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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翻随摘随忆 能感受得到 , 那块绕在南院上的云,又来了,看着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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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一件大事情

(2025-06-25 11:38:56) 下一个

自己的一件大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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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高中毕业,所有书店里,主要卖马列,毛著和鲁迅的书。读马列毛著的占多数。报刊上,也有说鲁迅的,但读鲁迅的,不多。主要原因,鲁迅的语言,读得不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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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吧,甚至更早,语文课本里有一篇鲁迅的文章《一件小事》。这,对于我,成了人生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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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课上,劳永乐老师读第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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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裏,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甚麼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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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有一件小事,卻於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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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显显,这话和自己天天听到的看到的,是这么的不一样。喜欢这句式,喜欢这表达中流露出的“跟你说点自己的话”的态度。而当时人说这事,百分百是这样:“踏进城市六年以来,听到过许多大事情,但都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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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议:多少年间,就是到了今天,不都是这样说这样写吗?并管这叫“说人话”,“有话好好说”,其实就是告你说普通话,公家话,报纸话,党话。四九年后,大陆只流行一种语文,延安白话,典型:毛著。四九年之后出生的人,直到今天,用这种语言生活。大陆人人和大陆之外的人接触,其实有语文障碍,统一的公家话碰上了个人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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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罗克的《成份论》,胡平的《论言论自由》,刘晓波主张全盘西化的文章,魏京生的西单墙小字报….,用的都是这种语文。伤痕文学,右派文学,都市文学,杨绛,方方……也是用这种语文。这几代人,只会这种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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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知识分子群里工作几十年的姐说,他们那里的人都非常佩服毛泽东《反自由主义》的文笔。实际上,毛著的文笔,是四九年至今的大陆人的文笔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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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立波有言,我不上春晚,我的节目是给高中毕业以上的人看的。而延安白话,毛著,是说给小学,初中和没上过学的人听的。四九年之后,中国就开始了全国性的文化水平下放运动:回到田间去,回到识字班去,回到高小去。于是,“没想到,文化水平这么低”成了四九年后至今的大陆人的共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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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都在说伊朗。伊朗当下的一个影后说“我们不是人民,我们是人质”;不少波斯裔说:“找们的遭遇,是我们自己作的孽。”白纸运动的标语是“打倒..,”“下台”“要人权,不要独裁”….. 且不说思想,这语文的差距是不是超巨?还是译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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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用公家话,能想出说出写出个什么东东呢?毛主席全都代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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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回来。少年人,哪个不喜欢不同呢?我找到了这个不同。话还可以这样说,事情还可以这样想,作文还可以这样写,自己有一种被开窍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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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老师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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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係,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僱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淨,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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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每一句,都是奇葩开在眼前。学过的课文,看过的报纸,找不到一句这样的话。“风刮得正猛”,而从来听到的是“风刮得好大啊!”写也这样写。而且,不这样说还怎么说,不这样写还没怎么写?。“因为生计的关系”,从来没人用“生计”,没有一个人对自己说过,有什么生计问题。听到的问题全是“教育革命的问题”“文化大革命能不能进行到底的问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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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老师在讲解什么叫人力车。很好理鲜,那时,路上就有三轮车,脚踩的,人力车是人拉的。但还是觉得和平时读到的不一样。平时读到的是:“清晨,阳光灿烂,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的岗位”。“有乘公交车,有的骑自行车,还有不少步行的”。鲁迅写的是一个人在走路,那路也是这一个人看到的样子。平时读到的是一群人,一群都长得一样的工农兵,那路也是一样的,上班上学的走路统一叫“奔赴”或前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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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议:? 民国和之前的景物人物描写,态度各异,修辞怎么也都自然贴切。由此透露出人的所谓“三观”,自在,看着舒服。眼下美文海量,小视频海量,演讲海量,看着,舒服吗?读沈从文的边城后,再去读莫言的文学描写,很添堵。这很像看民国旧照片后,再去看新中国人的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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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脑最为彻底的一种:眼神一律了。比判别对错的标准被扭曲还要命的是:看到维娜斯雕塑后说得统一:体现了人体的美。见到人老了,死了。统一叫:自然规律。新近的统一表述有:接地气,正能量,超好吃,无语,靠谱,我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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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家话说多了,写多了,就这样地说人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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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斛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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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听到的是“开展运动”,“展开革命的胸怀”;终于,也是“我们终于完成了老师教给我们的任务”之类。大家都这样说,这是鲁迅这样说,别人要这样用“展开”“终于”,是要被老师订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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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议: 文字功夫,民国人文章里很容易见到。四九年后变成了看谁用延安白话里政治语言最准,吃透文件的精神吃得最透。陈伯达、康生、张春桥、姚文元、胡乔木和邓力群,梁効,是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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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读文章变成了读文件,讲汉语变成了说党话。直到现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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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龄与抗老技术竞逐的当代,94岁的沃伦·巴菲特成为最“不合群”的存在”“陆昭的侄女想来美国上高中。一家子的人给陆昭施加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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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这样表达,还会别一种吗?五零后的老奶奶老爷爷,六零后的老伯伯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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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文章,怎么写都是群发;这样的话,就是普通话,公家话。这几代人,只有读它们才顺溜,才懂,不然,就板脸唬人:说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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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上山下乡运动早就开始了,后来的知青下乡接受再教育,是嫌下放得还不够,让初中变小学。记得阿城的棋王孩子王发表后,都惊讶:这人读过不少文言文。王朔的小说则是要把文化水平,从小学回复到初中高中,另外,用胡同话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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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並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 我便對他說,「沒有甚麼的。走你的罷!」

????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 「你怎麼啦?」

??? 「我摔壞了。」

????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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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记这样的事,会是怎样?劳老师在以此为例说着记叙文的写作应注意的,如用字的准确,精炼之类。心里就有了疑惑,为什么什么什么都知道,却见不到这样的记述呢?想不下去。但记下了这所有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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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着这些细节,多少年间,仍然看不到像这记述里一样的文章:顾客怕多事,看不起穷人,穷人帮穷人。这社会,竟是个一点儿也不想想藏藏自己的社会:坐车的冷冰冰,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器,拉车的见到事故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彼此不评价。而这在我上小学初中高中的年代,都与周围格格不入,帮人叫好人好事,做错事要斗私批修,雷锋替人带封信,替同宿舍的补补丁,都是英雄行为。情都是阶级情。总之,所有的都有规定的思想方式和表达方式。我想不下去。但知道了,旧时的人和自己见到的人不一样,他们的周围是另外一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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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搾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裏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裏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甚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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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句,都是奇葩开在眼前。学过的课文,看过的报纸里,找不到一句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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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老师用当时的斗私批修,批评与自我批评,狠斗私字一闪念解释着课文。听着,会觉得劳老师说得和广播里听到的一样,鲁迅写的比这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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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王朔《无知者无畏》里说《一件小事》写得不怎么样时,心里就有不满,写自己“小”的多了去,记得吗?曹禺巴金夏衍大小造反派头头,文革反思,知青“青春无悔”,右派“往事并不如烟”,能记得的,几何?鲁迅的“皮袍下榨出个小来”的疼,至今生生如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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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说的“我也时时解剖自己”,见真章见细节的,这亇自我亮出的“小”,妥妥的一个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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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敬佩的地方还在于,鲁迅揭自己的短,也很美。司马迁写吕后对戚夫人的残忍:“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孝惠见,问,乃知其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馀不能起。使人请太后曰:“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字字惨烈撼人,很美。我大姐看着母亲一点点没了呼吸的,说出的感慨是:死亡很伟大,也很文明。深为同胞的美感骄傲。丑得美,比美眉,美甲,美容,难且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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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並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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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语境和修辞,熟读唐诗三百首加上能背诵古文观止里名篇,也得不到;由此显示出的灵魂诚恳程度,不是仅凭汉语可以达到的。联想到张爱玲小说里说的男欢女爱,总觉得也不是仅凭汉语的文字秉赋能够的。香蕉人在我母亲去世时安慰我时写道:“姚顺,别悲伤,应当庆祝她的生命”。这种认知水平,汉语不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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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何知?但印象极深。后来听不少人说,林彪爆炸,被炸醒了。对我来说,读到鲁迅《一件小事》,像是美军使用了由B-2幽灵战略轰炸机携带的GBU-57巨型钻地弹炸弹,在我内心里引爆。由此,自己有了自己中意的思想,文章和淅渐产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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