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六五年的春节
六五年的春节前,单位组织看电影"槐树庄",讲的是一个地主分子如何害死一个贫下中农的儿子。解说," 地主阶级被打倒了,人还在心不死 "这故事是不能自圆其说,那时的地主分子是专政对象,他们根本没有人身的自由,一举一动都在专政的控制之下。这电影像<白毛女>那样,给出一个明确信号,什么斗争,什么运动要开始了,什么人又要遭殃了。没完没了的运动啊!
春节前夕,我和我的成都老鄉一起回家过年。过年对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是喜庆的。回家过年,对生活在异鄉的家鄉人更是如此。记得茹志娟曾这样的描写过她盼过年心情,“ 每次盼回家,就像小时候盼过年一样!” ,小时候盼过年,多让人激动啊。过年人人都在盼,特别是回家过年。“春天的花,夏日的蝉,冬日的炉火,秋风的凄严”,这一切我都想,这一切都在我的故鄉。列车一入川,她就开始唸叼着她的妈妈、弟弟、妹妹。" 快一年多没回家了,好想啊!"她家在农村,农村人比城里人更盼过年。辛苦劳累了一年,就盼过年,吃好一点,热闹一番。列车快到成都时,她好像预感到什么一样,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写有如何去她家,乘什么车,找什么人。她的第六感觉意识到:这个春节我不会有好日子过!会去她家。到了成都,她乘公共车回家了,我也走在看望妈妈的路上。
也是一年多未见到妈妈了,好盼啊!快到家了,周遭十分冷清,没有一点活气,根本不像过年。我的心顿时悲凉起来,这像过年么?走到自己的家门口,我还迟滞不敢推门而入。犹豫一会,我轻轻推开房门,只有母亲一人坐在阴暗的角落,我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母亲说:" 家里连一粒米都沒有,过什么年" 。我把从西安带回的米放在桌上,“有米了,这是天津小粘米很好吃" 。我为妈妈做了一顿饭,灶,还是那个柴火灶,旧物引人怀念,也倍感亲切。吃饭时,看到母亲脸面是饥黄瘦弱的,问是不是病了。回应说:" 吃了饭,趕紧走,不要在家住 "," 为什么?"," 他们说我是漏划地主分子,天天晚上都来斗我。你回来连你一起斗",我急着说:" 我不怕,斗吧 "," 好汉也不吃眼前亏!哎,不在家住,你又上哪儿去啊?" 我顺口说,我有个女朋友,家在苏坡桥。母亲脸上露出了一点喜悦的笑容。那微微的笑,当我回想这段旧事时,想到那个被称为女朋友的她时,母亲的微笑就是我的福祉,是妈妈给我的祝福。我轻轻地关上房门,走在这陌生又熟知的街上。向何方?我迷惘!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座城市会如此的凄凉。我该向谁打听,有谁会告诉我事情的真实情况?成都的冬日是阴冷的,没有爐火,手脚会冻僵。那是小时的成都,难道我还要再过那样的日子吗?解放都十几年了,怎么会这样?在一个不太熟的朋友那里知道了些情况。朋友说,这里在搞四清,要清查阶级异己分子。工作队是,生产各种"漏划"的机器,他们的工具是,动员一些什么穷人,也可以说是一些“ 二癞子”揭发他人,然后就斗争,不管真假,让你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召开群众批斗大会。光是看那“劲仗”都会把人吓死,有的妇女吓得悬梁自尽。
我己猜出了几分母亲被整成漏划地主的原因。后来,我是冒着几分风险,找了成都市东城区党委书记冯如秀,冯说:“ 我们去你们老家营山调查过,当地政府不认为你母亲是地主,因为没有任何可以证明你母亲是地主的材料。我们已经通知了工作队”,“斗你母亲是群众搞的,工作队没出面制止”说得好轻松,东城区党委一点责任都没有。那是整错了一个人啊!人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人的生命在受到威胁!对他们来说真不把人当成人。既然如此,我只能要求,东城区党委出了个纠错的正式文件,(这分纠错的红头文件也发到了我单位的政治部)。也召开了群众大会为我母亲平了反。当然这是件令人难以容忍的亊。但是,我们还是忍了。这说明了什么?中国人,在那个时候真是无奈啊!那不是一个可以讲理的时代。人的生命,人的尊严,在他们眼里算什么?(为什么是冒风险?如果他们手中握有我母亲是漏划地主的真材实料,我将被受到想象不出来的惩处)。他们整错了人,为什么不主动纠错呢?为什么要把这明摆着的风险留给,受害人的子女承担呢?做人的起码良心安在?这也叫做:为人民服务,完全彻底为人民。一个好好的良民也免不了埃斗。
那天,也是大年三十,我在无处安身的情况下,想到了我的成都老鄉,只有投奔她那儿。我拿出字条,按照指点,在一位姓李的农人带领下,晚上十点过到了她家住的谢家院子,院子不大,但是干净,四周是密密的竹林,一条通向132厂的铁路在院子外面经过。院内住有四五户农家,我到达她家时,她们全家看坝坝电影去了。院子里一位姓张的农人把她们叫了回来。她们才像过年的样子,一家人吃了团年饭,抬着櫈子椅子看电影去,既热闹又暖心。想想自己家的遭遇,真觉心寒。她家来客了,其他几户农人也来到院子的天井中凑热闹。农人说,现在比前几年好多了。现在分了自留地,也可以养猪、喂鸡,喂鸭,也可以种菜了。过年才有肉吃有零花钱。那几年,连饭都吃不饱,更谈不上过什么年。那几年,不准养猪,不准种菜,不准这样,不准那样,说那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现在不管了,日子也好过了。她家正在做饭,屋内烟雾散了,我们进屋,她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吃碗面就行了。她们全家都笑了," 过年了,怎么只吃碗面呢 " 她妹妹还说:"要吃团年饭也不早来,都十点过了",这話说得我心里发痳,生怕她问我什么。真是令人烦心,一旦问我什么,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什么也没有问,却安排了这几天的事,明天去自留地,然后去132厂的自由市场,之后还要去苏坡桥,她有个表姐在苏坡桥教书……,几乎把春节这几天全安排滿了。我也不用愁了。当然,我不时会想着妈妈,妈妈在家受苦。中国人在过年啊!他们还要斗我妈,这是些什么人啊?心里暗暗的骂到,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总不得好报。
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个春节在她家过,妈妈感慨:" 这都要谢谢老天爷,给了我这样一个好闺女,将来的好媳妇。" 她就是我的成都老鄉,也是我的夫人。我们相依相伴至今。风雨中,我们爱恋依然。虽然我已比过去成熟多了,她还是常为我担心,为我受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