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资料
文章分类
正文

回忆和几位舅、姨的初次见面

(2021-01-19 06:48:14) 下一个

和几位舅、姨的初次见面对我都有难忘的故事。三舅去年离世,在母亲七位兄弟姊妹中最后告别人世,就先来说说四十一年前我和三舅的首次见面,那大约是一九八零年的春天,在我远离家乡去省城上大学半年多以后。在中学阶段前,家里和远方亲人们的联系都是父母辈间交流,我几乎没有单独给远方的亲人们写过信,远离父母开始读大学后似乎才取得了独立通讯联络人的身份,于是就自然地和长辈亲人们有了信件来往。有天收到了三舅的信,说过些天要来我读书的城市出差,肯定会来看我。得到这个消息,心情特别高兴,因为从小就期盼见到能干却在远方工作的三舅,这一天终于很快就要到来了,兴奋的心情自不待言。在期盼中又过了些度日如年的日子,三舅和我约好相见的那天终于来临,亲爱的三舅也准时地来到了我住的宿舍,我与三舅四目交会那激动的一刻至今仍深留于我的脑海中,三舅投给我的那满是慈爱的眼神也令我终生难忘,其中既有爱怜又有嘉许,和我刚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母亲看我的目光很有些神似。我那时住的是七个人一间的宿舍,空间有限,三舅担心影响我室友们学习,并没在我宿舍呆多久,就让我和他出去。他和我去武侯祠和杜甫草堂游览了好久,两座公园都是文藻胜地,颇多诗文,记得三舅在武侯祠“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这著名的对联下朗声颂读了一遍,然后还沉吟良久,不知是否在用这对联上的话检视他自己人生中的某些经历。参观完公园后,三舅带我在附近找了家餐馆,点了几个好吃的菜,让我大快朵颐了一番。临分别时,他又给了我好些钱,让我这位穷学生对那半天有了快乐又难忘的美好记忆。八零年国内的彩色摄影还极稀罕,下面这张黑白照是三舅和我那次相见后在相馆的唯一合影。

三舅是军人,这可能是我成年进大学后才首次见到他的主要原因,但肯定不是唯一的原因。记得从很小的时候就在母亲的箱子中看到一个被珍藏的笔记本,母亲说是三舅从很远的地方寄来送给她的。没见笔记本任何内页上写了什么,但里面有很多漂亮的插图,记得有中苏友好大厦,上海的大世界建筑物等等。这些图片对我这样长在小乡镇,当时连三层以上的楼房都没见过的小孩而言,看上去实在赏心悦目,所以我时常从母亲的箱子里翻出这本笔记本来欣赏。最记忆深刻的是首页上有位很英气的将军图像,触目惊心的是上面却划了个大叉,我第一次看到笔记本时的幼小年龄让我不足以明白这位军人是谁,为何又要在他的图像上打叉,问了母亲,但记得母亲也语焉不详,大概是觉得对我这个无知稚儿一下也解释不清。又长大了几岁后,我才知道被打叉这图像上的军人叫彭德怀,是人民的敌人,因为他反对毛主席。或许是年幼政治觉悟不够高,虽然明知这笔记本上有这么个“大坏人”,但并不影响我对这笔记本的继续喜爱,以及对送母亲这笔记本的三舅的想念,常问母亲三舅什么时候会回家乡来,头几年母亲只说三舅在远方的部队上工作忙任务多,没充裕的时间回来,晚些年又听母亲说三舅服役部队属于李德生将军辖下,而这位当过中央副主席的李将军不知何因得罪了毛主席,他辖下军队的干部们都要反省和自我检查而没有完全的离队自由,所以三舅也暂不能回家乡来。我对三舅的想念就这样埋在心底,又等了好几年到我进大学去到三舅也偶而会来出差的城市,才这样因缘际会地有了这第一次相见。

说来我的经历实很另类,和我同样生长环境的小孩大多数应该是从小就有机会见到自己长辈中的舅、姨等亲人,我却是在成年知事后才见到他们当中的多数。外公和外婆一共生养了母亲她们这一辈三姐妹和四兄弟共七人,但我从小就见到的只有大姨和小舅,除上面讲到的十几岁才首次见面的三舅外,大舅也是我十二、三岁时才第一次相见,虽然比见到三舅要早几年。大舅四九年前已在国民党军队中服役多年,在国内山河变色的那段关键时期,遗憾他没在部队上随军迁动,否则直至彻底战败后随蒋委员长徙居台湾至少还保得一自由之身,而是当时不幸身处家乡被困为俘,因担任过副团级的军中职务,稍后被作为反动军官直接关入大牢,执行所谓的劳动改造,这一关就是近三十年! 据说五十年代还几次差点被枪毙,只因在当地百姓中口碑甚佳且从无恶行,加之我外公外婆家作为小商贩却并非奉行普通商人那样的拜金主义,而是一直仗义疏财,常年救病扶困,享誉乡梓,子女也多蒙福荫,大舅才算命大逃过数劫。时过境迁多年后,想想大舅那些年所经历的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仍很后怕。因为五十年代那多次的政治运动中,不知有多少无辜人士莫名其妙地就命丧了黄泉!  我小时候也问过母亲大舅在哪里,母亲为保护我们,避免幼小心灵遭受创伤只敷衍说大舅在外地从事保密的工作。大约七七年的突然有一天,母亲兴奋地对我说,明天我就带你去看望大舅! 原来母亲获知消息,大舅已获得释放回家,这应是文革结束后中国对建国快三十年来一个接一个政治运动造成祸国殃民影响的纠正措施。大舅作为曾在国民党政府中服务过的军政人员,新政权甫一建立就落入了牢狱之灾,几十年受苦之后终蒙政府为政的一段清明时期而得解脱牢狱之苦,也算吉人天相。母亲第二天和我先坐了一小时多的车,在一段位处高高山梁的公路边下了车,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翼翼地向下走了一大段直到山谷,又顺着一条小溪旁的平路向山内走了半小时,才终于到了大舅被释放出来后暂住的农舍,他和母亲的久别重聚,和我这位外甥的初次相见,亲人团聚的那种欢欣场面也一直深留于我的脑海中。印象最深的是大舅看上去并不象刚被关了二十几年才从监狱放出来的人,他红光满面,声音洪亮,步履健朗,精神状态甚至比一般六十多岁但从来没坐过牢的人还好些。四十多年前在农村照个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遗憾和大舅的首次见面没能留下任何合影作为纪念,把我后来在武汉读书时大舅有次来看我,俩人在长江大桥边的合照贴在下面,权且充实一下对大舅的记忆。

记得母亲还关切地问了大舅这么多年在狱中的许多情况,是否受了很多罪,他只豁达地说,把这一切劳动改造和皮肉之累只当成了身体锻炼,还说因他乐善交往和较好的沟通,狱内管理人员待他也很不错。又过了一年多,政府落实政策或者说是为弥补对许多无辜人士虐待了的亏欠,给大舅安排了份教师的工作到我读书的中学教书,在我高中快毕业那一年我们能在同一学校共度了一段时期,也算舅甥间或许特别命定的亲情之外师生缘分吧!

十几岁时才和大舅及三舅各自首见并不算是最晚的,见母亲姊妹兄弟中排行同在第二位的二姨和二舅更是迟了很多年,那时我已二、三十岁。二姨父和大舅一样,也是国民党的军人,幸运得多的是,在四九年前后风雨飘摇的那段时期,他一直在部队随军而动而不是象大舅那样回到了家乡,蒋委员长撤退到台湾时,二姨妈全家也去了那边,从此和海峡这边的亲人们隔海相望,一思念就四十多年。不过那时去了台湾对他们也算万幸,象大舅那样留在了大陆的话,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还不知会受到多大的冲击呢! 亲人们间的相互思念等到大陆改革开放十来年后政治相对清明时期,台湾也放开赴大陆探亲后才算了结。八九年二姨父母离开大陆四十多年后首回家乡,我也专门从上海赶回老家相会,亲人们欢聚一堂,分隔四十多年后他们兄弟姐妹间又能畅叙手足之情,那其乐融融的场面很感人自不待言!但最大的遗憾是外公外婆都早已在五、六十年代先后作古,二姨只能去到他们的坟前祭拜,亲人们都难忘她再也见不到自己父母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哭,象余光中先生的有句诗写的那样“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所以也理解二姨当时的剧烈痛苦和伤心,余先生的诗对她是一种多么痛彻心腑的写照!   首次和二姨见面后,她九十年代前几年又曾多次来大陆各地旅游观光,下面是有次和二姨、母亲、三舅及其他亲人们在上海的合影。

二舅四九年前一直从商,大陆变天时他没留在这边对他也算是件幸事,否则对比一下五十年代国内那些经历了社会主义改造和所谓公私合营的私业者们和他们在海外同行们,就知他们在命运上差距!如同和三舅的信件往来一样,和身在海外二舅的通讯联系也是在我进大学后不久就开始了。二舅那时不光对国内后辈们的学习大力支持,比如那时国内计算器还是稀罕之物,二舅从美国给我寄过两次不同功能的计算器。八十年代初的中美科技差异还特别巨大,二舅更鼓励我在国内读完大学后争取来美深造。他的这一希望也引领了我以后人生的方向,过了些年后我申请到全额奖学金,终实现了留学美国之梦。遗憾的是在这几年前二舅回大陆探亲时,我正在进行来美留学的考试,错过了那几天没能如期赶回家乡团聚,我来美国留学时才直接去二舅家首次相见,下面是二十多年前首次赴美即去医院看望二舅时的合影,那时二舅的身体状况已很不好。

因二舅身处病中,去看望时已交流困难,有所宽慰的是除也见到了健康开朗的二舅妈外,还见到了二舅家的几位同辈表兄,此后几年内也先后和二姨家从台湾来美留学后留美工作的表哥表姐都有相聚,也算是我自己努力奋斗来美读书后得到的一大回报,否则和这些海外同辈的亲人们都难得相见吧! 血浓于水,也祈愿国内众多的老表们与他们在海外的堂或表兄弟姐妹们将来都能见面欢聚!

虽然历史不能假设,但仍时常见到有些网文在设想如果四九年前国共的和谈成功了的话,中国的历史进程又会如何如何。我也偶有这样的遐想,中国那时如进入了多党民主制度的话,对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的生活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大概不会有战乱造成的许许多多个家庭亲人们骨肉分离而天各一方,也不会有文革结束前那些年一个又一个的政治运动吧! 对我自己的影响,应是从小就会常见到母亲这边的所有舅舅和姨妈们,幼时会有更多的欢乐和充实的童年生活。而实际经历的人生却是不但从小见到这些亲人只是一种空想,连常见自己的父母和享受普通孩童应有的天伦之乐对我也是一种奢侈。记得在那个大多数成年人都已被政治化的年代,从事教师工作的父母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去参加政治学习,去得远的时候到县城,去得稍近些也要到离家三十里的区政府所在镇上,而教师们的学习是不能带小孩的!记得我四、五岁时候有个暑假,因父母都要去学习,只好把未成年的我们几个小孩放到附近村中的二姑家让她帮助照顾,好吃佬的我有次看到邻居村民晒在外面一些长得很象花生的东西,就抓了几粒放到嘴里,一嚼后那个苦啊!事后二姑家才给我解释那是一种虽然长得象花生但实为俗名"麻鱼子"的中药,幸好那次的贪吃没有惹出更大的祸端。我在这次二姑家的丑事后过了约两年,记得又是一个暑假父母都要去政治学习,就把我们几个小孩独自留在家中,希望以大孩带小孩的方式把那两月的家中困难应付过去,但我过了两、三周后实在思念母亲,就独自"开小差"了,当时大约七岁的我计划独自走完那三十里山路去区镇上找母亲,但因缺乏时间和距离概念而谋划不周,才走了一小段路就天黑了,幸好有当地也要去区镇上的俩位成年人碰巧在路上看到了我,才带我一路同行,直到放心地把我交给母亲。小时候的这些假期经历和经常处在盼望父母回家的心态也许篡改一下歌曲<童年>的一些歌词颇能表达: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教师政治学习总没了没完;没有人能够告诉我:父母亲何时才能长伴身边。多少的日子里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期盼就这么幻想,这么迷失的童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象我这样为成年人的政治世界从小就牺牲了巨大亲情的,在同代人中应会有不少吧!

转眼间母亲已离开了我们六年多,她们七个姐妹兄弟中最后离去的三舅去年也以九十二的高寿辞世。大舅在多年前也早已去世,他人生约有三分之一的时段在牢中度过,仍活到了八十五岁,而去了台湾避开了政治冲击的二姨几年前仙去时更是活过了一百岁。几位舅、姨无论身处顺境逆境,都保持了那种乐观豁达的天性,给我们这些后辈也以很大的启迪。从一年前三舅辞世,母亲和她的六个兄弟姊妹已全部撒手人寰,漫漫人生中我与好多的亲人们却相聚时短,常为此叹息,而政治因素实难辞其咎。改革开放后的前三十年,国内似已在进入一个淡化政治,构建以正常的人伦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真心期望这样正确的社会历史进程能一直持续下去,而不要再重复那人人都虚伪高唱“爹亲娘亲不如xxx亲,天大地大不如xxx的恩情大” ,反而对天然的亲情伦理弃如弊履,甚至父子反目、夫妻互揭那荒谬又疯狂的年代或陷入类似的造神运动!

西方文化中有句谚语: 人不应该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一个民族也不应重复犯相似的历史错误,否则,政治高压下的人人自危和大家都说假话以求生存的民心虚伪再来一次的话,由此又会衍生导致工作和生活中的各种坑蒙拐骗,而这样的道德沦丧又不知需要多少代人重树品行才能回归清流并恢复因政治原因而被破坏掉的华夏民族数千年早获教化的许多仁义道德。一些有识之士已经洞见到国内发展有偏离华夏传统伦理文化正确方向的危险并为此大声呼吁,却常遭压制甚至受到迫害,让人扼腕叹息。须知一个健康的社会是需要有不同的声音的,且应该被领导者们听到,连封建王朝的皇帝们也深知"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呢! 而一个讲真话就会有人生危险的社会只会产生大量的骗子和傻子以及规模性地为整个民族带来心智不全,对炎黄子孙的整体精神素质造成极大又深远的危害!眼下国内的各种政治桎梏只能让人替一些敢言的社会良知们捏把汗,尽管体制内标榜的“言者无罪”一直在喊,还是经常会听到一些议政敢言的人士莫名其妙就被消失了的消息。篡改杜甫的一句诗为他们祈福吧: “安得制度更良善,大庇天下言士俱安全”!

个人的经历和家庭故事或许只是一段社会变迁和历史的缩影,在三舅去了天国与他的兄弟姐姐们相聚一年之际,谨以此文纪念追思亲人们,愿母亲七个兄弟姊妹们在天国快乐、幸福! 也愿所有亲人们来世活在一个没有战乱而有宪政民主和政治清明的社会:来生常相聚,再莫久分离!

[ 打印 ]
阅读 ()评论 (1)
评论
xuemei-ky 回复 悄悄话 一个讲真话就会有人生危险的社会只会产生大量的骗子和傻子以及规模性地为整个民族带来心智不全。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