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的毛病是写写就成诗了。七字一句,没留个打结巴,抹眼泪的地方。李清照知道这个词牌的毛病,笔笔要逃出诗意,走进词境。可还是拗不过七个字的箍印,后人一眼看出“易安居士独此篇有唐调”。
七字一句,还连着六句,要做到每个字都真情实感,不灌水才怪。
“寒食天,袅残烟,隐花钿。人斗草,柳生棉,湿秋千”,已然足足料的词境。其他的字,都是唱溜了嘴的舌头打个滚。
律诗绝句里,水份大。唐诗,很少不“饭不够,水来凑”的。
第二首,““髻子伤春,晚风庭院,云来往。” “熏鑪,帐掩流苏,辟寒无”,就够了,多出来的,干嘛用?
由是,大约能见到宋文人,尤其是南宋文人,偏爱写词的原因:烦透了七律五绝的平平仄仄和管你有没有一下一句的对仗。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议:虽七字体,但取民歌调),江梅些子破,未开匀。(议:这个看得细,还随意一瞥状。“些子”,很潮的时尚语,比“点赞”“帅呆了”还酷几分。)碧云龙碾玉成尘,(议:大路货。七字的句式和节奏,很容易顺口溜。)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议:“好黄昏”,好字用得好。很少见把好字用得可以称好的。)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议:白话入词,这么随嘴,这么“不该这么说还该怎么说”的从容自信!)
这就是词了。说心思,怎不打顿?是情绪,哪股光滑?
律诗绝句,是另一种“书同文 ,车同轨”;长短句,是“随便聊,茶水管够,自己续。”
李清照的过人处,显露。
“江梅些子破,未开匀”,看的这个细;
“惊破一瓯春”,能Pk “吹皱一池春水”;
“好黄昏”“二年三度负东君。归来也!著意过今春”,好“拍砖 ”,好“吐槽”,好“见光死”。
用典故,不旧,往哪儿跑不说,还多老面孔,炒冷饭,死脑筋。读书旦至“尚书云”“孔子云”,眼球逃也似的有多远滚多远。引经据典,象不象《归去来》那土豪的旧金山豪宅里的那套沙发,坐上去就变成半个兵马俑。
当然用时尚话,串门叨,起码活在不重复的当下。
宋词写得好的主,柳永,刘克庄,辛弃疾,李清照,都是酷爱将“5241””一级棒”入篇的潮哥辣妹。
唐诗,傻眼了。古古地站在孔孟庙檐下,呆呆地五绝七律七绝五律地排排坐。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 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 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莫道不消魂”是伤心,“人比黄花瘦”是抖女人的机巧。都记得“人比黄花瘦”,是佩服小聪明;“消魂”是别人早说过的,它的份量,小聪明没法比。
仍是不满意动不动就“断肠”“消魂”“酷毙”“奇葩”。鞋子合不合适自己才知道,知道的也一定是自己的才对。这首词写到最后,才见着作者自己的话:人比黄花瘦。份量一般般,多少有点辞大于义。
可这词就冲着这句被留下来的。还对“名篇”就一个劲地“绝唱”“激赏”“帅呆了”了吗?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十六岁的丫头写的!着着实实的厉害。张爱玲那等的灵性,也没得比。
一直以为,文学姓女。读多了些后,更要觉得,这“女”的,清以前,当不过三十,最多三十五;后来的,当不过四十。四十五,就没多少戏了。红旗下长大的八零后之前的,只从不出小学们的女娃那里见识到过文学。近来,从W女娃那里见到文学,想必还是个丫头。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不是“日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能比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是宝哥哥式的,一点点显摆文采,加一点点纨绔味道;“才下眉头,又上心头”,是没想到文采的“哥哥唉,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前生今世的十来岁女娃的心,让这八个字,写得超过一半还不止。
就会以为,文学在中国,找到了可心的人物。她不辜负,写出了准准的文学。
蝶恋花。 暖雨晴风初破冻,(议:很唐诗。这头起得实在一般般。)柳眼梅腮,(议:看到了,但很刻意。)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议:大路货,充数句。)淚融残粉花钿重。(议:可写可不写的东东。)。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敧,枕损钗头凤。(议:只有女孩写得出的细节。但不灵动,没感觉。)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尤剪灯花弄。
蝶恋花,渔家傲,浪淘沙等,拖着律诗绝句的泥水,节奏上,有点数来宝。用它写出很深心思的也有,记得的有“塞下秋来风景异”。可大多数,不小心就说溜了嘴。这时就会嘀咕:写诗去得了。
李清照这首蝶恋花,挺失水准。
“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看到了些,可很有意。“江梅些子破,未开匀”,是随意一瞥。
说的,也没个特别的点,挺大路货:“酒意诗情谁与共”,爷们也会说这话;“独抱浓愁无好梦”,还没自己的一个友人几十年前写的“独枕虞山抱月眠”灵动,人家还是个小伙子。
七字句的句式,很容易写成“顺口溜”。“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就说律绝诗体这德性的。
坦白了讲,律绝诗的文化水平也将就。有点象京剧和相声,凑个“中华民族到了最危急的时候”热闹,挺好;想知道怎么搞就危急了,危急里的离散,病毒疫情里的“居则这屋转到那屋,出则又怕吃警察罚单”,别指望它们。(当然也有例外,象“三吏三别”)
说心思水准明显见高,还是宋词出现后。
唐诗是大专,宋词是一本,而且是九八五。
蝶恋花渔家傲浪淘沙这些个,一用就掉水准。李清照这不也来了。
这首渔家傲,没啥好说的。瞎想。要说的是个发现。记得“我失骄杨君失栁”那词?原来是山寨这渔家傲。哪哪都是。
今天如愿, 先生的大作让我解馋, 这篇我会细细读, 一读再读.
好喜欢, 真的喜欢, 妥妥的姚氏风格.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