘来做我的女儿呀!

         金晓宇已经50岁了,他仍然活在母亲的世界里,好像母亲给他划了一个圈,是保护,也是控制。他一生都在反抗,最后他还是进入了母亲设定的轨道,虽然母亲已经去世了。我热爱伟大的玻璃球游戏,但是我仍然祈祷金晓宇得到爱,对于个人来说,成就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没有爱,那是永远活在荒凉黑暗里。

         我又想起了一位中国当代散文第一人,她高中都没有上完,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很多次我看见她的童年经历,我真想怒叱她的妈妈,真想穿越回去,把她搂在怀里,当她的妈妈。可是她仍然那样爱她的母亲,这种爱让我觉得自己挺没劲的,真的我怎么就没有这种无私宽容的爱啊?后来她似乎和母亲决裂了,我却吁了一口气,我是个特别庸俗而市侩的人,对于我所牵挂(虽然其实是一种自作多情)的人,我只希望她过得幸福健康快乐,一点也不希望她像个圣人一样那么累。

        无意中又读AW,非常好,好极了,诗坛毕加索没错了,但是我并不喜欢他全部的诗,我几乎不喜欢他所有的散文,可能是因为比起他来,我的智商和逼格都太低了。他的诗受到英文的侵袭和浸染那么多,再加上他在美国教英语文学,我很想看到他的英语诗,可是他竟然没有写?我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我没有找到吧?我发现自己是学院派和知识分子气味的天敌,我就是个地道的柴禾老太婆。

        办出版社虽然很琐碎,但是有趣极了!我一点一点进行着,在许多细节上必须实操、试错,纠错。我似乎和青年时期不一样了,我越来越喜欢具体实际的事物,特别有烟火气,特别有成就感,我站在大地上,和安泰一样从母亲这里得到源源不断的力量。

        马上就要开学了,我感到幸福极了!

        我热爱学习,就和我热爱蘑菇一样。

       我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情干扰我的目标,我会把一切干扰物移出我的生活。

       我喜欢知天命这个词,完成自己的天命,是我余生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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