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世界大战发生,主要由于德国和英国之间的结构性力量竞争:经济需求、地理和意识形态。德国的快速经济崛起改变了力量平衡,尤其德国人在海上的扩张,影响到了英国拥有深厚战略利益的地区。于是,德英两大国越来越将彼此视为意识形态上的对立,过分夸大了它们的差异。德国人讽刺英国人是世界上贪婪的剥削者,而英国人则反讽德国人是一心想扩张的专制恶棍。德国和英国之间越来越难以达成妥协,冲突一触即发(下图 slideshare/Duluth World History)。
德国大力增强海军力量,庆祝其在欧洲的主导地位,并坚持其作为大国的权利,藐视国际行为规则和规范。1913年,世界海洋霸权英国的海军总长温斯顿·丘吉尔认为,英国卓越的全球地位是“合理”。这时英国官员和评论员则对德国进行了猛烈抨击,尤其是抨击德国不公平的贸易行为。伦敦非常警惕地注视着柏林,将其所有行动解读为侵略意图,选择性地忽视了德国对自身在欧洲大陆被潜在敌人包围的安全担忧。自然,英国的敌意加深了德国的恐惧,激发出德国的野心。两国间的矛盾螺旋上升,不断激化,最终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
在今天的中美关系,仿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德国和英国一样,似乎正陷入一种恶性循环,可能会给两国和整个世界带来灾难(下图 TRIBUNE/Transnational)。与一个多世纪前的情况类似,美中之间深刻的结构性因素助长了对立。经济竞争、地缘政治恐惧和深深的不信任使美中更非常有可能发生冲突。
但非常可能发生并不意味着注定会发生。这里就需要人类、尤其是中美两国领导人的智慧,他们可以更好地管理大国竞争带来的紧张局势,两国领袖的决定可以防止战争。与一战时的德国和英国一样,结构性力量可能会将两国矛盾推向临界点,但灾难发生与否最终取决于当事国 -- 正确的判断和能力完全可以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
美中盟友变对手
中美之间的敌意可以追溯到冷战的结束。冷战期间北京和华盛顿对苏联的力量的共同恐惧,让两国成为盟友。但当他们的共同敌人苏联崩溃几乎后,两国政策制定者把更多地注意力放在彼此的不同与分歧,而非求同存异。美国越来越谴责中国大陆的专制政府,北京则对华盛顿多管闲事的全球霸权感到愤愤不平。
但双方观点的尖锐化并没有导致美中关系立即恶化。在冷战结束后的十五年里,美中两国依然相安无事。历届美国政府都认为,他们可以从促进中国大陆的现代化和经济增长中获益匪浅,同时还能改变大陆的价值观。于是,美国人出于自身利益而支持北京崛起,让中国大陆成为美国商品和资本的巨大市场。实际运作上北京似乎也有意以美国的方式做生意,进口美国的消费者习惯,接受市场按美国风格和品牌运作(下图 SCMP)。
然而,在地缘政治层面,北京显然保持对美国的高度警惕。政治上苏联的解体让中国大陆领导人认识到自身的脆弱, 军事上1991年海湾战争中美国的成功让北京意识到,这是一个单极世界,美国的军事力量几乎可以在地球任何地方为所欲为。 就像19世纪80年代和19世纪90年代的德国和英国一样,中国大陆和美国在经济交流扩大的同时,也开始对彼此怀有更大的疑虑和敌意。
2003年,随着海湾战争的爆发,北京对华盛顿不再是一面倒地跟随仿效。中国大陆反对美国领导的对伊拉克的入侵和占领,虽然北京对伊拉克总统萨达姆·侯赛因政权并无好感。除了美国摧枯拉朽般的军事能力之外,真正让北京领导人感到震惊的是,华盛顿可以轻而易举地无视主权和不干涉原则,以武力改变一国的政权和边界。而主权国家这些概念正是美国诱使北京加入美国领导的国际秩序的主要内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中国大陆政策制定者担心,如果美国今天可以随易地破坏自己要求其他国家遵守的规范,未来它的行为也难以受到约束。一位中国大陆军事策划人在海湾战争的爆发后警告说,伊拉克的昨天可能就是中国的明天(下图 TEXAS STANDARD/Asia Times)。含义是,如果美国不高兴,也可以像入侵伊拉克那样对中国大陆大打出手。于是,北京开始担心自己会在经济和战略上陷入困境,忧虑自己在经济飙升之际会被美国遏制。中国大陆的军事预算也随之从2000年到2005年翻了一番,到2009年又翻了一倍。现在北京正以美国之后世界第二的国防预算,更好地训练其军队,投资于新技术,开发新型战机、扩展海军和导弹部队,包括舰艇数量已超过了美国海军。
克林顿总统有一句名言:“关键是经济,傻瓜。”是的,真正改变美中两国关系的是中国大陆无与伦比的经济成功。1995年时,中国大陆的国内生产总值约为美国国内生产总值(GDP)的10%。可到2021年,它已经增长到美国GDP的75%左右。1995年,美国的制造业产值约占世界的25%,而中国大陆则不到5%。但2023年,中国大陆的制造业产量占世界制造业产量的近30%,而美国仅占17%。虽然这些数字仅是反映一个国家经济重要性的指标之一,但它们确实显示了一国在世界上的分量,以及包括军事硬件在内的制造能力 – 硬实力。不怕賊偷,就怕贼惦记。当美国发现一国的国力(GDP)超过自己一半时,这个国家必然成为美国重点关注的对象。过往的历史显示,一旦被美国人盯上,那可就凶多吉少了 – 大不列颠、纳粹德国及日本帝国、日本和苏联,殷鉴不远。
猜疑、敌视、对抗
中共领导人为自己领导中国大陆比西方同行更顺利地度过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而感到无比自豪。许多北京官员认为,2008金融危机导致的全球经济衰退是美国制造的灾难,更是世界经济从美国领导向中国大陆领导过渡的转折点。包括商界在内的中共领导人相信,北京的崛起势不可挡,中国大陆注定取代美国领导国际事务。北京在印太事务上开始表现得更加自信,对香港自治运动采取了断然措施,在处理西藏和新疆事务时更加强硬,更频繁地坚持其在必要时以武力接管台湾的权利。
在美中日益恶语相向、猜疑加深的背景下,唐纳德·川普(Donald Trump)将中国大陆描绘成国际舞台上的一股邪恶力量,吸引了大量选民。而北京日益增长的自信和美国日益高涨的民族主义,共同帮助选民相信川普可以率领美国赢得与北京的竞争。于是,川普于2017年1月登上了总统大位,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下图 U.S. Embassy & Consulates in Canada)。
上任伊始,川普便开始了一系列咄咄逼人的外交行动,针对中国大陆施出了提高关税,增加军事集结的高压政策。为加强美国的商业霸权,川普正式与中国大陆开打一场贸易战,从而与前任奥巴马总统推行的不那么敌对的政策明显决裂。民主党的拜登总统2021年1月上任后,并未像他在竞选期间说的那样缓和与北京的贸易战,而是继续坚持川普针对中国大陆的许多政策。拜登总统的对华政策受到两党一致支持,因为两党一致认为北京是美国利益的主要威胁。不仅如此,拜登政府还通过行政命令进一步限制了美中贸易,禁止美国对可用于增强中国大陆军事能力的关键技术行业进行新投资,并要求盟友限制对华出口高新技术产品,如要求荷兰的ASML不仅禁售极紫外光光刻机给中国大陆,还禁售高端深紫外光刻机。虽然拜登政府强调,它将“始终愿意在我们利益一致的地方与中国合作。”拜登政府认定中国大陆“不仅具有重塑国际秩序的意图 – 其日益增强的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力量又使之具备这样做的能力的国家。”
自信满满的北京对华盛顿的强硬政策做出了以牙还牙的回应,它指责华盛顿试图维持一个本质上不公正的世界秩序。大陆外交部2022年6月发表的一份白皮书宣称:“美国一直发誓要维护的所谓国际秩序,旨在为美国自身利益服务,并使其霸权永久化。……美国本身是破坏实际世界秩序的最大来源。” 目前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北京已经制定了有朝一日入侵台湾的军事计划(下图 Daily Mail)。如果大陆军队攻台真的发生的话,美中之间有可能爆发直接冲突 – 战争。
由于北京正将主要精力放在处理其低迷的国内经济,美国两党则忙于年底的大选,本就不够频繁的美中互动更加有限,两国战略沟通可能因此失误。这就意味着美中关系有可能螺旋下滑,由猜疑发展至敌视,最后甚至走向对抗。
美中关系蓝图
但冲突是可以避免的。如果美国想阻止战争,就必须让中国大陆领导人相信,美国并没有下定决心阻止北京未来的经济发展。中国大陆是一个幅员广阔的国家。它的产业发达,其规模与美国不相上下,但也有贫困和未开发地区。美国不能简单粗暴地向中国人说:如果你停止增长,就不会有问题。
但是,北京的工业也不能以牺牲其他所有国家的利益为代价不受限制地继续增长。北京应该同意对其出口进行监管,让其他国家有机会在电动汽车、太阳能电池板和其他绿能重要领域竞争。如果中国大陆以其过剩产能继续向其他市场大量提供这“新三样”产品,许多国家,包括一些对北京经济增长不太关心的国家,会开始单方面限制中国商品的市场准入。
不受限制的贸易战不符合任何人的利益。现在包括美国和欧盟在内的各国正越来越多地对进口产品征收更高的关税,并限制贸易和资本流动(下图 NEWSTRAITSTIMES)。但如果这一趋势演变成关税泛滥,那么世界在经济和政治方面都将陷入困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果保护主义政策在世界各地盛行,中国大陆和美国可能都会成为净输家。保护主义政策在国内的收益“与这种关税战对两国经济利益造成的不可估量的损害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阻止贸易战是一个开始,但北京和华盛顿也应努力结束或至少遏制可能引发更大范围灾难的激烈争斗。在你来我往的大国竞争中,即使是微小的冲突也很容易产生灾难性的后果。以俄罗斯目前对乌克兰的侵略战争为例。去年乌克兰的进攻和今年俄罗斯的反攻,并没有让乌克兰和俄罗斯各自的前线发生很大的变化。西方国家希望在西方武器支持下的乌克兰,能顶住俄罗斯的反攻,从而在最佳条件下实现战场停火。目前,乌克兰正加快加入欧盟的步伐,并从西方(美国)获得安全保障。西方阵营中的许多人希望中国大陆能在俄乌停火谈判中发挥建设性作用,因为北京强调“尊重所有国家的主权和领土完整”。北京在对待俄罗斯的问题上应该避免重蹈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覆辙 -- 德国在一战前的一个重大错误是,在呼吁国际正义的崇高原则的同时,对奥匈帝国骚扰其巴尔干邻国时袖手旁观。最后导致了1914年的战争。
尽管俄罗斯与乌克兰鏖战正酣,台湾却最可能成为20世纪20年代的巴尔干半岛。北京和华盛顿正积极地为可能的冲突做准备,这种惯性似乎在逐渐地将两岸推向对抗的不归路。这并非危言耸听,在未来十年的某个时刻,北京和华盛顿可能因台湾而梦游般地走向战争(下图 YouTube/THE WALL STREET JOURNAL)。
各方都清楚 -- 也许除了执意要实现正式独立的深绿极独的台湾人之外 -- 只有一种妥协才能避免灾难。在1972年的《上海公报》中,美国承认只有一个中国,台湾是中国(大陆)的一部分。北京一再表示,它寻求与台湾最终和平统一。 这样的妥协不会使台湾的所有问题都烟消云散。但这将大大降低台湾战争的可能性。
在妥协的同时,美国还必须保持可信威慑。对华盛顿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在未来十年里,它应该将其军事力量集中在印太地区,使其成为对抗北京侵略的有效威慑力量。它应该重振北约,让欧洲承担更大的国防负担。
领导人可以通过积极和消极的方式从过去吸取教训,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避免可怕的战争,使几代人的成就付诸东流。
遏制经济对抗和抑制潜在的地区爆发点对于避免美中直接冲突至关重要,但两国之间敌对情绪的上升却在增加美中关系破裂的可能性。1972年,当苏联和美国领导人同意一套“美利坚合众国和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关系的基本原则”时,虽然联合声明几乎没有取得任何具体成果,但它帮助双方建立了一点信任,并让苏联领导人布列日涅夫相信,美国人并不是要修理苏联。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上世纪第一次世界大战前英德两国的博弈,以及冷战期间美苏共存的记录,或许可为现在美中两国的竞争提供经验。
* 本文主要内容参考维斯塔德(Odd Arne Westad)发表于《外交事务》(FOREIGN AFFAIRS)“Sleepwalking Toward War”一文。维斯塔德系耶鲁大学历史与全球事务Elihu教授,以及与即将出版的《大变革:中国从革命到改革之路》一书两作者之一。另一作者为陈建(Chen Jian)。
参考资料
Westad. O. A. (2024). Sleepwalking Toward War. FOREIGN AFFAIRS. 链接 https://www.foreignaffairs.com/china/sleepwalking-toward-war-united-st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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