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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楼

(2019-04-06 13:56:55) 下一个

 人生像一本日历。撕掉一篇儿,属于你的日子就少了一天。然而上帝给我们大脑配置了记忆,日子没了,但日子里的故事印在了记忆里。它就像一本生物书,随着人生日历越变越薄,记忆这本书却积累的越来越厚。有了这本厚书,人就能称的上所谓阅历丰富吧!不过记忆有时也会出现问题,特别是上了年纪容易忘事。有时转身即忘。一会儿钥匙没了,一会儿手机不见了,再一会儿眼镜找不到了。哎,那个烦呀!不过老了忘事有个特点,眼前的事容易忘,而很久以前的事记得可清楚着呢。

 

要是问我还能记住50多年前的家庭地址吗?诶呦,那门牌号可记的真真儿的。北京市西城区后海北沿14号东三楼19号。楼里有个公用电话:号码是44局5892。长大后换了很多次地址和电话,特别是出国头几年,经常搬家,除了现用的,其他地址和电话号码大多都记不得了。

 

离开故乡已经27年,想家。大多时间想的是我人生第一个家,就是后海边上那个。休假回国,再忙,事再多也要抽空去拜访。打车到了鼓楼,步行穿过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烟袋斜街,就来到连接前海和后海的银锭桥。那儿如今可是北京一个热门旅游景点,一排排人力车等着带你胡同游。从桥头沿着北沿河边往西走就是后海了。展现眼前的景色与我记忆里从前印象交织在一起,像,也不像。因为昔日墨绿色的铁制河栏杆已经换成了白色大理石护栏,显得典雅华贵。但我还是怀念小时候熟悉的朴素绿色河栏杆。河水静静地由西向东流淌,水面上不时泛起一朵朵涟漪。河边的柳树还在,像从前那样,绿色枝条长长地垂向河面上。河道向西越来越宽,远处的西山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水泥建筑遮挡得若隐若现,昔日北京著名景观-银锭观山如今已经大打折扣了。那幢楼还在,瞧一眼三楼朝着河边的那扇窗,曾经一个小女孩晚上经常趴在那个窗台上往外看,眼巴巴地等爸妈骑车回家。记得每当看到爸妈的身影时,就感觉石头落了地,顿时有了安全感。绕过长长的围墙,来到大院门口,墙上钉着门牌:后海北沿14号。走进院子见到一座由东楼西楼和连接东西楼的长凉台组成的三层楼。进了楼,空无一人。已经闲置了。看样子不久要拆了。登楼梯到三楼来到19号的门口,这就是我人生第一个家。轻轻推推门,发现锁着呢。摸着门把手,突然间记忆那本书在我眼前翻开了,展现出第一章和第二章:童年和少年。

 

我的人生从这里开始。这个楼附近的居民称之为“大楼”。那时大楼是卫生部的家属宿舍。在西楼还有机关食堂和大礼堂。卫生部就坐落在不远处的后海北沿44号,原先那儿是醇王府的府邸。家属院中心有个大大的红色五角星,靠近大门有一座假山。孩子们常常在那里爬上爬下。小时候好多照片是在假山上照的。听大人们说早年院子里种着不少桃树,能想象春天桃花盛开时,一定特别美。

 

大楼每层住着十来户人家,我家住东三楼。大家共用水房和厕所。做饭用的蜂窝煤炉子放在每家门口的走廊里,谁家每天做什么饭,吃什么,大家都知道。闻到谁家炖肉的香味,真得使劲咽唾沫呢。楼里的叔叔阿姨大多在卫生部或者医院大学里工作。每家大多有两三个孩子。男孩子们在一起玩打仗,女孩子们玩过家家,从来不缺玩伴,没机会孤独。有时孩子之间也闹矛盾,几天不说话了,但过不了几天就好了。住在后海边上,我们尽情地享受着后海带给我们的快乐。夏天傍晚,河水被白天的太阳晒了一天,暖暖的。太阳还在西边的山头上挂着。晚霞把天边照的通红,反射在水面上,呈现出一道道金色波浪。楼里的孩子们吃过晚饭,换上泳衣泳裤,出了大院门过个小马路来到河边,跳入河中尽量在水中玩耍。游完泳洗过澡,孩子们各自搬个小板凳,来到大凉台上,保准有个叔叔或哪个大姐姐给我们讲故事。记得弟弟最喜欢何大姐讲”咕咚”的故事。冬天,河床上结了冰,冰上有另一种快乐。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毛帽子毛手套毛围脖,穿冰鞋或溜冰车,玩的那个高兴,尽管小脸冻的像小红苹果,不叫也不回家。最爱唱的那首著名的歌-“让我们荡起双桨”就是我们生活的体现。那时的我们,无忧无虑,享受着“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生活在蜜罐里”快乐又幸福的生活。

 

但从某一天开始,平静的生活突然改变了,文革开始,大人们分派了:造反派,保皇派,红团,井岗山。西楼的大礼堂整天开批斗会,今天这家爸爸被 批斗了,明天那位叔叔带高帽子了,人们群情激奋,一开会就要不停地喊口号:毛主席万岁,打倒谁谁谁,说这是开展群众运动。过去外人进院要登记,自打文革开始,社会上的造反派闯进院子大楼到处在墙上贴大字报写着打倒城市老爷卫生部。老爷卫生部字上还打着大大的红叉。究竟这是为什么?我们太小还不懂。

 

接着听大人说北京要疏散人口。有个叔叔一家去了新疆,还有的跟医疗队去了青海。卫生部大部分干部下放到了江西五七干校。双职工都在部里的就全家下放。如果一方在部里就一个人下去。干校还办了子弟学校,让跟父母一起下放的孩子们有书读。我们三楼大部分都是爸爸们走了,妈妈们带孩子留京。我那时还不到十岁,但负责每月给爸爸写信。汇报家里和上学的情况。记得最后一句都是家里一切都好,勿念。每次信都写在双线格的信纸上,字写的方方正正,非常用心。一次爸爸回信表扬我字迹工整大方,语言流畅。我那个高兴呀。

 

说是勿念,其实我们多么思念爸爸,盼望他早日回家。第一次探亲假回京,爸爸带给我们好多小人书和江西特产烟花。小人书看了一遍又一遍。烟花在过春节时带给我们很多欢笑。最好玩的一只烟花叫群猴闹天空。点燃后烟花飞上天空绽放,一朵朵火花像小猴子一样在空中跳跃。休假期间,爸爸换着样用有限的食材给我们做好吃的。假期很快结束了,送走爸爸马上就开始盼望他第二次探亲。转眼又过了一年,爸爸第二次探亲结束送别他时,看着他上了部里专门送站的汽车,我突然心里一阵阵难过,放声大哭。妈妈搂住我说你这样爸爸会不放心的。我也不知为什么伤心到了极点,不能控制自己,就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就在爸爸回江西的一个月后,一天中午放学回家,院里有个小朋友告诉我说:“你家里来了好多海军叔叔”。我正奇怪哪来的海军叔叔?当我打开家门,一位穿蓝制服的女警察将我推出门外,说你不能进屋。开门的顺间,我看见妈妈坐在屋里,一帮穿蓝制服的警察在翻箱倒柜,抽屉都大开着。我问“这是干什么”?“ 抄家”!我被吓蒙了。女警察还说:“你就呆在外面吃饭”。我转身就跑,拼命向姐姐学校十三中方向跑去迎她。她也是中午放学往家走。终于看到她了,当姐姐拉着我再一次推开家门时,那个女警察又一次将我们推出去。姐姐冷静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回答说“该让你知道时你就会知道”。姐姐接着问“是爸爸还是妈妈出事了”?“你爸”。下午警察终于都撤了。我和姐姐进到屋里。屋子一片狼藉,有关爸爸的东西都搜走了。妈妈开始没有哭,见到我们进来,三人抱头痛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哭,心如刀割。快到傍晚,妈妈对我说:“你去幼儿园接弟弟,姐姐帮妈妈收拾家里”。尽管我哭的头疼欲裂,还是听妈妈话。出了大院门昏昏沉沉向西去后海幼儿园。路上肚子突然翻江倒海地疼,吐出几大口苦水。因为没吃饭。肚子是空的。只有黄胆水。嘴里那叫一个苦,心里更苦。坚持走到幼儿园接到弟弟。他看到我哭红的眼睛,问我怎么了?我紧紧攥着他的小手生怕把他丢了。说“快回家”。此后的三年多时间,弟弟从未问过爸爸去哪了。他知道这个问题会使全家难过万分。

 

见妈妈第二次哭是有一天警察再次登门,收走了户口本中爸爸那页。这次是对全家更重的打击。灭了我们对爸爸回家的希望。没了户口,那人呢?爸爸你在哪呀?我们每人都在流泪,心里呐喊着。

 

我的幸福童年就这样在1972年的某一天突然就结果了。全家顶着现行反革命家属的帽子生活。我敏感,害怕,孤独。记得学校组织看电影“铁道卫士”,有审问特务的情节和镜头。这竟让我哭了一下午。爸爸也会被这样审问吗?爸爸会是敌人会是特务吗?不!我坚信爸爸不是坏人。我想念他,担心他,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着。如果关监狱,为什么不让我们去探监呢?我反复想这些永远想不明白又不敢问的问题。有一天睡午觉,梦到爸爸回来了,他留着很短的平头,清瘦的脸庞,但眼神明亮温柔。他笑着向我走来。就在我大喊着爸爸向他扑去的瞬间,刺耳的闹钟铃声响起,它是叫我起来去上下午课。醒后我的心狂跳,满脸泪水。

 

那时就好像活在黑夜里看不到天明。幸运我们有个坚强的母亲和一个懂事又顶事的大姐可以依靠。妈妈沉稳不动声色,用她一个人的工资,尽量安排好我们的衣食住行。过年也让我们穿上新衣服,买好年货,甚至还会买一盒漂亮铁盒包装的高级花猫奶糖给我们。包奶糖的花猫糖纸有红粉蓝绿四个颜色。每吃一块糖,我们都小心地把糖纸展平,压在书里保存。妈妈常上夜班。夜班饭她总是不吃,留着早上带回来给我们。一直记着妈妈的夜班饭特好吃,有一种肉饼可香了。长大后我一直试着自己做出那种饼,但总是觉得缺了某个味道。后来我终于体会到这味道是妈妈的爱。回想我们那时真不懂事,妈妈那么辛苦,我们怎么好意思吃妈妈的夜班饭呢?我姐姐大我4岁半,那时也才不过15岁。但她承担着家里男生应做的体力活。换煤气,买粮食,洗大件被单。她还是我和弟弟的主心骨,时时保护着我们。姐姐读书成绩优秀,学了物理电学,就买来材料,自己装了一盏台灯。我好崇拜她,也把她当做自己的榜样。但那时政治挂帅,出身不好,学习再好,在学校还会被扣上白专道路典型。但不管政治压力有多大,我们姐弟都在读书中找到平静和快乐!

 

邻居叔叔阿姨们也都尽量帮助我们,并嘱咐他们的孩子们不要歧视我们。妈妈上夜班时,为了安全,对门潘阿姨晚上为我们反锁上门,一大早再打开。弟弟幼儿园毕业要上小学了,隔壁张阿姨特地买了新书包和漂亮的铅笔盒送他。冬天到了,在后海的冰面滑冰车是最好玩的游戏。家家孩子都有冰车玩,家里没有爸爸,谁给弟弟做冰车呢?有一天晚上,何叔叔,张伯伯还有霍伯伯三人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收集出材料为弟弟做了一个漂亮的大冰车,让弟弟拥有了一个跟别家孩子一样快乐的冬天。每年新学期开学,我同学的妈妈王阿姨,苏阿姨一定要为我交学费。但学费妈妈永远会提前为我们准备好,并真诚地感谢邻居们的善意。有一天我放学,刚走进大楼门就被住一楼的张奶奶拉进屋里。她问我能不能去看爸爸,她要为爸爸做一身棉衣让我们带去。她担心里面是不是会很冷。我哭着告诉她不知道爸爸在哪。张奶奶也落泪了。大楼的邻居们真是太好了,虽然我家生活在巨大的压力下,但邻居们的善良和人性远远超过了政治上的束缚,不但没有与反革命家庭划清界线,反而给了我们很多关心,帮助,特别是精神上的安慰,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爱都一直留在我的心里。

 

记得在75年的深秋,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去烟袋斜街买菜,在河边遇到一位叔叔,是爸爸先前的同事,他悄悄告诉我说:“听说你爸快回来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妈妈这个消息。生怕万一不是真的,会让妈妈更难过。我不知怎么办,却发现妈妈那几天每晚都在跟邻居何叔叔张阿姨交谈着什么。好像计划着买新衣服什么的。终于有一天妈妈告诉我们说爸爸明天要回家了。那晚我整夜不敢入睡,怕是一个梦,醒来一场空。第二天一大早,我提出不想上学,要在家里等爸爸回家。妈妈不同意说中午放学就能见到了。何叔叔和张阿姨夫妇陪妈妈去接爸爸,江妈妈专门去崇文门菜市场采购。那时只有大节日才去大菜市场买鸡鸭鱼肉。潘阿姨在家里准备做饭。那天真像过节。我家和我邻居家的节日。我虽然身在教室,心早飞回家了。终于熬到放学,飞奔回家。见到爸爸,跟我梦里见到的一样,又黑又瘦,但目光温柔慈祥。我扑向他的怀里,这次是真实的,爸爸的胡子扎了我的脸,他把我和弟弟抱在他的腿上坐在椅子上,还说我的红色灯芯绒上衣好看。屋里坐着很多邻居和爸爸先前的同事。大姐那时正在农村分校劳动,没能赶上享受那一天的喜悦。爸爸回来,说是审查结束,犯有严重政治错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但不是反革命罪了。直到77年,国家全面拨乱反正,才得到彻底平反。

 

1976年,这一年国家发生了很多大事。我家在那一年也搬离了大楼。部里分给我家一套单元房在南城。我们是那样依依不舍。大楼善良的邻居们和后海边上的那段生活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三年前又一次回京休假,约了大楼当年一起长大的发小们在银锭桥头的烤肉记相聚。伴着美味的食物,我们有说不完的儿时故事。后悔当时没用录音机录下来日后整理编辑。晚饭后9点多了,出了烤肉季,大家不约而同地想到,去大楼看看。沿着河边向西行,一路酒吧林立,灯火阑珊,河水倒映着两侧河岸霓虹灯的艳丽色彩,音乐声,歌声在空气中缭绕。这儿已经不是我们儿时那个安静的,质朴的,带着京味和散发着自然美的后海。我们走到后海北沿14号的大门口,门牌已经不见了,大门紧闭。透过门缝,我们纷纷向院里张望并敲敲门,这时居然有人来开门并问我们何事?我们说来探访旧居看看大楼。门开了,守门人让我们进来。尽管当年长长的院墙还在,院子还在,但眼前一片空地,大楼已经从地平线消失了。只有两棵大白杨树高大挺拔但狐独地立在院中。那夜明月当空,月光透过树枝,洒在地面上。微风中树枝的影子在地上摇动,大树好像告诉我:“五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大楼没了,我大树还在,可以见证大楼的历史”。我告诉大树:“大楼有或者没有,他都永远在我心里”。这时一股热泪充满眼眶,我努力控制着不让它流下来。同行的朋友们都默默地站在院中无语,相信每个人都百感交集。再见了,大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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