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祸起萧墙祥德旅馆遭难
按下天合当不表,咱们说说二德在店门口发现一人。
此人一只手推在店门之上,脸朝下缩成一团,看身上装扮是件长衫,不是棉袍。这大冷天穿着单衣,应该是冻坏了。
二德来不及喊人,双手抓住这人脖领子就往屋里拽。拽进前厅,关好店门,插上门栓才大喊道:“哥!门口有一倒卧!!”
早年间兵荒马乱,尤其清末民初之时,常有逃荒逃难的穷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一到数九寒冬便因冻饿而死,常常是走着走着就一头栽下去,再也起不来了。也有晚上想在买卖店铺门口睡一宿,第二天早上店铺一开门,门口那人就冻死了。
这样死的人就叫倒卧。
今天二德子拽进来这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但看此人身上单薄长衫,料想活不成。所以才叫“倒卧”。
按理说买卖家没有往店里拽死人的,晦气。但今天不同,一是外面太冷,二德自己又翻不动跪倒在那的人。二来他年纪小,心里没想那么多,只想救人,至于什么晦气不晦气的来不及想。
二德话音未落,大祥和吕师傅都出来了。
俩人一看前厅卷缩一人,都吓了一跳。这二德子没规矩呀,怎么能把死人搭屋里呢,前后院的客人要是知道了那还了得。
大祥狠狠瞪了二德一眼,没说话。吕师傅也没说话,蹲下身把手伸进那人的长衫领子。
“还有热乎气,抬我屋放炕上。”吕师傅说完转身就走。
大祥和二德一个抬肩膀,一个扛双腿,费尽力气好歹把人弄到后院吕师傅房里。
吕师傅进得屋来,脱掉那人的鞋子,又拿棉被把他包裹好。对大祥道:“东家,你去前面守着,店客要是有出来问的支应支应。”又对二德子道:“炉子上烧着姜水,一开就给我端过来。”
大祥揪着二德子脖领子走出吕师傅房,在门口狠狠踹了二德子一脚,把二德子踹向后灶,他也奔前厅了。
大过节的捡了个路倒,这事要多晦气有多晦气。大祥到不是怪罪二德子救人,只恨自己太倒霉。其实,如果去关店门的是他,这人他也得救。您说二德子这一脚挨的冤不冤。
估计是天儿太冷,客人们都是房门紧闭,还真没人听到前厅这通折腾。
看店里没什么异样,大祥又折回吕师傅房里。
姜汤已经煮得了,二德子把那人扶起来,靠他前胸。吕师傅端着汤碗,拿一瓷汤勺给那人喂食。
半碗姜汤下去,那人长出了口气,微微睁开双眼。
可能是太过饥饿,那人想自己端起碗喝姜汤。吕师傅一看人缓过来了,立马让二德把人放平,姜汤也不喝了。
他让哥俩守着,不要再喝姜汤了,自己转到后灶煮粥。
那人平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呼吸缓慢。二德瞅瞅大祥,心说人又没死,怎么就不能救呢。
大祥看人活着,也松了口气。这要是死店里麻烦可大了,得找地保,再报官府,说的清还好,但凡被刁难就得搭进去一笔银子。这年头好人难做。
“我跟你说过没,路倒不能进店门。”大祥开始数落二德。
二德也想起来了这规矩,一时答不上话。
“这要死咱屋里,你去衙门顶罪?”大祥说。
二德本想说不能见死不救,但是救人不一定非得在店里救。一般别人家救路倒都是在店门口给喝水呀,舍饭呀,还真没往屋里拽的。
正此时躺着那人说话了:“二位恩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何来顶罪之有。”
嗬!有点精神头就插话,这要恢复元气还了得吗。
“这没什么恩公,您要是缓过来赶紧走,我们这养不起人。”大祥先把话说绝,免得赖这不走。
那人还是没有睁眼,喃喃道:“我住店,钱在长衫口袋里,少不了店里的。”
这句话把哥俩闹愣了,住店?还有钱?有钱你差点冻饿而死,是不是饿昏了头了。
大祥没言语,二德可没多想,琢磨着怎么把来人兜里的钱掏出来,看看有多少。
钱在长衫口袋里,长衫贴在身上,没法把手伸进去,这可让二德犯难了。大祥看出来二德的意思,用脚踢了二德一下。这下二德才打消念头。
又不是黑店,干嘛就翻客人口袋,还有没有规矩。抢啊。
那人知道他们不会翻他口袋,又说到:“散碎的不算,有张百两银票,取了兑换,我就住这了。”
好家伙,百两?这是要住到死啊,还要给送终怎么着。
哥俩更不敢动手了,没准这人就是个魔怔,满嘴胡话。这样的人难答对,就算身体恢复了也难送走,这下真摊事了。
说话间吕师傅进来了,端了一碗小米粥。哥俩以为还得喂食,大祥闪在一旁,二德又准备扶那人起来。可吕师傅说了声:“起来吧,喝粥。”
饥饿过度的人只能吃流食,因为消化系统都麻木了,你给他吃馒头,他吃十个都不觉得饱。等他吃不下的时候,也就撑死了。
让来人自己起来吃也是想估量这人的体力,他有力气吃多少就吃多少,没力气吃了也就停了。
炕上躺着那位一听有吃的,睁开双眼,手撑着炕还真起来了。接过碗来就想喝,嘴一搭碗边觉得烫,这才拿起汤勺慢慢吃起来。
喝了大半碗,这人体力不支,双手颤抖,又把碗交还给吕师傅。随后躺下。
吕师傅乐了:“不赖,下一顿给你仨馒头,一大碗鸡汤,一准吃了。”
来人嘴角微笑,面带谢意。大祥不乐意了,怎么着,还有鸡汤?我怎么不知道。你个后灶厨子说鸡汤就鸡汤啊,鸡是你自己生的。
大祥一脸不高兴:“吕师傅什么时候养鸡了,我怎么没看见。”
二德不明白其中缘故,插话道:“你偷摸的养鸡?我不该不知道啊。”
吕师傅老脸一红:“看东家说的,没有鸡汤咱们不是还有地瓜粥吗,那玩意就馒头也大补不是。”
大祥憋了一肚子气,弄来一魔怔还要大补,我上辈子欠他的?
“看样是死不了了,明天吃过午饭您先生移步,我这没闲房,就不留客了。”大祥给定了时辰,这路人真不敢留。
吕师傅和二德都明白东家的心思,救助路倒是功德,可没养在店里的道理。但才刚这人说有银子,还不少,吕师傅没听见,大祥不相信,二德可挂在心上。
“哥,他有银票啊,咱们不是还有上房呢吗?”二德口无遮拦。
吕师傅一听就明白了,东家是不想再管闲事。此刻大祥真恨不得宰了二德,哪那么多废话。
那人闭着眼睛,显然气力全无,费了半天劲从里怀掏出张纸,甩在炕上。
“这些花光了,我就走。”
二德手快,他太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百两纹银,因为长这么大他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折着的纸张一抖开,果然是张银票。上书纹银一百两,可票号不是关外的,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能不能在奉天兑换。
大祥用眼睛扫了一下,没碰银票。吕师傅一看要谈买卖,转身出去了。大师傅不听闲事,这也是规矩。
旅店的规矩,想住店得挑房间,是住上房啊,还是通铺。另外一日三餐要不要在店里吃,吃什么标准的伙食。还有就是大概住多少日子,连店饭费外加衣服浆洗,说道不少。
这些规矩是千年沿用,到了晚清又添了新规矩,住店的客人要详细登记。除姓名外,原籍在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找什么人办什么事。总之一句话,你是不是乱党。
大祥哥俩不知道什么是乱党,但有一点俩人明白,带个乱字绝对不是什么好人。人家大清的天下,你们出来捣乱,那还了得。所以官府不得意的人,他们也不得意,一经发现立马报官,绝不含糊。
可今天……
今天哥俩救了一个倒卧,救的时候谁都没往这上想。乱党都在关内,身边的人谁都没见过,虽说住店的客人个个走南闯北,可没人愿意谈论这事。
谁都知道,对乱党了如指掌就有与之私通的嫌疑。江湖人都是求财,没人愿意沾染闲事,江湖险恶,隔墙有耳,一句没用的话都不能说。
大祥看着炕上躺着这位,心眼儿可就转开了。看此人扮相,模样还真不像东北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且面庞白皙,眉清目秀,怎么看都像个秀才,至少是个读书人。
想当年光绪爷就被康梁那伙子乱党坑害不浅,搞什么变法搞什么维新。结果怎么样,把洋人招来了,撵的老佛爷拖家带口跑到陕西,江山差点没了。
眼下又闹乱党,这是诚心跟当今皇上过不去,诚心要毁宣统帝的买卖呀。宣统帝一倒,谁接着朝廷,谁配接这朝廷,这不都是胡闹吗。
阚大祥见多识广,他心想今天这事得加着小心,有一点差池都得掉脑袋。炕上这位腊八节走投无路,绝非善类。
“二德,去前面预备笔墨账本,把墨研浓点,一会儿我回去登记。去吧。”
支走二德,大祥关好房门。
就吕师傅这屋,连个门栓都没有,想插门甭想了。好在也没什么人来,二德去前面,吕师傅懂规矩也不进来,还算安全。
“先生报个名姓吧。”大祥说。
那人睁开眼睛,直视大祥。这双眼睛清澈明亮,寒光闪闪,看得大祥心中发凉。
“在下姓马,名前卒。”
马前卒?大祥心想,这也不叫名字呀,哪有叫马前卒的。马钱卒?马前面扛着钱的卒子,钱卒是什么东西。
“先生,钱卒是什么差事?”大祥问。
那人道:“周仓是关二爷的马前卒,你可知晓?”
嗨,敢情就一跑腿的,这倒霉名起的。
“马先生来自何处呀?”大祥又问。
“京城。”马前卒答。
“那么祖籍是……”
没等马前卒说话,房门突然被推开,吕师傅面带惊恐:“东家,街面好多官差,六扇门的人都出来了,正乱着呢。”
啊!莫非有乱党 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