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酥酥

和谁在一起高兴,就和谁在一起,不管亲人还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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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玲的婚事

(2023-09-15 13:12:34) 下一个

张玲的婚事  
           转载田小野(大风出版社“我那远逝的诗歌王国”)
                                                  一

一个毫不起眼的个人小网站“田小野和她的朋友们”,2001年1月7日,贴出一则举办婚礼的告示:《为张玲举办婚礼PARTY的通知》,婚礼告示在虚拟空间一经贴出,小网站的点击率噌噌地往上走。

新娘张玲51岁了,北海公园的清洁工、临时工,早出晚归扫北海,每天八小时收入14元;新郎吴春海41岁,比新娘小了整整十岁,他得过脑膜炎,有后遗症。吴春海蹬过三轮车,烧过锅炉,干的也都是临时工的活,因为脑膜炎后遗症,工作都干不长,他只能时不时的出去卖卖报纸。

这个网站是我的发小援援帮我建的,它是我初涉网络的第一站。援援是教育部社科中心美育研究室主任,彼时正在做数据库的课题,她的课题组有几个高校的老师和学生。援援一听说我买了电脑,就带着北大数学物理系的高材生小谢来到我家,鼓动我建网站,建网站的网络空间需要租赁,一年大约四千多元由援援的课题组出。网站的版主是我和援援,技术支持是小谢。

为什么我和援援的网站要办这个婚礼?
第一个原因,张玲和春海的婚事与我密切相关。1998年5月28日我在《中国妇女报》发表了长篇报道《嫁给农民的女知青》,有一节专门写到张玲,她1969年嫁给农民,有一双儿女,丈夫去世后,根据当年的知青政策,用“假接收”的办法辗转回到北京,丢掉了自己原本铁路维护工的工作。最后是这样几句:“我去北京张玲的母亲家找张玲,她母亲已经76岁,在大杂院住一间8平方米的小耳房,张玲挤在老母亲的单人床上一起睡,天热了,就去她二姐家睡。我不知道张玲现在算不算是回到了北京?如果是,她在北京不仅没有工作,甚至于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小床,如果不是,那么,何处是归程?”

有位素不相识、名叫赵昌明的老知青看了《中国妇女报》的这篇报道,通过报社找到张玲,他先指点张玲办了社会养老保险,后又热心帮她介绍对象,大概介绍了不止一个,而张玲和吴春海,居然成了……其实赵昌明自己也活得很难,他曾是校办工厂的业务员,那几年下了岗,暂时找了个看自行车车棚的工作。

迟钝的春海一辈子谈过两次对象。第一次女方的脑筋也不大灵光,相处一段时间,双方的家长担心这样两个笨人在一起,将来生活够呛,都表示“不同意”。

第二次就是张玲。那是1999年5月的一天,介绍人赵昌明先走了,留下张玲和春海在什刹海的银锭桥上。张玲说,你是五九年的?我比你大10岁呢。春海:那他们怎么说比我大九岁呀。张玲问:那你觉得怎么样?春海:无所谓。吴春海话不多,“无所谓”3个字总挂在嘴边。他俩绕着什刹海走,张玲一个人说呀说,吴春海这名忠实听众一声接一声的“嗯,嗯”。走累了,张玲说:“走!去你家看看!”春海特高兴,他的家就藏在岸边那大大小小的胡同里。春海领张玲 进了他家院门,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窗户接出的厨房,遮挡了十平米房屋的光线,白天也需要开灯照明。再一看床上铺的被褥,要多脏有多脏。张玲因为照顾生病的母亲,又没个自己的睡觉处,极度的疲惫,她竟然在春海床上睡着了……吴春海做好饭,叫醒张玲起来吃饭。春海做的是米饭,炒了两个菜,一个青椒炒肉丝,一个肉片焖豆角,肉是春海临时上街买的。张玲心想,他会做饭,菜炒得真好吃!脑筋迟钝的人还有这么一手,张玲对春海的生活能力彻底放心了。

他俩开始处对象,黑屋的灰尘扫除了,被褥拆洗了,墙壁刷白了。张玲进家,春海总要给她倒一杯热水,张玲忘了喝,春海就一会儿一会儿地过来摸摸那杯里的水凉了没有。两人骑自行车外出,张玲惊喜地发现春海竟然是北京大街小巷的活地图,他别的不记,就是记路。自从有了春海骑车跟在后头,张玲骑车听指令就行,听到“拐吧,后面没车!”张玲就毫不迟疑地拐弯。吴春海看上去倔头倔脑,但从没对张玲发过一次脾气。两个苦命男女准备搬到一起住了……
第二个原因,张玲穷的不但没有能力给自己办个简单的婚礼仪式,就连领结婚证的300多元钱,她也是舍不得拿出来的。张玲体弱多病,天冷她就扫不了北海不能再挣这份钱。大概是穷怕了,她用自己600元退休金的一半买了份商业保险,这样她和春海两人的生活费所剩无几。

看来,给张玲办个喜庆热闹的婚礼,非我莫属。把这个想法告诉援援,我们两个发小一拍即合。

不过我和援援都没有主办婚礼的经验,过去自己结婚也就是亲戚吃顿饭。没关系,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把婚礼告示在网站贴出来先。恰巧有位网友的弟弟办了家婚庆公司,自愿义务来为张玲、春海主持婚礼,婚礼场所的布置也大包大揽,而且不收一分钱。 

1月7日那天是新世纪的第一个星期日,漫天漫地的白雪。无论开车、打车、公交,都是顶风冒雪的行路难。我和援援担心来宾会不会太少?气氛会不会冷清?没想到,网站上答应来的网友全来了,原本没说要来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也都听到信儿赶来了。现实中的困苦生活,在虚拟空间得到了迅疾的回应,困苦生活再折射回现实世界的时候,变成了热情洋溢、欢声笑语的“世纪婚礼”。
……拜天地,点红烛;夫妻对拜,喝交杯酒;窗外寒风飞雪,室内热气腾腾。
张玲总结说:我这一辈子,第一次穿200多元的红衣服,第一次搽胭脂、涂口红,第一次有这么多人来参加我的婚礼。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么一天!那就具体说说张玲的3个“第一次”: 
 
张玲第一次穿的“红衣服”,是婚礼之前一位知青女网友给她买的,热心的女网友说:“正好我发了季度奖,我带张玲去买衣服!”买完衣服,她又挽着张玲的胳膊进了王府井的四联理发店,理发师问;“瞧你们的亲热劲儿,是不是姐妹啊?”张玲答:“哪儿啊,我俩认识还不到一个钟头。”

现场帮助张玲化妆的女网友,她的弟弟就是婚庆公司的婚礼主持人,她弟弟不仅带来了全套婚礼道具,还提前约见了二位新人,对他主持这场特殊婚礼的煽情而又精彩的台词,做了充分的准备。

来到张玲婚礼上的有50多位朋友,大多数都是与张玲第一次见面,张玲没有电脑不上网,所以她不仅没见过网站的网友,对那些千奇百怪网名也是一头雾水:隶文、木仁、limuyezi、玉瘦、疏桐、缺月、阳光、王老五……援援是办业余合唱团的,她的朋友们合唱了《婚礼进行曲》;当年和我同村插队的臧健并不认识张玲,我们村还来了四个男生带着夫人也与张玲是第一次见面。与张玲同村插队的女一中同班同学也来了,刘菲和蒋金瑞之前就已经大力帮助过张玲,张玲回北京后,经赵昌明指点申办社保退休金,按照规定,张玲必须“续”上中断了十年的工龄钱,一次性缴纳9000多元,这在张玲是个天文数字,蒋金锐借给了张玲2000元没有利息和还期,刘菲借给了张玲6000元同样没有利息和还期,刘菲的爷爷是现代文学大家刘半农,民族音乐宗师刘天华是刘菲的二爷爷,她豪爽的性格里遗传了艺术家的纯粹。

张玲婚礼的来宾共计送上6600元贺礼,扣除茶水、糖果支出,我们交给张玲夫妇5600元。婚礼场租的300元,是援援单位的领导、教育部的老司长武兆令出的,武司长听说我们网站要为张玲、春海举办世纪婚礼,感叹道:“现在还有谁会给一个扫地的女工和她卖报纸的男人办婚礼?!这300块钱场租,我付了!”

                        二                                                    
作为一个曾经嫁给农民的女知青,张玲过往的日子里有着许多别人不曾体验过的辛酸苦辣。

文革那年张玲是女一中初三的学生,她出身于资本家家庭,1968年号召知青上山下乡前,她的父亲已经被红卫兵轰回农村老家了。学校动员知青下乡,张玲也可以投亲靠友回老家插队,但是她想,如果村里农民批斗资本家父亲,自己该站在哪一边呢?很难很难。干脆躲远点儿,起码眼不见为净,她就依从学校的安排,和同班的7个同学一起到了内蒙古的土默特左旗。
其实她父亲在老家并没有遭罪,村里许多人都是本家,亲连着亲,对她爸不错,看她爸岁数挺大,就不让出去劳动。一方面是因为她父亲的辈份大,另一方面,解放前父亲在城里当资本家挣的钱,经常用来接济村里的乡亲,有一年遭灾,父亲送给村里人每家两块大洋。解放以后,乡亲们一直念着这份情。

但是张玲在北京的家,由于父亲被遣返农村停止了经济来源而陷入困境。当工人的母亲只挣三、四十块钱,每个月还要给老家的父亲寄生活费,剩不下多少钱了。

张玲在农村干了几个月就病倒了,她在炕上躺了十几天,就破衣烂衫、跌跌撞撞地回到北京。妈妈给她买回早点,几个大饼子她三口两口就吞下了,妈妈看她的样子邪乎,害怕了。一天张玲出外看病扎针灸,回来发现家里的床没了,搭了个睡觉的板子,就问:“那个床呢?”妈妈说:“那床给卖了,家里要用钱”。这时张玲才想到,自己从农村回来看病,家里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在北京大概住了两个月,张玲和同学扒火车再回到村里,已经是1969年的9月了。生产队的工分值低,一个工分就合几分钱,生产队给张玲评的是一天4.6分,她们知青组里干的好点的,能评到7分。张玲的工分评得低,她三天两头病病殃殃不出工,挣的工分根本不够买自己一年的口粮。插队的第一年,国家发给知青生活费和安家费,知青小组拿钱去粮站买供应粮吃,大家一起下地劳动。到第二年,知青就开始吃头一年挣的工分,自己养活自己了,日常的油盐酱醋和菜钱也开始分摊,谁有20元拿20,谁有30元拿30,全组只有张玲拿不出钱来。她的自尊心让她感到不安,觉得自己吃白食,占其他同学的便宜,每到吃饭的时候,张玲就只吃主食不吃菜。

有一次张玲从场院回来,在家门口碰上了村里李刚小的母亲,也就是张玲后来的婆婆。那些年,村里人家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给知青小组送去,知青也都痛快收下了,这次,刚小他妈煮的10个鸡蛋,知青们说什么也不收,她兜着鸡蛋怏怏地往回走,碰上张玲就说:“我送了点鸡蛋她们不要,给你吧”。原来,知青小组是因为刚小他妈有男女作风问题,名声不好,所以不要她的鸡蛋。张玲自己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尴尬时期,也顾不了那许多,就收下了。

刚小他妈见张玲要了她的鸡蛋,就在张玲独自看场院的时候,让女儿给送些烙饼啊、馅饼啊各种吃食给张玲,她跟张玲两人的关系越来越近乎了,张玲也越来越觉得她们知青小组的圈子太小了。她感觉自己跟村里人交往挺乐和,农民对待知青,没有“家庭出身”好坏这个概念,都是张玲自己说,自己坦白,比如跟村党支部书记谈话,张玲先说自己的出身不好,好像不说出来就是要刻意隐瞒什么似的,这是张玲自上中学以后就背在身上的一个沉重包袱,其实农民才不管城里人这些事呢。

张玲和李刚小的婚事,是1969年10月定下来的。这时在土默特左旗的其他村子里,已经有知青嫁给了农民,最早的大概是在五月份。张玲决定在农村“扎根”嫁给农民,有自己多方面的特殊考虑:一是下乡前在北京身心受到过重大伤害,这个隐私留下了长久的精神刺激;二是刚小和张玲的年岁差不多,他是村里最好的劳动力,张玲自己体弱多病,将来生活有刚小可以依靠。李家虽然不是贫农,中农出身也是可以的。三是自己出身是资本家,背家庭包袱,刚小他妈的作风问题在刚小的心里也是一个很大的家庭包袱。张玲想,我们两人应该共同甩掉包袱,靠自己力量去建立一种全新的生活。

但是知青小组的同学不愿意眼看着张玲在农村与农民结婚,那肯定是自毁前程的不理智、不正常的举措,当时已经有了知青病退和困退回城的政策,张玲所在的知青小组就以精神病为张玲争取了一个病退指标,这也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努力过程,但是同学们开始瞒着张玲,直到办户口的阶段,才告诉张玲说:“回城的指标已经给你要下了,就差办户口了”。张玲这时不但不感谢,还骂同学“卑鄙无耻!”让同学们觉得张玲真是病的不轻。紧接着张玲气冲冲去到生产队的队房,一脚把门踹开说:“谁也不许给我往回办!”队里的干部也傻眼了。为什么铁了心的不回北京?张玲有个很特殊的隐私,前面已经提到了,同学们当时都完全不知情。

张玲和李刚小领结婚证,去了三次才领上。最后一次,是张玲给母亲写信要求母亲出面,母亲寄来了一封信,信上表示同意自己女儿张玲与李刚小结婚,还提出遵照毛主席的指示,“要节约闹革命”,婚事从简。张玲和李刚小拿着她母亲的信到公社(乡),总算把结婚证办下来了。

从决定结婚到操办婚事,前后也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李刚小家在冬季农闲时节选了个日子,知青组的同学们都回北京过年了,张玲和李刚小的婚礼成了全体村民的一件大事。村里人都搭了礼,每人1元的份子钱,热闹极了。虽然张玲和李刚小就在同一个村里,李家还用迎亲的大车,拉着张玲在村里绕了一大圈。那天最高兴的应该是刚小他妈了,儿子娶了北京知青,在全村是头一号,女知青结婚虽然没嫁妆也不要彩礼啊,“新事新办”,李家省了一大笔钱。张玲从北京带的两床旧被子,过门后她把其中一床给了小叔子,小叔子也是乐开了怀。结婚那天,张玲穿的还是国家发给知青的蓝棉袄、蓝棉裤,连身新衣裳也没有。婚礼上,一对新人在毛主席像前三鞠躬。

农村婚礼的头天晚上,张玲一个人跑到村外大野地,痛哭了一场。她的心情很复杂,她所做出的选择,是没有出路的出路,这一辈子就打算留在农村了。今后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无法想像。张玲觉得,前面就是一个火坑,自己也要往里跳。

女儿是1970年冬天在村里出生的,1972年的冬天张玲又生了儿子。有了两个孩子,她除了带孩子,还要喂猪、做饭、伺候公婆和男人,天天如此,与村里其他农妇没啥两样,一直到1979年5月,张玲被抽调到呼和浩特铁路局集宁铁路段的“大集体”单位,维护工就是维护铁路的,筛石头,清筛,把土筛出来再把石头搁回去。铺设新铁路的活儿,张玲也干过,从抬土、抬石头到铺钢轨。报到的有12个北京女知青,都是在农村与农民结婚多年的。

从1968到1979,张玲在内蒙古的农村生活了11年,以后到了呼和浩特,她还断不了常回村儿看看。她每次回村,都要往各家去串门,只要她进了村子,无论在哪儿说话,老乡们没见着人,一听声音就会相互告知:“张玲回来了!”    
                                                    三

当年为张玲、春海举办婚礼的信息,不仅是上了我们这个小小的无名网站,2001年1月22日的《南方周末》在头版头条发表了长篇报道《命运让她半生备受艰辛   网络为她张罗特殊婚礼》,详陈了这场世纪婚礼。吕楠,北京电视台开播于2001年3月的《大宝真情互动》的主创人员,他看到报纸上这篇文章,给我打了电话,说打算请张玲夫妇加上介绍人赵昌明,和我们网站的网友一起去北京电视台做一期节目,这个真情互动节目专门讲穷苦人的故事,而且会在节目完成后,为张玲、吴春海夫妇发放1万元的福利金。

1万元钱?在2001年是笔不小的数目,如果张玲、春海能得到这笔钱,加上婚礼上大家送的5600元礼金,张玲就能还清因为“续”工龄补缴社保钱而欠下的所有债务,何乐而不为呢?这样我就和援援,率领着虾兵蟹将披挂上阵了。果然做这期电视节目的当场他们就拿到了支票。这两笔钱,不但让张玲还清了所有外债,还有剩余,余下的钱,张玲在春海名下存了活期,春海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存钱折子,他们的婚后生活也有了根本性的转机。
在张玲的婚礼进行曲中,也出现了不协调的音调。有一种声音说,张玲只是由于自己没住处才和春海住到一起的,春海智障又比张玲小十岁,张玲本心也许并不想与春海结婚,而《田小野和她的朋友们》网站又是办婚礼,又是上报纸,最后还上了电视,就把张玲逼到了非结婚不可的地步,这是对张玲的逼婚;甚至还有一种声音,怀疑张玲的人品,认为张玲在利用春海骗钱,说这对男女终究长不了……有个网名宇鹏的老知青非但没有伸出援助之手,反而在我们网站的论坛上不断变换马甲煽风点火、挑拨离间,为此,几个真诚帮助过张玲的网友与我彻底闹翻。我感觉自己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所以当张玲、春海夫妇拿着结婚证上我家的时候,我全然不顾斯文体面地对着他俩失声痛哭,弄的春海惶惶然无所措手足的样子,百思不得其“姐”。

张玲那天说,结婚证,我们领了,自愿领的。至于我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利用吴春海来骗钱?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五年不行,十年够不够?

2011年,十年后的一个夏天。
张玲在电话里热情相邀:“过来看看吧!我们过得好不好?实际来看看就什么都清楚了”。张玲大概对我十年前的痛哭印象太深了,她欢快的语调里夹带着一分不安。我约了援援一起去。张玲说春海会去车站接我们。下了公交车,却久久不见春海,我刚要发作,春海突然从援援身后推个自行车钻了出来,面对我的不快,他竟敢倒打一耙说∶“我都跟这儿等了半拉钟头了!”……那一脸无辜的孩童般的狡猾,让人没脾气。

我和援援跟着春海行走的这一路,春海随时都在用手机向张玲报告行踪,“太太,我们快到家啦!”春海说他在外人面前就用“太太”这个词称呼张玲。
张玲和春海的家在弯弯曲曲的小胡同里,正是北京著名的什刹海“胡同游”的中心地带,这些胡同早就没有了昔日曲径通幽的宁静自适,门前的三轮车结队而过,川流不息。前些年主要是外国人坐三轮车,今年的大部分游客来自国内各地。三轮车夫都是非常棒的导游和讲解员,集中培训过的,一路蹬车,一路解说。张玲告诉过我,每每从三轮车夫的讲解里,她才知道自己居住的胡同还有那么些个典故和说道。

后海这十几条胡同有许多名人故居,还有一些富人居住的豪华的深宅大院。几步之遥的南官房胡同39号,被官方授予奥运人家的“身份”。萨马兰奇来这里参观过。主人姓朱,朱家的四合院是1915年花1200两银元买下的,2004年花了400多万元翻新。我们路过,见一坐在躺椅上穿白绸褂的男子,拿着一叠正规发票,向有意进院参观的游客卖票,每人20元,他扭头向我们时,我成心气他:两人30元行不?他说,不行!别说两人,就是20人、200人的旅行团也没有优惠。——真牛!

我们走到春海家的院门口时,正好一队载着游客的三轮车路过,领队的车夫望向春海家敞开门的院子大声说:快看看吧!快看看吧!这就是穷人住的大杂院!里面住的都是北京的穷人!都是北京的穷人!……

我俩跟着春海进到院子里,院里的空间还是那条狭小得只容一个人走的窄道,窄道尽头向右拐一点就是张玲和春海的家门。里屋装修花了2000多块钱,过去没有窗,如今高高的开了个小窗户,我问为啥窗户不开大些?春海说,窗下是厕所,有味儿!

胡同里别人家不要的柜子,春海给捡回来,张玲说摆在她家正合适。装修后家里有两件新家具,一张1米2宽的床,还有一张可以折叠当双人床用的沙发。

张玲说她的儿子、女儿各自有了家,也都很难,儿子肝功能不好,大三阳高,失业了很久,儿媳没工作,有个小孙女,儿子还吃过一段低保。经街道推荐,现在儿子当保安。

“这一家人,就数春海过的舒心了!谁难也难不到他这儿”。张玲指着春海专注打游戏的后背,春海在家,成天就坐那儿打游戏,旧电脑换了好几个,都是张玲的儿女淘汰下来的。

张玲、吴春海夫妻俩现在每天接力送报,《京华时报》。春海凌晨三点钟就起床去分报(报纸都是夜间到)、派报,俨然一个报站的主任,因为一块儿送报的头儿谁也不愿起那么早。春海送报到上午十点回家吃饭、睡觉,张玲接着出去送报到午后。他们每天大街小巷的骑自行车,张玲说这对她的身体很有好处,身上的病痛甚至比十年前都要少了。春海今年52岁,张玲62。

他们夫妇在夏天一个突出的矛盾就是,张玲不能吹电扇,春海胖,离开电扇活不了。所以盛夏时节张玲常去借住别人的房,也租住过远郊的农民屋,3个月花了150元,想起来张玲还有些心疼。最热的一天,春海开了一夜电扇,张玲就到鼓楼大街上去呆了一夜,天明才回。我们看到,张玲进里屋前,要求春海关了电扇。春海说∶“关了关了!你进来吧!”可张玲进屋一瞧∶“你没关呀!”又退出去,等春海真的关了电扇才行。

张玲的退休金每月涨到1900多元了,十年前因为领了结婚证,按张玲退休金的平均数,春海无法领残疾人的低保。十年前,春海的残疾人证还是我陪着他俩去办的,从街道到指定医院,又从指定医院回到街道,张玲骑着车,我坐在春海的自行车后架上与他俩一起跑了整整一天…… 正因为春海无分文保障,张玲婚后每月给春海缴纳养老保险,以期60岁以后能有几百元养老金。张玲说,将来肯定是我先走,春海身体好着哪!啥病没有!还特爱干净!比我小十岁!所以就想着我走以后春海能有生活保障。

每月1900元,除去冬季买煤2000多元,平均每月能有1000多元过日子,为了让春海有一家之主的男人的自信,张玲把家用钱交到春海手里,由春海管理,刚结婚时候给300元,后来加到400元、500元……今年春节,春海对张玲说,600元不够了,于是就800元。

援援带了瓶干红还送他们一对红灯笼挂了起来,我送给张玲一个包包,送给春海一件天蓝色的T恤,照相的时候春海就穿上啦。

 晚餐我们执意请他们二位到外面去吃。春海喝了两瓶啤酒,席间说自己平日只吃一顿饭,中午十点左右吃,面条或是馒头。我逗春海∶“一天才一顿饭,那一个月吃饭也就600多块钱,张玲给你800块钱用的了吗?”张玲接茬儿说除了吃饭,春海还抽烟喝酒,但很节制,不抽贵的,每天小半杯二锅头。春海频频点头。我再逗春海∶“那你有没有小金库呀?”
春海红着脸吱唔半天,吞吞吐吐∶“有……也……是……她要有了……难处……钱紧……我再……拿出来……花……”哈哈哈哈哈,我们几个笑成一堆了。

“胡同游”的车夫说他们是北京的穷人,他们是穷人也是富人,从拥有的钱财来说,是穷人;从拥有的快乐来说,是富人。他们不虚荣,也绝不攀比。不管别人怎样说,他们自己活自己的,他们活在自己生命的根据里,他们活在彼此的宽容和赞赏里,他们活在夫妻双向的珍惜里。

吃过了晚饭,张玲和春海送我们到车站,顺便在后海溜达一圈。银锭桥上的月亮,笼罩了后海两岸纵横交错的胡同,银锭桥下水波粼粼,夜色中高杨翠柳夹岸,对于十年前婚礼的许多细节,我早已淡忘,张玲却记忆犹新。2001~2011,一忽悠就是十年。张玲的婚事进展到今天,我想应该有个句号了,这将是我对张玲和春海的最后一次公开报道。可援援说十五年后我俩还要来为他们夫妻庆祝银婚。春海傻傻地问张玲,十五年,你能活到那时候吗?张玲笑着说,我活不到,你肯定能活到……。(张玲当时不愿意病退回北京,因为她同父异母的哥哥曾性侵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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