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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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新文学奖获奖小说:“任务”

(2019-11-01 15:33:06) 下一个

 小说“任务”获得今年汉新文学奖小说银奖,给我很大的鼓舞。看到评委们的精彩评语,真的很感动。二位评委费心了。感谢汉新文学奖,为我们海外创作者提供了这么好的园地!

 

    2014年在《小说选刊》(海外版)发表小说“梦碎”后,陆续写了几个短篇,得过几个佳作奖,每次都很高兴,俺是理科生啊。文学园地,牛人太多,越看别人的,越对自己没信心,还是甘心做一棵小草吧。坚持写,写自己最想写的,是我给自己的目标。】

 

评委韩秀老师的评语如下:

 

评委石文珊老师:

 

任务

    “妈妈,爸爸,托尼家有几只小狗崽,好可爱的样子。他爸爸说可以送人。”八岁的儿子说,脸上写满了期盼。

 

“哦,真好。可是我们家不能养狗啊。你妈妈怕狗,你是知道的。”爸爸在旁边说道。

 

“嗯,可是妈妈,你为什么会怕狗呢?狗多好玩呀。”儿子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地问。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怕呀。”看着儿子失落的眼神,舒兰也有些无奈。她天生就怕长毛的东西。有时候到朋友家去,偶然被狗蹭一下,她都会惊叫着跳开,把狗都吓一跳。那狗后来都被吓得不敢靠近她。

 

从那以后,儿子再也没提起养狗的事。大学毕业后,进了大公司,忙得连结婚大事都一拖再拖。

 

几个月前,老伴被查出肺癌晚期。原本平静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和当医生的女友举行了婚礼。婚后舒兰催着媳妇早点要个孩子,可媳妇却说不急,要先安排全家人一起度假。老伴经过化疗,情况稍稍稳定,一家四口度了两次假,其乐融融。

 

度完假,舒兰又提出早点要个孙子,可是媳妇却说医院工作太忙,想先养条狗试试,如果有时间养狗,再要孩子。她说干就干,马上买了一条小狗。小狗个头不大,只有十磅左右,长得十分可爱,通体雪白的小卷毛,背上有几个小黑点,起名叫“点点”。

 

点点很聪明,送到狗学校去上课,两堂课下来,就被训练得很会听话,“坐下,趴下,作揖,磕头”一些小动作都会做。每次回家来表演新动作,都是全家人最开心的时候。舒兰因为害怕,每次都离得远远地看,从不靠近。

 

这天,舒兰见媳妇在指挥点点表演,老伴在沙发上哈哈大笑,就轻轻把儿子拉到厨房。

 

“儿子,这狗也养了,你们也试过了,有时间养狗,也该有时间养孩子了吧?”

 

“才试了一个月,还没什么感觉。再试两个月吧。”儿子说。

 

“你爸这情况你知道。早点要了,你爸也可以看见孙子呀。”舒兰说着,眼圈有些红了。

 

“妈,我知道。我再和她商量商量。”儿子面露难色。

 

“你不能什么都听她的呀,这事你得和她好好说说。”舒兰说。

 

“这事儿不听她的听谁的?您让我怀,我也怀不上呀。”儿子却嬉皮笑脸道。

 

“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舒兰嘟哝着。

 

 到下个周末,儿子说:“妈,我们俩下个星期都要出差,没法管点点,想送到宠物旅馆,又不太放心。可以让点点在家住一个星期吗?

 

 

     老伴儿马上搓着手,高兴地说:“好啊,好啊。那我可以天天跟它玩,还可以带它散步。”见老伴这么兴奋,舒兰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点点的小床,玩具,狗粮,食盆等一应用物,舒兰想:这和养个孩子也差不多了。

 

   一个星期后,两个人又说太忙,不能接点点回去,问能不能让点点再多住一周。儿子还开玩笑说:“妈,就当点点是您孙子,在爷爷奶奶家度个假总可以吧?”

 

    舒兰只能答应,不过还是有些气恼:“我还是想要个真孙子。”

 

   又一个周末,儿子媳妇回来了,却说实在没时间管点点,就让它在家里住着吧。老伴听了十分高兴,就这样点点从寄宿变成了常驻居民。

 

    舒兰对点点并不反感了,只是心里还是怵那身卷毛,偶然碰到点点毛乎乎的身体,她还会惊叫跳开。点点也能感觉到,它从不靠近舒兰,有事都是去找老伴儿。后来老伴儿的身体越来越差,不能带它出去散步了,点点也不吵不闹的,每天自己进出狗门解决大小便问题。多数时间都乖乖趴在老伴儿身边,陪他躺在床上,任由老伴儿抚摸。

 

   半年后,老伴病危,儿子带回一张超声波照片,媳妇怀孕三个月了,是个男孩。舒兰很惋惜老伴儿见不到孙子了。老伴儿却说不遗憾,知道有孙子就心满意足了。

 

  办完丧事,人都散了,儿子媳妇说要留下来再陪她一晚,舒兰知道孩子们都忙,不能再耽误了,就催他们赶快回去上班。她似乎看到媳妇眼里有些迟疑,儿子拉了她一把,两个人转身上了车。

 

看着孩子们的车慢慢离开车道,舒兰眼泪立时落了下来。转身回屋,坐在沙发上。墙上黑色镜框里,老伴儿那不变的笑容,让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前几个月,每天照顾老伴儿虽辛苦,但是家里还是有些人气,如今这份安静真是令人心里发慌,生活中的一切突然都变得那么无趣。她觉得胸口像有一个冰块,堵得厉害,眼泪也抑制不住地流。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任由泪珠滴滴答答落在腿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透过模糊的泪眼,她突然看到点点趴在客厅角落的小垫子上,怯生生地看着她。舒兰心里一动,这几天忙老伴儿的事,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几乎没有注意到点点。她又向点点的食盆望去,早上媳妇放进去的狗粮一点都没动。

 

舒兰拿起一张面巾纸,擦了擦脸,慢慢走向点点。可是随着她的脚步移动,点点却把身子往墙角缩。舒兰轻轻蹲了下来,只见点点两只耳朵高高竖起,尾巴夹得很紧,警惕地盯着她。舒兰想伸手摸摸它,手却哆嗦着停在了半空。而就在同时,点点突然跳开,把舒兰吓得直接坐到了地上。它却跑到另一个墙角,浑身发抖地看着她。

 

舒兰呆了,她只知道自己怕狗,却从没想过点点会怕她。也许更怕她,毕竟在点点眼里,她是个庞然大物!

 

舒兰又向点点移了两步,点点却抖得更厉害了,尾巴上的毛一耸一耸的。她只好停下脚步,和点点对视着。她想起有人说成年狗有两岁孩子的智力,可是点点还不到一岁,点点还是个孩子呀!也许它不懂家里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最爱自己的人不在了。以后只能和眼前这个人在一起,而这个人却从来没爱过它。

 

想到这里,舒兰心里一股暖流涌动,慢慢融化着胸前的大冰块。

 

她看了看点点,然后从点点的玩具盒里,拿出一个小花球捏了捏。“吱吱”,球响了两声,点点只是投来一眼,并不动一下。她又走到厨房,拿出点点最喜欢的牛肉罐头,用勺子挖出两块放进了食盆。点点动了动,眼睛转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又回头看着舒兰,眼神似乎有了改变。

 

舒兰和点点对望着。她突然想起,从前老伴儿带点点散步时,每次一听见项圈铃声,点点就激动不已。她走到门边,拿起项圈,对着点点摇了摇。铃声一响,只见点点“呼”地一下跳起来,飞身扑向食盆,三口两口吞了牛肉,就冲到了舒兰面前,兴奋地又蹦又跳直打转,把舒兰吓得连连后退,她这动作把点点也吓得连退了好几步,瞪着大眼睛看着她。

 

就在舒兰手拿着项圈不知所措时,点点突然全身伏地,眼睛看着她,匍匐着一点一点地移向她,小尾巴还轻轻地拍打着地面,好像在说:“你看,这样可以吗?”

 

见点点居然如此善解人意,舒兰有些感动了。她从没给点点带过项圈,刚触到点点的身体,手就哆嗦了一下。这次点点没有退缩,而是很配合地把头伸向她。看着点点信任的目光,舒兰勇敢地把手伸了过去。

 

她在点点脖子上摸索着,点点欢快地摇着小白尾巴。舒兰惊奇地想,为什么动物这么容易改变?刚才还瑟瑟发抖的点点,现在没有了半点防范之心。而自己却因为莫名的原因,怕狗怕了几十年!

 

这是舒兰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点点。点点长得非常可爱,大圆盘一样的小脸上,黑溜溜的大眼睛,像两颗圆圆的大钻石闪闪发光。圆盘中间,镶着一个小小的黑鼻头,看起来滑稽又可爱。两只三角形的小耳朵,交替着前后扇动。还有那一口整齐的白牙,让舒兰都羡慕不已。

 

“卡拉”一声,项圈带好了。要出门了,点点却把她拉向厨房。舒兰疑惑地跟它来到厨房,它叼上心爱的小花球,才高高兴兴地和舒兰一起出了门。看着点点衔着小花球,趾高气扬地走在路上,舒兰再也忍不住,她笑了。她本以为自己很长时间都笑不出来的。

 

   散步回来,到了晚饭时间,可她一点也不想去做饭,只觉得胃里有个东西顶着,涨得难受。就在这时,从未靠近过她的点点,纵身一跳上了沙发,轻轻地偎在她身边,撒娇似地把头往她手里拱,又用舌头舔她的手。舒兰看了看点点,很自然地抱起了它。这是她第一次把点点揽到怀里,揉着它的小卷毛,她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怕了。点点眯着眼睛看着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又一翻身,肚皮朝上躺着,任由她抚摸。

 

  过了一会儿,点点跳下沙发,用嘴拉舒兰的裤脚。舒兰疑惑地看着它,点点把她拉向狗食盆。“你想干什么?” 舒兰问点点。

 

    只见点点开始吃起一天都没动的狗粮。每次衔起一颗,就抬起头看着舒兰,故意嚼得很响,好像在说:“奶奶,看我,好会吃饭哦。”想起刚才点点跳起来奔向牛肉的样子,舒兰又笑了。看见点点那大嚼大咽的样子,舒兰明白了它的心意,走到厨房做些饭菜吃了。

 

 睡觉前,舒兰照样招呼点点回狗窝去睡。点点以前都很乖,听见“睡觉”两个字,就一颠一颠地跑进自己的小窝。可是这次点点却跳上了大床,趴在老伴儿枕头边不动了。舒兰喊了几声,点点还是不动。舒兰只好伸手把点点抱起来,放到狗窝里。没想到,舒兰一转身,点点却跑出小窝,又跳到大床上,趴回原处,嘴里还发出轻声呜咽。

 

舒兰看了看点点,只见晶莹的泪珠,正顺着它毛茸茸的小脸往下流。舒兰眼睛一酸,眼泪立刻流了下来,她急忙紧紧抱住点点安慰道:“你想爷爷啦?奶奶在呢,不怕不怕,啊?”这一刻,人和狗的眼泪流在一起。这一刻,人和狗的心融在了一起。和点点一起痛哭一场后,舒兰感到胸前的冰块融化了。

 

   为了照顾老伴儿,舒兰请了几个月的假。丧事办完,她就回公司去上班了。第一天下班回家,她开着车在小区里慢慢转圈不想进门。没想到她刚转到第二圈,家里突然传来点点的叫声,“难道这小家伙听出是自己家的车?”

 

    舒兰想起,从前老伴每次开车回家,点点一听见车进了车道,就是这样叫的。也许从前点点感觉自己的疏离,所以不做出迎接的举动。在点点接连不停的叫声中,她把车开进了车库。刚一进门,点点就在门口欢呼跳跃地迎接她。舒兰进门后,点点就一直摇着尾巴在她脚边转来转去,家里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冷清。

 

  吃完晚饭,点点衔来了小花球,放在舒兰脚边。舒兰捡起了球,轻轻扔了出去,点点蹦跳着冲过去把球衔过来,放回来。舒兰再扔,点点又衔回来。舒兰这才想起点点的那些小动作,她把点点带到了后院。

 

几个星期没来后院了,因为有工人割草,后院的草并不长,但是玫瑰花圃的荒芜让她有点吃惊。只见一人多高的野草密密麻麻占满了花圃,几棵红,黄,粉色的玫瑰,顽强而又有些可怜地露出几点颜色。

 

“唉,”舒兰轻叹了一声,这些花儿可是她和老伴儿的宝贝,她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在花房挑这些花的时候,她和老伴儿对着花盆和照片精心挑选,随后每年都享受着花开花落的时光。特别是那些黄色的香水玫瑰,花期很长,常常在她不经意的时候,送来阵阵清香。

 

她把球扔给了点点,开始动手拔野草。点点自己玩了一会儿,就趴在草地上看她。花圃终于收拾好了,玫瑰们似乎也都挺直了腰板。舒兰开始欣赏着那些玫瑰,红玫瑰们花瓣都像是镶了一圈金边儿,粉色的花蕊中带着嫰黄嫩黄的小球,香水玫瑰也没辜负舒兰,一股久违了的清香立刻充满了空气。

 

舒兰突然有些感慨,玫瑰们在茂密的杂草里也顽强绽放。舒兰深深地呼吸着满载香味的空气,轻轻抱起点点说:“我们也应该好好活着。”

 

    后院的草地上,点点不停地追逐着小球。她和点点一起跑,一起追。让点点做各种小动作,她被逗得乐不可支。点点似乎永远玩不够,总是精神抖擞地看着舒兰,等着下一个游戏。原以为难熬的晚上,也变得轻松起来了。

 

以后的日子里,每天晚饭后,舒兰都带点点在小区散步,到后院去玩。有时候吃过晚饭后,舒兰也会犯懒,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想动弹。每当这时,点点耐心地趴在她面前,两只前脚优雅地交叉着,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有时候舒兰故意换个沙发,转开眼睛。点点却不放弃,转过身又趴到了她的面前。被点点盯得不好意思的舒兰,实在憋不住就笑了。一看到这笑脸,点点立即兴奋地跳了起来,欢快地往门口跑去。

 

冬天到了,儿子抱回来一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舒兰接过孩子看啊看,怎么也看不够,点点在旁边急得又蹦又跳。媳妇抱起点点,摸着它的头问:“点点,你的任务完成得好吗?”

 

    舒兰疑惑地看着媳妇:“任务,什么任务?”

 

    儿子和媳妇相视一笑。儿子说:“妈,她是医生,她知道爸爸的日子不多了。爸爸走后的这段日子,对您一定很难过。我们也不能每天回来陪您,就想让您养个宠物,可是您又怕狗。所以爸爸和我们一起商量,故意把点点放在家里,让点点每天都陪着您,就是它的任务。”

 

    说完,儿子又对媳妇笑了:“你那天还不放心呢,我说妈妈会处理好吧?”

 

     怀抱着软软的小胖孙,想着点点陪自己度过了这段最艰难的日子,舒兰的眼睛泛起一层薄薄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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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春阳,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化学系,后获美国化学硕士。现定居美国新泽西。多篇文章刊登于海内外报刊,杂志。

参与并编辑出版《与西风共舞》,《生活还可以》,《教育还可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诗情画意》等多部合集。

多篇文章选入武大海外校友会文集和《武大校友通讯》。

散文曾获江南美食杯佳作奖。小说“一根银针”获“新健康杯”佳作奖。多篇散文,小说获汉新文学奖。小说“任务”获汉新文学奖银奖。

出版个人文集《散花轻拾》,《岁月流沙》。《岁月流沙》,由刘道玉校长亲自作序,并获海外华文著述奖佳作奖。

北美中文作家协会会员。海外文轩作协首任秘书长,纽约女作家协会会员。

本文刊登在《汉新月刊》2019年11月刊号。再次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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