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胜上了两年大学,又熬过4年文革,终于毕业了。这时,靠30元退休金勒了八九年肚子的父母都已年近古稀。他想好好地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每月把2/3的工资都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16元的伙食费。继续维持上学时的生活标准。每到发工资的日子,他都要给父亲和母亲买上水果和点心,让他们也享受到迟来的寸草心。
可天有不测风云,工作不到一年,就遇上一场运动。宝胜被打成反革命,被不分昼夜地轮番批斗。直到单位有人自杀身亡,才被解除管制,允许回家。儿子几周没回来,老父亲担心害怕,成天着急。一下子急成半身不遂。儿子也从生龙活虎变得沉默寡言,目光呆滞。
这怎么好哇?母亲想给儿子找个女朋友,或许能找回点他对生活的情趣。
邻居们知道后,张婶、刘姨都忙和起来。有人拿着宝胜穿扣袢棉袄的照片给姑娘一看,人家就走了。嘴里还嘟囔着:“敢兴是个农村的呀!丢不起这人。”
母亲知道儿子不上像,不再拿那张戴毛像章的照片去显摆。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想见面的,约在天坛的椅子长廊。母亲怕耽误事,提前一个小时就让儿子去了。过了约会时间后,他又傻卜楞登地等了一个小时。肚子有点饿了,他才爽约回家。后来,介绍人说:“你儿子胡子拉碴,衣服褶了吧唧,人家在远处瞟了一眼就撤了 。”
半年里找了好几个都没有回头客。老妈这下急了。“我都快70了,还得等着抱孙子呢。名牌大学的儿子居然没一个姑娘看上。这是怎么说的呀?这书还不如不念呢!”
可搞对象这种事急不得,也恼不得,它得靠缘分。没有缘分,就是勉强捏到一处,到时候也得分开。宝胜倒无所谓,他不想在一场暴风雨般的政治斗争后,再轻易陷进失恋的陷阱。
说来也巧,那天宝胜去中山公园会见第八个对象后,刚到家。母亲赶紧催他:“先别吃饭,人家姑娘在孙师傅家等了半天,都要走了。”宝胜连忙喝了口水,马不停蹄,立即到孙师傅家去。”
孙师傅家的炕头坐着一位姑娘,瓜子脸儿,梳着两条小辫。脸色发白,略显菜色。她见到宝胜,有点害羞,本能地站起来。孙师傅给他们做了介绍。
这姑娘叫常青莲,家住东四三条。她自我介绍:“我跟孙师傅一个车间,刚转成一级工,工资33元。对了,我今年22岁。”
宝胜接着说:“我在大学工作,每个周末回来一次。工资46元。但我得给我爹妈30元。我27岁。”
俩个人初次见面,都有点紧张。10分钟后,孙师傅说:“小常都等你一个小时了,人家还得回家吃饭去。要是乐意,你们自己再约个时间。宝胜,你送送她。”
宝胜和青莲一路走,一路说。到了磁器口,宝生说:“你从这里往北骑,就直接到东四牌楼了。”别前,二人约定下星期六晚上见。
到了周六晚上,宝胜正琢磨怎么忘了说约会地点了,真是粗心大意。他正犹豫不决,忽然青莲穿着一件蓝制服棉衣,迈进他家的门槛。这个10几平米的家只有一个大炕,一个小炕,和几个木凳,还有一张3尺宽4尺长的短腿小饭桌。说他们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一点都不为过。
宝胜马上陪青莲朝天坛北门走去。路上,宝胜担心地问:“我们家那么穷,你不嫌弃呀?”
青莲爽快地说:“反正我们家也不阔。我没念多少书,因此我看上你的学问。过几年,再想找你们这拨儿正儿八经的大学生都难了。所以我不嫌你穷,也不嫌你大。”
宝胜想:“别看这姑娘年轻,还挺有主见。”于是他们之间的往来逐步进入常态。青莲走进宝胜的生活,宝胜也觉得有了希望和乐趣,本来嘛,老大难的臭老九居然也有了女朋友。他心里经常想着青莲,青莲也时时关心着他。让他唯一感到美中不足的就是囊中羞涩。别说冰棍,就连大碗茶也没请人家喝过一口。
那年的寒流来得早,16块钱的煤火费刚到手没几天,天就冷了。街上不少姑娘都戴上毛围巾,那年流行的是天蓝色。可青莲没有。
于是宝胜动起给她买一条毛围巾的念头。可那怎么也得20块钱呀!一个月省一块还得等一年半。远水不解近渴。
碰巧,12月初,单位要人参加搬运钴60放射源。放射性钴针虽然不大,但是得放进一个沉重的铅罐里。搬动时很吃力。宝胜一想到23块钱的一级保健补贴,劲头儿就来了,眼睛也亮了。毛围巾总算有着落了。他比别人搬得都快,不一会儿就出汗了。
几天后,领班的张老师到实验室给大家发放营养费,教师、转业军人、小青工都有份儿,唯独没宝胜的。发完后,他还看了宝胜一眼,点了点头,得意地走了出去。
宝胜大失所望,差点哭了出来。他不能没有保健费呀。一阵愕然,不知所措。本来他想找张讨要,可是人家是专案组成员,他不理你已经万幸。你要找他要钱,岂不是耗子添猫须,作死。至少也得扣上向组织讨价还价的落后帽子。
不管怎么说,毛围巾没了,向青莲示爱的机会也被剥夺了。
可喜的是几周后,教研组又要挪动500毫居的镭铍中子源,需要年轻力壮的男同志参加。宝胜没有泄气,有机会就不能丢。他毫不犹豫第一个报名。在工作开始前,还挑了一段最长的距离。“这回干活的人不多,你横竖不能再把我忘了吧。”
几天后,主持工作为人厚道的林老师到实验室分发保健费,她把23块钱放到宝胜手中。宝胜欣喜若狂,还闪出了泪花。他真想像座山雕见到联络图那样,在椅子上转三圈。然后再唱一句:“保健费我为你朝思暮想,今日如愿随心肠。”多不容易呀!他把20多元用纸包得严严的,放到制服兜里,再扣上扣儿。生怕弄不好飞了。
周末他在平安里一下班车就朝5路车站跑去。先到西单商场,直接到了毛纺柜台。一看没有毛围巾。又赶忙到22路车站,他打算到前门大栅栏一带去寻觅。
喜出望外的是,在打磨厂西口南边的百货公司,他看见了几条毛围巾,还是当时时兴的天蓝色。又宽又长,厚厚的,两端还有一寸多长的穗子。19块5一条。他打开纸包,用颤抖的手抽出两张10元的票子,递给售货小姐。小姐叠好围巾,用一张纸裹了裹,再系上一根纸绳。他把围巾放到随身的人造革手提包里,兴高采烈地步行回家。
到了家,晚饭也没吃,宝胜就拿着提包去天坛北门。等下班路过的青莲。青莲把自行车放到存车处。两个人边走边说, 来到九龙柏旁边的座椅上。
青莲问:“往日见面你都空着手,这回怎么还带着公文包。要摆谱啦。你瞧,漆皮都脱落了。”
宝胜说:“你就别管那破包了。合上眼,我给你一个惊喜。”
青莲刚合上眼,宝胜拿出那条蓝围巾,围到青莲脖子上。青莲的颈部忽然暖和起来,还有一阵毛茸茸的感觉。
她睁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羡慕已久的毛围巾。借着路灯的亮光,还是天蓝色的。用手抚摸一下,还是膨体毛线织的。她一下子哭了。从小爹不疼,妈不爱。学徒工的17块5津贴,父亲要走5块。现在33元的工资,父亲要拿去15块。周围的小伙伴们几乎都有一条毛围巾了。只有她,不管多冷,都得把脖子露出来。
她伏在宝胜的肩上,呜呜地哭了起来。宝胜搂住她的腰部,安慰她几句。穷小子这边也一阵酸楚,大丈夫为了一条毛围巾,竟费了那么多的周折。他也没想到蓝围巾的威力如此之大,把两颗心围到了一处。
是啊,富人有富人的福,可穷人也有穷人的乐儿。这不,一条不起眼的蓝围巾让一对贫寒的情侣沉浸到爱的梦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