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菲
题记
《梦中的珠峰》其实是我的日记,写于1985年春,记录的是我与裴伯伯的蜜月旅行。之所以标题叫“梦中的珠峰”,是因为我们最终没去成。
计划流浪到珠峰,办个婚礼,至少要爬到一号大本营才够意思——虽然没啥装备与物质供应,但我们觉得激情应可弥补。可惜我们才走到萨迦就无法前行了,实在找不到去珠峰的汽车,或许找不到的原因着实是因为囊中羞涩——
我们结婚一共花了4.5元钱。4元钱在展览馆买了一个包装箱,自己用纸裱了一下当衣柜,用图钉按上一块不记得从哪里找来的塑料布当门。5毛钱办了结婚证,一张纸的那种。
我们没有广而告之婚讯,原因是裴伯伯说:凭啥子我的好事情要请人家来高兴?还要我花钱?瓜了还差不多!
好吧,为了保证应有的智商,我就跟着裴伯伯去了八廓街。我们的目的地是冲赛康,准备买点牛肉,满足裴伯伯用烧牛肉以示庆祝的愿望。
结果,习惯性地先绕八廓街转了一圈,途中看到一尊佛像,顿爱不释手。摊主要价近200元,可惜两人翻遍了口袋也凑不够。当然凑不够,因为我们全部家当就那么多,大头在家里。当下决定由我抱着那尊溜金的佛像不撒手,坐在小摊前等着裴伯伯飞回去取钱。
就这样,佛像有了,钱没了。本来计划至少要买一床被子的,现在连牛肉都没得吃了。
兴高采烈往回走的路上,裴伯伯又给我灌鸡汤,说有了这个收获,相当于双喜临门了,要用一个更热烈的方式庆祝才配得上这样的喜庆。淘汰数轮创意后,共同决定去珠峰,要玩就玩个大的。那时候去珠峰非常非常不容易。
第二天,我们分别去单位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兜里揣了一百多元,底气十足、神气活现地告假出发了——
三月二十五日
早晨离开拉萨。拉萨已是春暖花开。这里却仍是一片冰雪世界。雪格拉山,海拔五千三百米。不远的地方,念青唐古拉山脉的主峰在阳光下孤傲地夸大着自己的身影。
下山,麻江,旅行的第一站。仅有几幢铁皮房顶的旧房子,好像从上世纪起就没有什么人敢在这里停留。周围山头上还残留着一些碉堡,让人们想起雪域不仅仅是佛地。
“麻”字总让人难受。可不是,黑得象锅底一样的“饭厅”里挂满了老板赠予自己的锦旗,几条大黄狗在饭桌下优雅地踱着方步,风度十足地同我们分享两元一碟的土豆烧牛骨头。甜茶一毛钱一杯。若是向黑红的胖厨师笑一笑,还可以得到一碗不花钱的清水。
1986年,裴庄欣为作者刘菲绘制的肖像
对面军营的高音喇叭竟传出列农老兄的嚎叫,“我并非那么不幸……”近两个月来,匆匆忙忙地恋爱、紧紧张张地结婚,人都快累死了。一路上,裴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但我懒得听。第一次下乡,我用自己的眼睛看。
光秃秃的山腰上只长了一座石头房子,房顶上又长出一群乌鸦,哦,飞了。在这里它们是天菩萨,入乡随俗,愿它们把我们的好运和幸福带得更高更远。
几头牦牛星星点点镶在黄色的山坡上,三石灶内有短促生命的灰烬。
……上厕所、加油、渡雅鲁藏布江、修车……我睡着了。
三月二十六日
半夜里听见哭声,分不清是来自阴间还是隔壁,后来一直做恶梦。早晨,痛苦地被裴叫醒,赶忙用枕巾擦了擦眼睛,口干舌燥地上了路。去看扎什伦布寺。
买了门票,首先看到的是用鹅卵石拼成的汉字“欢迎”,我挺高兴。
不料刚进大殿,还没看清强巴佛像是什么样子,一位非常严肃的喇嘛就请我们出去。完全没有欢迎的意思嘛。还有人一路紧跟着,不停地叫我们走、走。在四世班禅的灵塔前,我们只敢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温柔地瞄几眼。
裴说,我们现在的遭遇是正常的,他像是习惯了,靠着红墙发呆。
后来的路上,四臂度母上半身涂满了酥油,粘满硬币。满墙挂着杭州剌绣唐卡,还有汉式的弥勒佛、乾隆皇帝老儿也置身在一片酥油香火之中……
坐在大经堂的院子里进午餐——一壶清水、几块压缩饼干和一堆牢骚。
楼口一位喇嘛要我们为他拍照。我提着相机走过去,他像见了妖怪似的迅速把脸藏在袈裟里:“不。女人不行!”指着老裴要他拍。
裴庄欣,上世纪80年代,扎什伦布寺油画写生作品
三月三十日
下午回来得早,真正领教了日喀则的风沙。搬了块石头抵住门,一起待在裴的房间——我们分住男女集体客房。徒劳地试图梳理被风沙弄成麻团的头发,深深地理解了两个词的含义:遮天蔽日、飞沙走石。
裴坐在床上整理东西,我靠着桌子写日记。
裴的同室们都被风沙卷回来了,一个是十分漂亮的美国青年,很像西部片中的主角。在尼泊尔学习登山导游,住在一户藏族人家里,会说藏语。他拿出两颗很大的黄玉给我看,说是他的藏族妈妈给他的。他明早回加德满都。
大卫、尼克后来到拉萨访问裴庄欣工作室,墙上为裴上世纪80年代作品
另外两位,一个叫大卫,美国人;另一个叫尼克,英国人。
“我们要租车去夏鲁寺,你们要是愿意的话一起租好了。”我想省钱。
夏鲁寺离这里有多远?”
“20公里。”
两人对视,“才20公里。我们可以走路去,更远的路我们都走过。”
大卫从怀中掏出一只装满了糌粑的口袋和一只饭盒,饭盒上挖了个洞,正好放一双筷子;裤子上有只破洞,腿上的肉都露出来了;尼克身着阿富汗大布褂,脏得连本色都看不出来了。
大卫能讲一口流利的汉语,他在中国只有一年多的时间,在北京肿瘤研究所教英语。已在西藏流浪两个多月了。
尼克是画家,只会一句汉语:“谢谢。”我们想看他的画,可惜他只有在伊斯坦布尔画的一张速写,是文艺复兴时期古典风格的线描。
谈话中,大卫竟说他是共产党员,在美国加入的。我们这还是第一次遇见一位美国共产党员,老裴的胃口马上被吊了起来。正好扎西达娃(注:著名作家)路过日喀则来串门,赶上大卫宣讲他的理论,“中国应该有职业革命家……”“你们应该成立自己的工会……”他很健谈,显得十分老练。他说的都是我们从来没想过,更没听说过的,使用的许多词汇让人想起生疏了的中学课本、或是描写大革命时期电影中的台词。我们对他本人比对他的理论更感兴趣。
裴庄欣,上世纪80年代,于日喀则江孜宗山写生作品
他像是从来都在为他的信仰拼命斗争着,也从来都不顺利:先是在美国因组织工会和罢工被公司解雇了。还有人砸破他的窗户,在他门口放大便。他说他们的觉悟太低了。他又跑到阿拉伯世界,苏丹、叙利亚、土耳其……到处号召人民起来革命。结果是长了一身的虱子、被当局轰出国境。
一年多前他来到北京,迅速掌握了许多中国流行词汇。由于他到处鼓动,已在公安局挂了号、被列为不受欢迎的人之列。他在北京呆不住了,说是准备去山东。当然了,仍要宣传革命:“我要斗争。”
老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有40多岁了吧!”
“你看我有多少岁?”大卫笑着。
“45。”
“他呢?”他指着尼克问。
“大概有50了吧。”
大卫译给尼克听了,俩人笑得很开心。拿出护照给我们看:1958年出生。
老裴竟还是这个屋里的长者!我有点悲伤。
三月三十一日
我们这支奇怪的队伍,我、老裴、大卫、尼克和格桑次仁(注:著名油画家)挤上了一辆小马车,引来了一大堆观众。
车是租来的。去夏鲁寺一趟17元,外加5元给车夫买青稞酒。
我们沿途不停地吸引着赶路的人:骑毛驴的、赶毛驴车的、赶马车的。不出一个钟头,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已拉出一里长。我站在马车上,乐得手舞足蹈。还没等车停稳就跳了下去,跑到一位骑毛驴的人面前,冲着格桑大喊:“格桑,请你告诉他,请他坐马车,我骑他的毛驴好吗?”
去往夏鲁寺途中
那汉子答应了。上毛驴我可不灵,汉子干脆把我抱上去。我拍拍毛驴的脑袋:“咱们是好朋友,对吗?”刚走几步,驴前蹄踩滑了一颗石子,前腿一软。我的头发全“炸翻”了。除此之外,一路畅通无阻。
要分手了。我向笑容憨厚的汉子和毛驴道别。
以后的路寂寞多了。荒山、小路,弯弯曲曲。一路上大卫和裴一直热烈交谈。
三个半小时后,一片荒野中出现了元代的琉璃瓦——夏鲁寺,大家精神顿时为之一振,尤其是在饥寒交迫时。
大黑狗躺在门口,连身子都懒得挪一挪。
“您好!”“好,好。O.K.O.K.”一位矮个子喇嘛迎出来。
我饿坏了,大啃格桑带来的烤饼。大卫掏出破饭盒,从口袋里倒出糌粑面,接过喇嘛递过来的酥油茶,老练地和好,和尼克一起庄严地吃起来。我尝了一口,很香。难怪尼克一路上都在向我打听什么地方有卖磨糌粑的石磨。他想买一个背回伦敦,否则吃不成糌粑了。
在我去过的寺庙中,这是条件最差的一个。这一点可从灯碗里燃的菜油得到证实,念过经后便把大部分熄掉。其他地方可全用的是酥油,且长明。也难怪,绝大多数外地朝佛人不知道此庙——为什么不在公路边上立一块广告牌呢?
一尊美丽的双尊佛像:一个裸体的男神拥抱着许多裸体的女神,足下还踏着一组幸福又婀娜多姿的裸女,镀金,镶嵌着许多细小的宝石,足有半米多高。室内很暗,担心拍摄效果不好,询问喇嘛能否搬到室外拍几张。他爽快地叫来两个年青力壮的喇嘛,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抬到室外。
作者刘菲与夏鲁寺佛像
裴拼命乱拍一气,生怕喇嘛会变卦了似的。受益的是尼克,否则他这个“老外”是绝拍不到的。
大卫仿佛对这些毫无兴趣,支着下颏在阳光下沉思。
我们没看到多少唐卡,问喇嘛是否还有。他说这得问问堪布。
堪布是一位牙齿脱落、豁嘴但很精神的小老头,穿着棕色大褂,戴一顶有一个绒球的线帽。
他领着我们去仓库。短短的路程中,我看到裴眼神中抑制不住的激动,连走路的步子都有点零乱。
仓门打开后先跑出来的是灰尘,堪布从一只铁箱中拿出唐卡。裴打开粗略看了看,把好点的放在一边留着等会儿仔细看。堪布不让他拿,自己抱着两卷唐卡往外走。走到梯口时交给老裴一卷。他横抱在手里,叉开双腿,一副壮士一去不复返的表情。我们全被逗乐了。
他一面调整姿态,一面叫我们快拍照。堪布觉得这还不够,又叫老裴抱着另一卷,站到他下面的两级梯子上。老裴立刻心领神会,弓腰垂首,做出一副毕恭毕敬的侍从样。在我揿动快门的一刹那,堪布“哇”地大叫一声。院里的喇嘛大概是头一次见到庄严的堪布如此活跃,全体都“哈……”成一气。活宝!
堪布叫我和裴跟他走,到了他的卧室,满以为他会给我们看什么稀世珍宝。他只是端出年代颇需考证的奶酪、饼干和糖果招待我们。
归程仿佛快多了。太阳渐渐偏西,暖融融的。一路上大家的话也多一些了。大卫用阿拉伯语唱起土耳其革命歌曲“地主抓走了我的……”
路边的田里有两对牦牛在打架,把新耕的地搞得一塌糊涂,主人在一旁劝说无效。裴早已冲到那团尘土中去了。我也跑了过去。另一对牦牛拉着犁耙朝我冲来,我躲在树后,冲着它们做鬼脸。
我坐回到车上等裴。风吹乱了尼克的头发,现出了他头皮上厚厚的污垢,他的脸特别是鼻子一带被晒得大量脱皮,很难看。“等回到英国,我母亲一定认不出我了。”他大概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女士、大卫,咱们下车走路吧,”尼克建议说。
“我不走,我要节约能源。”我说。
大卫又瘦又小,很快就被尼克甩在身后。从远处望去,只有他的阿富汗肥裤裆在风中飘来飘去。
山,在黄昏的金色中快融化了。
下车时,他们俩掏出钱来要付他们的那份车费。我们不要。他们只好把钱装回兜,但无论如何要请我们吃顿清真饭。大卫在大学时学的是阿拉伯文学,又在阿拉伯国家生活了两年。尼克也曾在那一地区长途跋涉。都说我们应该尝尝伊斯兰风味的食品。
大卫请我点饭菜。我毫无经验,随便。
品着“清真”茶,谈起今天的感想和收获。大卫不失时机地又开始大肆兜售他的革命理论。我不爱听,就和尼克聊。
“在东方旅行很便宜吧。”
“对,得看在哪个地区。”
“你觉得最便宜的是哪个国家?”
“阿富汗。我一个月只用了二十七美元。”
“真不可思议。这不过是汽车旅馆一夜的房钱。是因为阿富汗尼的比价太低吗?”
“这恐怕不是主要的。喏,我不住旅馆,不乘车——徒步走了两千多公里。”
我真想大叫坐在身边的裴伸只耳朵来听这位苦行僧的故事,可他正陶醉在他们的谈话中。
“尽管我在英国不是很有名气,还是幸运地得到了丘吉尔基金会的旅游世界奖。日本奥林帕斯公司给了我赞助:一部相机和大量的胶卷,要我沿着丝绸之路旅行。公司的杂志社还给我留六个版面,每个版面的酬金是六千美元。但我现在已不打算把这次拍的照片给他们了。”
“我从水乡威尼斯出发,先到了西方文化的发源地希腊,然后到了土耳其、阿拉伯半岛、波斯,从那里进入阿富汗。”
“我从帕米尔进入新疆,又去了敦煌、青海,然后来到这里。我很为自己感到幸运,我是指在西藏变化还不是太大的时候。”
“作为一个游客,我也希望这里仍保持中世纪古风。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这些变化是必要的。”
“所以我说我很幸运。”
“来啦,炮仗面五碗。”
我往口中送了一根面条,可怕极了,臭烘烘的,里面的羊肉准是从“马王堆”里挖出来的。想吐了又怕裴看见说我娇气,以此为由今后不让我下乡了。我屏住呼吸,硬着头皮吞咽,不时偷偷往地下拨几根。实在不明白那几位看上去吃着还很香是怎么一回事。
人都有一种倾诉欲望,这对尼克倒挺合适。他是最孤独的一位,大卫永无倦意地同老裴和格桑“切磋”信仰和观点。尼克不会讲汉语,除了偶尔同我说几句话外几乎不开口。
“瞧,他们说得挺热烈。大卫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即便他的理论不能说服人,他的执着却是令人尊重的。况且他的谈话总能给人一些新的东西。”
“对。不听别人讲话是自己的损失。像昨天房间里的那个美国孩子,一听说大卫是共产党员,顿时嗤之以鼻。其实他很傻。”
……
“不,你不懂。是托洛茨基把马克思列宁主义忠实地运用到了苏联革命中。我是他的忠实追随者。他本来可以在苏联完成社会主义条件下继续革命的伟大事业,可惜他被斯大林派人暗杀了。谁?就是你酷爱的那位伟大的墨西哥壁画家西盖罗斯!”
“可中国国情与俄罗斯大不相同……”
“我注意到你有‘四人帮’的极左倾向……你们这些小资产阶级,总有一天……”。
聊着聊着,大卫和老裴龇牙裂嘴,有点刺刀见红了。格桑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不知是在赞同谁?
“大卫,这里卖的蒸面包叫什么?”
“花卷!”
四月二日
一大早就把行李搬到路口。遇见了在拉萨时见过的一位英国人,说是要去加德满都。
老裴说女的搭车要容易些,汽车还未到就把我推上前去。在大路上伸手拦车还是平生第一次,实在不好意思。找到各种借口跑开,一会儿提起水壶去买甜茶、一会儿又去找昨日那司机退钱,见到旅游局的车过来,跑得更快了,生怕遇见熟人。最后索性拒绝尝试。坐在石头上整理笔记。幸好老裴的脸皮够厚的。
终于来了一辆卡车。到拉孜,离萨迦还有二十公里。欢呼!那二十公里我们可以徒步。我和老裴挤在副驾位置,老外穿着皮大衣爬到车厢上。
山是赤裸的,干得连一点泥土都不愿长。这里的降雨量恐怕同撒哈拉差不多。
老裴一路上大谈山的结构与分解。得意之时,随手一抛,烟头飞出车窗。
“当心。不会把烟头吹上车厢失火吧?”
“不会的。”他相当肯定。
离一个村子老远,看到一些人向我们挥动手臂,从他们着急的表情上看,实在不像是夹道欢迎。
“什么事?”
天啊,车厢失火了!紧接着就看到已有人抬着水向我们跑来。
车厢失火现场
火不大,很快就被扑灭了。众人跳上去救火时,车厢里的那位英国人才醒,望着他身边还在冒烟的背包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幸好车里装的是大米和玻璃,只烧着了一些外包装。老裴唯一的一条尚未开口的裤子只剩下一条腿了。
在中尼公路33道班处,司机把车停下来,说是有熟人要搭车,叫我们等着。要搭车的人住在山的对面,已有人去叫了。
正好下来活动筋骨。我们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观察起这道班、准确地说是道班抛弃的一排破土屋,道班已搬到对面,这里被几个乡民占用了。几堆落满尘土的柴草,上面压着几块大石头,一只小公鸡在几只山麻雀的簇拥下昂首阔步,路边插着一只木排,上面用藏文写着:“售青稞酒”,一个强壮的汉子坐在缝纫机前轧卡垫套。
花了4元钱从一老妪手中买下了1枚银元。老裴贼兮兮地压低声音说,现在有一批银元收藏价值倍增,现每枚的市面价格已上升到150元。没准这就是其中1枚。我们不识藏文,希望它是那批珍品之一。老裴越说越兴奋:若是此番成功,索性加入拉萨的古币收藏行列。
等了半天也不见来人。老裴终于呵欠连天,缩到墙根倒头便睡。过了好久我才发现他身下是堆牛粪,急忙上前去拉他起来。他只哼了一声,把我的手推开又睡下了。管他的,反正牛只吃草想来粪便也不会脏。
下午两点,终于来了好几个人。他们开始把大批纸箱搬上车。我喜滋滋地把老裴揪醒,拽上了汽车。
笑口还没收拢就被司机叫了下来:“今天不走了。”
他弟弟明日结婚。他肩负着把新娘子护送到家的重任。新娘子执意要明天走,所以我们只得乖乖下车。
直到这时老裴才恍然大悟:“我们被抛弃了!”
“别动,”我按下快门,“这张就叫‘被抛弃的搭车人’!”
中尼公路33班道,右一为同行英国人
英国人忿忿找司机退款。司机稳坐在青稞酒桶后面,掏出计算器算了一阵,说是只能退高鼻子三元五。我们怏怏把行李从车上拿下来,再次搬到路边。
下午五点半,除了吃足了尘土、伸长了耳朵外别无所获。英国人把睡袋拿出来,睡在路边。很快他的睡袋上就蒙上一层厚厚的灰,看上去潦倒又凄凉。与他在拉萨时那彬彬有礼的绅士气度很不相符。
太阳偏西,饥肠漉漉。裴煞有介事地把主人全家召集到一起。精心排列了半天,然后用那只宝贝“傻瓜”机拍了一张黑白片。结果是每人各得一碗糌把和少许酥油茶。老裴在一旁像是品食佳肴似地大吃特吃,一副馋相。见状我便托词没胃口,把自己的也递给他。
饭后,我缩到柴堆上记日记。不知什么时候,裴懒懒地躺到柴堆上来了,颇带内疚地说我跟着他吃苦了——人在昏昏欲睡时大概会突出温柔的一面。
太阳把我的衣服快烤着了,赶紧把阵地转移到围墙外的阴影处,贴着墙根坐下来。要在这里找块干净的地方可真不容易,排泄物的痕迹到处可见。好在我的眼睛近视。
那个轧缝纫机的汉子今天准是灌了足足50公升青稞酒。平均每15分钟就要出来排泻一次,毫无顾忌地站在我身旁方便。在西藏,这早已见惯不惊了,便权当作一只报时器。
傍晚时分,气温骤降
傍晚,气温陡降,虽穿着鸭绒衣仍不禁瑟瑟发抖。老裴又沉痛地宣布了一则噩耗:该院主人拒绝收留我们。若是这样在外面冻一夜,估计只需直接运到天葬台了。我们唯一的希望是到对面院子去向当地“本布拉”(意思是当官的)——道班班长求援。我们商定,必要时定要声泪俱下。
本布拉是位老头子,家里挤得几乎没有插足的地方。正像他说的那样,实在没有地方收留我们。只听他同躲在屋角的夫人嘀嘀咕咕。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终于——
“被子、一个、我们借了。”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了,我们感激得无以言表,藏语汉语一起往外冒。
他抱出屋子里最好的一床被子和毛毯,又命令大女儿背了一块卡垫。小姑娘把我们带进一间黑洞洞的土屋。用电筒照去,屋角里有一堆羊毛,另一头放着一辆没有轮子的自行车。
把英国人也叫了进来。老裴一面铺床一面说:“明天你准得长一身虱子。”
“总比冻死强。”
还没铺完,英国人对老裴迅速吐出一连串的句子。只见他们风一般地冲出去。我跟着跑出去看,远远地从公路上开来一辆“解放”。
司机说是到离萨迦只有十公里的村子。当然除了车费以外,那10公里的汽油钱包括加班费就得由我们出。最后他答应送我们去萨迦,但得付给他28元(按公共汽车的价格应是3.5元)。我们自知他在敲竹杠,却也无奈。
临走时老裴没忘记把刚买的香烟全部给了借给我们被子的“本布拉”。可怜的英国人,只好等到明天了。
驾驶室里还坐着司机的同伴,只能再坐一个人了。老裴自告奋勇要坐到油桶上去。这我可不干,等到了萨迦他准得冻成冰棍。我同司机说老裴抱我一起坐驾驶室。司机酸溜溜地勉强答应,但要我给他拍照。
“不行。天太黑。”
司机又拉长了声调:“他抱你坐。这怎么行呢?他是你什么人?”
我脖子一扬:“我丈夫。”
山路崎岖,险峻。司机一路上不停地喝青稞酒。裴掏出一包压缩饼干,四个人刚好一人一块。他们也开始给我们让青稞酒,老裴见塑料壶里不太多了,不肯喝,说是要给师傅留着。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还留给司机喝?我可不管,一口气喝干了好几碗。我醉了没关系,司机若醉了,我们就都得在这夜暮中永醉不醒了。
天知道一路上司机满嘴胡言是真醉还是假醉。老裴讲起他在川藏线见到的各种翻车的惨景。在进美术学院前,他曾在那条线上当了几年的汽车修理工。我弄不清他这是为了提醒司机还是吓唬我。
到萨迦时已是深夜一点多了。找到住房后我倒头便睡。至于面孔、手脚是否被尘土封满都无所谓了。
晚安,萨迦。晚安,灰人儿。
四月三日
门洞里有许多鸽子,“咕咕,咕咕,”声音很好听。我把手中剩下的馒头掰碎,放在一截木头上,不知道他们吃不吃?
萨迦寺有700多年历史了,与别的寺庙区别很大,在教义上也不同,但人们朝拜的方式是一样的。
院中有根柱子,上面挂满经幡,密密麻麻地把柱子围得很粗。老裴欲给我拍照。一位老喇嘛走过来用藏话说这里不准拍照。
“外面也不准照吗?”我诧异地问。在拉萨,只要在殿堂外面,随你把相机拍破了也无人干涉。
“师傅说不能拍你们就不要拍嘛,”旁边一位中年人说。“你们是哪里的?”
我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上面记了好多藏文句子,我正在考虑要不要拿出来操练。
“格拉县委书记是,”老喇嘛说。
“您好。我们带了一封给县委的介绍信。怕现在没有上班,想先来看看再去找你们。”裴边说边掏出了信,上面写着:“我馆裴庄欣同志和爱人刘菲同志前往贵县收集有关展览资料。望予协助为盼。”
临走前,裴拿着好几份内容相同的介绍信去盖章,馆领导特意研究了两个钟头看有没有什么原则问题——“你们不是结婚旅行吗?怎么要开公家的介绍信?”
连人都是公家的,怎么能不要公家的介绍信?据老裴的经验,这里一切都得凭上级指示办事,没办法。
作者于萨迦
索朗书记认真读完介绍信,随即译给老喇嘛听,还指给他看了公章里的藏文。“你们有什么困难吗?吃、住问题都解决了吗?县委有食堂。”
“谢谢,都很好。这是我爱人,她是翻译。他们打算开辟到萨迦的旅游线。想尽量看得多些、仔细些,这样她才能给单位作详细的报告。”真有你的,老裴!眼皮都没眨一下就冒出了什么“开辟旅游线路”,但我是翻译不假。
“我特别想看到的是‘坚锅’(即坛城壁画。)。”
索朗书记全译了,老喇嘛一直点头。听到最后跟书记说“坚锅”已经保护起来了,有的古旧壁画不让看。
不知索朗书记又同老喇嘛说了些什么,最后对我们说:“格拉领你们去。”
“谢谢您。”
我立刻被里面庄严的气氛镇住了,不禁肃然起敬。在所有去过的寺庙中,唯有这一座最能够让人感觉到震撼力。
殿堂正面几尊镀金佛像,加上周围和谐的饰物,把主殿映得满壁生辉。来自顶棚的光刚好照在佛像上,佛像显得更加神秘了。
喇嘛们正在诵经,有不专心的转过身来看我。
作者刘菲于萨迦寺
殿内一些用玻璃罩装着的各式礼物多半是来自元、明、清皇宫的瓷器。这倒让我想起来一件事:裴只花了150元就从八廓街抱回来一块旧地毯。色彩图案都不错。我们高兴极了。当时在屋里的一位朋友问我:“为什么旧地毯比新地毯值钱?”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一张口竟冒出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为什么战国时期的一块破铁片要比我们家的锅碗瓢盆值钱多了。”
这里有个门洞,门口搭着帏幔,站在这里就能看到里面的木栅栏和白色的塔,上面顶着日、月。周围有一些壁画,光线太暗看不清,只感到黑压压地一片。地上堆满了经书,老喇嘛站在高处的白塔旁,“寺内藏有经书4万部。”他悠悠的声音象从塔内发出。
二楼。那就是把我们引到萨迦的“坚锅”,整整齐齐排在墙壁上。我和老裴站在那里半天都挪不动步子。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它们。
因为那难以言述的想象力、强烈的色彩、超级魔幻的图像、无穷无尽复杂的变化、那严谨的数学计算,预言了某种秩序及和谐。700年后,它们似乎急不可耐地向我吐出自己的故事,彼此决不相让,用魔力把我吸引到各自的身旁。
它们的语言竟是那样的深奥,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语言,我听着似懂非懂、或者全然不懂。可那些闪动的色彩、变幻的光影图画却不会在我脑海中消失。对我来说,它们永远是个迷:这样偏辟、荒凉的地方;这样辉煌、发达的艺术……
四月四日
这是一个灰蒙蒙的世界。灰色的院墙把自己分割成一道道格子贴在山腰上。满脸尘土的孩子拖着长长的鼻涕。驴队在驮粪肥,灰色驴子头上都顶着染成红色的牦牛尾巴,在村里不紧不慢地走来走去——萨迦,是“白灰”的意思。
人们下地干活了。村子里很静,孩子们和老人们把我们层层围住。我们的服饰、携带的毎一件东西他们都好奇地要摸一摸,并且为此争论不休。最可爱的是一个背背篓的小姑娘,睁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小鼻子翘得高高地、两只手拉着胸前的筐带,站得远远地歪着小脑袋看我们。她的可爱远非笔墨所能形容,她的美丽和质朴同周围的环境无法分开。
作者爬到萨迦北寺的废墟中
以前我总觉得这里的人们很可怜。他们一生中能见到的也就是一些听不懂的电影、几辆汽车,他们的奢华也不过是把终年的积蓄投往佛庙,使用的是很原始的生产工具、维持最简单的生活需要。眼下我却茫然了。我想眼前的这个小天使若是生长在内地一个富足的家庭、从小染上了一些城市女孩子娇揉造作的习气,怕是不会让人感激神灵的存在。
裴前年来过这里,画了几幅画。其中一幅小女孩的头像发表在一家杂志上的封面。那也是一个围头巾的小姑娘,但不是眼前这个。我问裴为什么不带一张那画的印刷品来送给那位小站娘。
裴庄欣上世纪80年代作品《少女像》
裴淡淡地说:“何必呢?我不想打破这里的和谐与宁静。”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发表了许多牧区的作品,却从不带到他住过的那些帐篷,尽管那里的人们、那样的生活正改变着他的命运。他对我说过他在牧区的情景:牧民有时也看他画,却想不出那有什么用,也从来不向他要一张。
村里的人相貌都很相像,好像都是亲戚。台阶上一位老太太在纺毛线。她很会利用地形,纺锤长长垂掉在台阶下又拉起来,省了不少气力。
村口有一座很好看的小木桥。河水清清,可以看见许多小鱼游来游去。
四月七日
四川来的朝佛卡车。司机同意搭我们,当然是按客车买票。
车上已经坐了二十多个人,老裴在一片混乱中突然听懂了我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说头痛。连忙掏出我们的药包,拿了些去痛片给她。顿时全车人都成了病人,“我感冒了,”“我咳得很”……等满满一袋药连袋子也被拿走时,我们在车上的位置也稳固了。“我们是四川康定的。”“我是成都人。”——大家原来都是老乡!
一辆丰田车开过。是熟悉的记者和朋友。“嘿,你们好!”我在车上扬手。
“哎,你们怎么在这儿?”
其实她准是在问你们怎么在卡车上?他们的眼神有点不安。“我们在这里四天了,现在回日喀则。你们呢?”
“怎么坐这车?”她满是怜悯。
“不好吗?”其实这辈子能坐几次朝佛的专车,我没觉得自己可怜。便简单挥手:“拉萨见。”
作者傍晚于日喀则扎寺转经道上
真为裴担心。他站在汽油桶上,一只手绕着车篷钢架,另一只手拿着相机,在拍那夜错过的镜头,竟然还吹着口哨。
汽车又爬上错拉山顶。全车人都吼起来、这阵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大跳,可能有吉祥的意思吧。老裴自是不甘落后,操起他的“意大利花腔男高音”大唱《蝴蝶夫人》:“明朗的一天……”他已经学得聪明些了,用一根绳子把自己拴在钢架上。我呢,早已被身后一位裹得相当暖和的老头子压在身后。
33道班!我猛地用力站起来:那个黑红的汉子仍在蹬着缝纫机,听到汽车开过,抬起头来木然地望望。
老裴递过水壶,里面还有些甜茶。我先递给身边的老太太,她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从很多角落里伸出手来,渴,渴。老太太只喝了一点,就有人拽下我捧壶的手。“小孩,渴。”
很快壶就空了。
不知哪个地方又钻出一只穿着球鞋的大脚不偏不倚踩在我膝上。朝佛人日夜的辛劳全集中在这只脚上了。老太为我疼得大叫起来。
山村、小天使,“坚锅”、残垣、33道班……5个多小时的颠簸把这一切都抛向了回忆。
到扎寺路边下车时,我坐在地上半天直不起腰,两条腿全然没有了知觉。
还是原来的客店、小饭馆和面条,只是我们身上多了层尘土——“师傅,请多放点青菜。”
傍晚,我们又出现在扎寺的转经路上了。我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见到的外国游客总是很有精神地奔波着。谁也不会在自己花钱旅游时蒙头睡大觉。
当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时,我觉得仿佛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电影刚散场,人群、喧哗、日喀则的摩登女郎们招摇过市……繁华得让我眼花缭乱,眼睛都快直了。这里是西藏第二大城市。
四月九日
裴一口咬定我嫉妒了。真的是吗?
太阳还未落山,赶快去白居寺和宗山。
我实在懒得开口,只是出于礼貌才聊起来。她二十一岁,有个一岁的儿子。我问了一连串的问题:藏族女青年对恋爱、婚姻的态度、在家庭中的地位……
在不连贯的对答中,我那无名的火气在不知不觉间无踪无影了。她渐渐把我视为知心朋友在倾诉。
她生长在乡下。13岁那年跟着大姐来到拉萨,几乎没读过书。15岁时又回到乡下母亲身边。17岁那年,家里人说她生病了,应该到拉萨求医。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有什么病,但在母亲肯定的目光下她相信自己应该再去圣城。到了拉萨她才明自已生的是什么“病”:“她们把我给了一个男人。我不认识他。”
她就这样出嫁了。
作者刘菲与曲珍,于江孜白居寺
她告诉我,丈夫比她大一岁,长得很好看。但这对她毫无意义,她什么都没得到过。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成天鬼混。每次醉醺醺地回家不是高声叱责就是拳打脚踢。她在自己家里不过是个佣人。
她跑回到乡下向亲人哭诉,逃跑两次都被送回夫家。母亲明白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却害怕邻居们说她有个不守规矩的女儿、女婿像个魔鬼。回答她的是千百年相传下来的规矩:“你是他的人,你就该听他的话。”
公公婆婆倒还喜欢这个只知埋头做事的媳妇。
结婚不到一年,她出走了。
“我没有家了。”
她找到了一份工资不高的临时工作。无论丈夫怎样遣人来抓她或毒打她,也无论母亲和姐姐怎样哭骂,都不能使她屈服。
她用节省的钱买了画笔、颜色、纸张,到木器社跟人学画画,学画藏柜。这时候她遇见了他。比她大九岁,其貌不扬。“他不好看,可他心好。对我好。”
我自己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完全懂得这句话的含义。
他们很快结婚了。那一年她19岁。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世了。
她该是幸福美满的了。我希望。
“你到日喀则来探亲?”
“不。画画,来帮人画柜子。”
“听说人们大多不愿意让女人画,而且工钱只有男人的一半。”
“嗯。”
“你丈夫喜欢你画画、很支持你吧。”
“不,他不准我画。我这次是吵了架出来的。”
“为什么?画柜子的收入也是一笔补贴呀!是不愿你抛头露面?”
“他不准我出门,就待在家里。”
“做饭、看孩子?”
“儿子在妈妈家。他是司机。总出门。不让我走。”
“他不在乎你挣不挣钱,我想你也不大在意吧。”
“嗯。我就想工作,可谁都不要我。我没有户口、没读过书。要是给我工作,就是不给我钱也干……我身体不好,常去医院。医院的医生很凶。我真想当医生。我不会凶……卖东西也好,我不会像他们那样跟人吵架。”
说着她腰痛得蹲了下来。不太长的一段路她已蹲下来好几次了。我一面帮她揉腰一面问是怎么回事。“生下孩子第三天我就干家务事了。以后就老这样。生孩子没有人照顾我。丈夫什么都不会做。”
“将来打算怎么办?你才21岁。”
“不知道。真没意思,不想活了……我能干什么?是个靠丈夫养活的‘黑人’。”
“你读书吧,慢慢学。把你的经历都写下来……要是想学画画就到我家里来,我爱人会很认真地教你。说不定过两年你就能考上美术学院。”
“丈夫会骂。”
“都过来,照像。”裴在叫我们。
她很认真地理了理头发,拉平了外衣。“不照吧?头发吹乱了,不好看。”
“儿子乖吗?”我帮她抚平吹散的发丝。
“调皮,像爸爸……领子翻不翻出来?”
“不翻好。”
“你信佛吗?”
“信。我用画柜子的钱买了酥油去供菩萨。太难过时不很相信。”
“那是什么神?”我指着白塔上的神像问。
她用藏语说了个名字。
“他管什么?”
“嗯,是……就是人死了以后,要是不好,他就把他杀了,用刀、斧头和火。”
“你信神,你怕吗?”
“不怕。我没做过坏事。我的心好。”
……
“你叫什么名字?”
“曲珍。”
裴庄欣于日喀则江孜白居寺写生作品
离开白居寺,走上了去宗山的小路。曲珍腰疼得很厉害,我扶着她走走停停。一堆孩子老跟在我们后面看。走进村子,炊烟夹着牛粪味飘散在暮色中。
说好了要去爬宗山的,现在不行了。曲珍终于连站都站不住,我吃力地把她扶到一根电杆下靠着,跪在地下给她搓腰。裴先到大路上去拦车。什么样的车都行,只要能载她回运输站去。好说孬说,总算说服了两位路过的青年,推着自行车过来了。裴把曲珍抱起来,好不容易才在自行车后座上放稳。
临走前,曲珍满是歉意——为了她,我们未上成宗山。可我并不遗憾。
说来惭愧,我就生活在藏族人中间,在我身边有无数的曲珍、央金、卓嘎。我喜欢西藏,今天才发现根本不了解西藏。在我眼中看到的只是藏族人那种粗犷、豪放、带有野性的美;我只看到那无处不有的辉煌的宗教艺术,却从未想过那些创造艺术的人;我只关心佛教的渊源和发展,从未想过那些手持酥油灯、那些走在转经路上的善男信女同样有一颗跳动的心——也有眼泪……
本文首发于《西藏文学》时责任编辑:田文
后记
本是仅仅写给自己的、非常个人的文字。不料裴读后很震惊,悄悄拿给时任《西藏文学》主编的著名女作家龚巧明看。龚巧明看后感慨良多,诚恳地找我数次请我一定同意发表。
她提供了几家杂志让我挑,但最希望我发表在她任主编的《西藏文学》。她的好意我是懂的,但我无意将属于个人的文字发表出来。这件事情因我的不配合就搁下了。
谁都没有想到,在1986年的一天,龚巧明笑眯眯地出发去下乡,回程时出车祸,突然离世。我为她整理了遗容,非常伤心。我想,让我发表这些日记是她生前的愿望,于是从日记本上抄下来送去发表,以纪念龚巧明。
责编田文几年后也在西藏意外去世。
她们都走得很突然、很年轻。
时过境迁,我与裴都有了各自的生活。然而,在西藏的经历总是一生中最难忘的。虽然离婚了,彼此并没有过怨恨与指责,倒生出了些豪迈的战友情和纯洁的革命友谊。
很尊重这些生命中珍贵的记录,现在读来,当时的情境历历在目,舍不得修改。那年,我22岁,我甚至清晰地记得在萨迦返回日喀则朝佛卡车内的拥挤和浓烈的气味。
我曾经和朋友聊起西藏时说过:生命中曾经的苦,回过头看看,并不一定是苦,可能是非常美好的回忆。有些时候,可能要过很久,我们才知道有一些不平常的经历甚至是挣扎,其实是人生中最好的礼物和最丰厚的财富。
感恩西藏,润泽了我的生命!
我也将最美好的年华、非常幸福快乐的记忆留在了高原!
刘菲
2021年春于美国
作者简介:刘菲,1982年进藏,曾任翻译、导游。92年迁居海南,曾任天涯文学编辑。现居美国。
*上世纪80年代的西藏,有无数令人神往的故事——而去往珠峰,无疑是其中最令人心潮澎湃的。西藏文学记录了作者刘菲一趟未尽的旅途;路的尽头,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心气与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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