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说到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家渡过的,奶奶的音容笑貌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中。
奶奶的“护兵”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白白胖胖的,总是穿一件白色或者对襟偏衫,一双放开的脚,浑身上下永远收拾得干净利落。她开朗健谈,聪慧手巧,无论走到哪里,都带来一片欢声笑语,四邻八舍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都喜欢她。我小的时候,两位姑姑喜欢把我擦上白粉,抹上胭脂,眉心还点上一个红点,打扮的像一个年画里走下来的“吉祥娃娃”。我的腰里有时还别着两把用纸叠的带缨子的手枪,无论奶奶走到哪里都紧跟在后面,此街坊邻居见到了,都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大娘啊,又带着你的护兵来了。。。”
奶奶住的屋子太小,除非打开房门,整个屋子都密不透风,因此在夏天,多数的夜晚都是在院子里待到很晚待温度降下来才回屋去睡觉。奶奶往往就在门前铺一张自己编的草席,摆几个自己做的草墩,一家人或躺或坐地围在一起。奶奶一边用芭蕉扇驱赶着蚊子,一边讲述那些永远讲不完的传说,民谣,谜语,趣闻,笑话。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喜欢看天上的银河,知道哪是牛郎星,哪是织女星,想象着那些遥不可及梦幻般的景象。。。
勤俭持家
那时候物品匮乏,爷爷收入不高,二叔和二姑也早早上班工作了,以微薄的收入补贴家里的生活。奶奶善于勤俭持家,即使粗茶淡饭,也能做的美味飘香,让全家人吃得舒服。我最喜欢奶奶做的“煎番瓜咸菜”;把西葫芦用礤床礤成丝,挤去水,掺上咸菜丝和面粉拌成糊状,在锅里慢火油煎成薄饼,用来佐餐又软又香。在那个缺少肉食的年代,奶奶做的这种“煎咸菜”赛过任何美味。奶奶经常擀“邋遢饼”,那是她的家传绝活。做饼的面要翻来覆去揣地稀溜软,擀成双层,中间夹有面醭,在鏊子上烙熟后两面带着浅黄的烤花,吃起来又软又香,现在的年轻人一般都做不来。
玉米面属于粗粮,可奶奶用玉米面做的“糊耙穀”却让人百吃不厌,是那个时候奶奶家的主食之一(潍坊人把“窝窝头”称为“耙穀”)。 “糊耙穀”指的是不用箅子,直接把合好的玉米面团贴在烧热的铁锅内侧,锅内添水或炖上白菜豆腐之类,锅外烧柴,利用锅壁的热量及锅内的蒸汽,外烙内蒸,把玉米面团做熟的方法。掀锅后,把““糊耙穀”从锅壁上铲下来,底面那一层是烙熟的,略硬,上面是软软的面团,吃起来特别香。如果拿到今天的饭桌上,一定是最好的营养食品。可惜现今不再用那种柴灶和大锅做饭了,这种美味想吃也难了。
奶奶家做饭冬天是用小屋里的锅灶,夏天是在院子里用泥巴和破脸盆糊成的简单的炉灶。做饭时风箱呱呱嗒嗒,炉内的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火光映红了奶奶略带皱纹和布面汗水的额头,锅内的饭香随着淡淡的蒸汽,飘洒在小屋和院子的每一个角落,那温馨的情景就像一幅油画,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孵小鸡
奶奶喜欢养鸡,小院北墙边用砖头砌了一个双层鸡窝,上层让它们下蛋,下层让它们栖息,周围用木棍扎起了一个围栏让它们活动。于是我也有了一份“工作”,每天帮着奶奶打扫鸡窝,捡拾鸡蛋,有时也帮着放鸡,关鸡,喂鸡。 为了提高母鸡的产蛋率,奶奶把家里吃剩的碎骨头都用铁锤捣碎,掺到鸡食里。家里剩下的残渣剩饭,菜叶也都用来喂鸡,因此家里的鸡下蛋很勤快,小院里每天都会传来母鸡下蛋后的鸣唱。当然了,那些年我没少吃了鸡蛋。
有一年春天奶奶在炕头上孵化小鸡也获得了成功,我参与了整个过程。首先是从自家产的鸡蛋里面选出可能会孵鸡的蛋;怎么知道哪些蛋会孵鸡呢,奶奶告诉我:拿着鸡蛋对着灯光或阳光仔细观察,如果鸡蛋中间有一个绿豆大小的红点,说明这个蛋是可以的孵鸡的,否则就不是。
选好的鸡蛋放在一个小篮子里,里面铺上一层软软的麦草。篮子放在火炕较暖和的一边,上面盖上一层棉被保暖,并时还常翻动,以便受热均匀。过了些天,奶奶把那些鸡蛋取出放在一盆清水里,可以看到那些鸡蛋在水里清清晃动,奶奶说里面的小鸡正在长大呢。又过了些天,小鸡开始破壳了,刚出壳的雏鸡就像是刚刚洗过澡的嫩肉团,唧唧叫着,深长着脖子到处乞食。奶奶找了一个小酒盅,倒入一点羊奶,递到雏鸡的跟前,它就贪婪地喝个没完,太有趣了!那些雏鸡红红的小嘴,黄色的绒毛,十分让人疼爱。在没满月前,奶奶都是把小米蒸熟了喂它们。在奶奶的精心护理下,那批小鸡都长大了,形成了鸡群。
“鸡大夫”
奶奶不仅会土法孵小鸡,还会给鸡做手术。有一天,我把鸡放到了院里,发现一只小鸡嘴里直冒白沫,还跑到一个水洼拼命地喝水。我告诉了奶奶,奶奶认为它大概吃了什么东西中毒了,于是准备立即给它做手术,否则就会死掉。怎么做呢?她把鸡捆起来,用剪刀把它嗉子前的毛剪光,又找来一把小刀,用白酒消毒后切开了鸡的嗉子。可找来找去,只发现了一瓣大蒜。原来是大蒜刺激的它吐白沫呢!这时我也恍然大悟;原来早晨我曾用一头大蒜引逗它们,没想到这只鸡啄去了其中一瓣,而我却没有及时发觉。
事情弄明白了,奶奶又用棉线把割开的鸡嗉子缝了起来,还涂上了紫药水。没想到那只鸡像没事一样,照样吃食,长大,后来成了一只很能下蛋的鸡。由于我的一时疏忽,造成了小鸡受罪,奶奶也跟着受累。
心灵手巧
奶奶虽然没有上过学,却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显示出过人的聪慧和灵巧。有一次奶奶弄来一些麦秸草,先把它们编成一条长长的草辫子,然后盘成一尺左右的草垫子,再一层层叠高,形成一个半尺来高的草墩子,供家里人使用。还有一次,她弄来一些旧书旧报纸,先在水盆里泡软,捣碎成纸浆,然后找来泥盆做坯,外面糊上厚厚的纸浆,晾干水分后就形成了一个“纸浆盆”。纸盆内外贴上干净的花纸,一个既轻又漂亮的盆子就做成了。用同样的方法,奶奶还做成了高高的“纸缸”,纸盆和纸缸在奶奶家使用了好多年。
有一次,奶奶找来一张纸壳,用剪刀剪成一个奇奇怪怪的形状,上面又粘上了一层棉花,我左看右看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随后,奶奶拿来一根火钳,在炉子上烤热, 在那层棉花上轻轻地烫出一道道花纹。这时我才看明白,一直花狸猫活灵活现展示在面前,原来奶奶做了一幅“棉花狸猫画”,而且不用任何笔墨,实在很神奇!至今我虽然见过木板的烫画,还再没见过任何人用棉花和火钳做画,奶奶的这一技艺,是否可以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为有这样聪明的奶奶感到骄傲!
难忘的小糖饼
上小学一年级的一天早晨,我空着肚子上学去了。前两节节课因为饿无心听讲,左盼右顾的小动作特多,课间操的时候,班主任过来喊我去办公室。那时候我很调皮,经常因为犯错被拽去办公室,因此暗自猜测:“又要麻烦了”。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来到办公室,喊了一声报告,老师说:“进来”。我跨进门,搭拉着脸,头也不敢抬,准备挨批呢。谁知这次老师轻言轻语:“你看谁来了?” 我抬起头,顺老师指的方向一看,呀!奶奶正坐在门边的一张椅子上,满面慈祥地望着我,一只手还用手帕擦着汗呢!
老师说:“你奶奶说你早上没吃饭,专门给你送来了吃的,趁热吃吧。”我这才注意到奶奶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白布卷。她招手让我过去,老师给我倒了一杯水就离开了。
我来到奶奶身边,奶奶一边打开布包一边关切地询问:“饿坏了吧,这是小糖饼,刚烙的,快吃吧。”我接过糖饼,还热着呢,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原来,前一晚家里没存粮了,所以没做早饭,奶奶怕我饿着,一大早就去了粮店,买回面来先烙了一张我最爱吃的糖饼,立刻冒着炎炎烈日送到学校来。奶奶家离学校不是很远,走路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可去粮店还是有点距离的。就算奶奶早晨八点钟赶到粮店,买粮回家也九点多了。我想她进了门肯定立即动手和面,烙好一张饼自己顾不上吃一口就匆匆裹好带上出门了,赶到学校第二节课还没下呢。天热心急又不住地奔波,怪不得奶奶坐在那里不住地擦汗呢。她一直看着我吃完饼,喝完水去上课,才扭动着“解放脚”放心地离去。
许多年过去,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可那小糖饼的味道却让我终生难忘。
逃学以后
在我上小学期间曾经有过一次逃学的经历,而那次经历却让我受益匪浅。
我上学每天都要经过南关的集市,那里熙熙攘攘人生鼎沸有好多诱惑,尤其是那些玩杂耍,变戏法,说书,看西洋景的对我们这些刚入校门的学生诱惑极大。有一回,被集市上的一个说书人吸引住了,不知不觉就错过了上学的时间。反正是晚了,即使到了学校也会挨批,几个小伙伴一嘀咕,干脆不去了,咱玩去吧。那天玩的挺痛快,没想到老师找到了家,告诉了奶奶。
那天午饭后,奶奶跟我说,走,咱们去南院看“电戏”去。我二叔住在南院,那里还有两间房子。来到了二叔的屋里,我四处看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要看的,于是问奶奶,“电戏在哪儿呢?”奶奶板下脸来说:“今天就是要看你的电戏!” “老实说,今天你干什么去了?你竟敢逃学,看我不收拾你!”说着,拿起一把扫炕笤帚就奔我而来,眼看一顿暴揍是免不了了。
哪知,奶奶只是想教训我一下,并不是真的要打我。她预先把我三姑和邻居的一位奶奶安排在那间屋里,然后摆开一副要打我的样子,邻居奶奶和三姑闻声立即从里屋奔出来,一个去拽奶奶,一个护着我,并劝导着我:“快说不敢了,再不逃学了,你奶奶就不打你了!”情急之下,我只好照此办理,向奶奶告饶,表示一定好好上学,于是一出“捉放曹”的戏就演完了。
从那以后我的确认真去上学了,从没有再逃过学,即使文革期间社会上闹的乱哄哄的时候。从小学到中学我都是班里及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而且一直担任学生干部,最后终于考上了大学。奶奶当年的教诲,让孙儿终生受益。
最后时光
1982年1月我大学毕业,奶奶那时已经卧病在床一些日子了,当我去探望她时,她已经不能言语。我是她一手领大的,也是全家第一个大学生,当她看到我的毕业证时,眼睛里充满了喜悦。我应该好好地还孝顺她,报答她的养育之恩,可是在我分配工作后不久她就过早地离去了。
那天我得到噩耗后来到了奶奶家,二婶正在外间忙碌着,她说:“你奶奶在里屋呢,去看看她吧。”我来到了里间,奶奶穿着寿衣静静地躺在炕上,像熟睡了一般。我凝视着她的脸,在奶奶身边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我禁不住泪如泉涌。可我强忍住不出声,生怕惊动了奶奶的睡梦。
“老人已去,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我试问着自己。我注意到奶奶的指甲有点长了,“也许病中没有来得及剪吧”,我想。于是,我站起身来走到外间,从二婶那里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回到里屋,半卧在奶奶身边,给她仔细地修剪了双手的指甲。在这双手的牵引下我走过了童年,走上了人生之路,在这最后的时刻,我握着这双手许久不忍离去。
在奶奶跟爷爷合葬的那天,我获得了一项特殊的家族荣誉,爸爸和二叔决定让我端着奶奶的骨灰盒,全家人都跟在后面,一直送到下葬的地方。那是一个青松环绕的小山坡,也是我神牵梦绕的地方。
2010年底,我回潍坊做事返回加拿大的前一天,二哥问我还有什么事需要做?我说这些年来最希望到爷爷奶奶的墓前烧一炷香,于是二哥开车带着我又来到了那个小山坡。几十年过去,那里的地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条新修的公路从山坡下直通到南方,把原先上山的路截断了,我们只好从陡峭的路边坡道上爬了上去,七绕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爷爷奶奶合葬的地方。石碑悠在,可当年矮小的小松树早已长成了茂密的松林,即使相隔几步远,都很难找到了。
松林里不好燃香烧纸,只好在坟前洒了一瓶酒略表心意。我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磕了三个头,低声说,爷爷奶奶,牵挂你们的海外游子回来了,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忘记老一辈的养育之恩,不会忘记脚下长大的土地,不会忘记我的家乡,我的祖国。
白云悠悠,似爷爷奶奶向我招手,松涛低鸣 ,像是诉说着孙儿的心声。
注: 礤床,汉语词汇,拼音cǎ chuáng,意思把瓜,萝卜等擦成丝儿的器具,在木版,竹板等中间钉一块金属片,片上凿开许多小窟窿,使翘起的鳞状部分成为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