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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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网中劫

(2020-12-11 10:55:44) 下一个

这是个纠缠不清的问题。
世界上到底是先有了范五,还是先有了奉天城隍范有贤。或者说范五前世就是范有贤,而有关范有贤的这段故事早已存在,范五不过是如实的回忆起来,并记述。
以上假设都不成立,没听说过这个城市出现过一个名叫范有贤的城隍,无论这里叫盛京、奉天或沈阳,都没有这回事。
范城隍是杜撰的,但徐麻子是真实存在的,以及徐麻子的后人,直到范五临世,都是白纸黑字,受法律保护的。这一切是怎么搅在一起,范五的脑子凝固了。
“兄弟,里面坐吧,别愣着了。”徐麻子拉开屋门。
这间正房,范五是那么熟悉,熟悉到每块玻璃都记录过他的成长。这铺炕,大小没变,多少次范五为了躲避父母的体罚躲在这张炕上假装睡觉,姥姥把住屋门不让“打手”进来,使他躲过N次皮肉劫难。
熟悉的炕柜,熟悉的圆桌,熟悉的藤椅……范五的眼睛湿润了。
徐麻子在支使张妈上菜,圆桌上放着一口铜火锅,热气腾腾。
这火锅范五也认识,只不过他见到这火锅的时候,此锅已伤痕累累。是姥爷从煤棚子里翻出来的。
“今天什么日子呀,还吃锅子,有大喜事吧。”范五客气到。
东北人家的火锅只有逢年过节时才拿出来,吃这东西成本很高,有菜有肉,各种调料,还得烧炭。不但穷人家吃不起,有几个小钱的富人也舍不得。
看情形,以节俭著称的徐麻子今儿是下了血本,难道就是为了劝自己卖房?那他可亏大了,他不知道范五是卧底,金牌卧底。
“还什么喜事不喜事,给兄弟接风洗尘,随便吃一口。”徐麻子摆出很随便的样子,但范五看得出来,他在点桌子上的菜盘,够八个也许就什么都不用上了。
屋里只有范五和徐麻子两个人,山东人的规矩是家里有客人开饭,女人和孩子不可以同席,长子和姑爷在家长特许下才可以坐下,否则只有在旁边陪说话的份,走开还不行,就这么霸道。
除了张妈,没看到其他女眷。徐麻子的第一个老婆生过长子长女后就早逝了。接下来娶了第二个,就是范五姥爷的母亲,据说姥爷两岁时这位母亲也去世了,于是又娶了第三个,第三个生了个儿子也撒手西去,太姥爷又娶了第四个。
在范五眼里,这位太姥爷就是媳妇终结者,他送走了第四个媳妇后,又活了好多年。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坚决陪你到老的精神,一直陪到没,侠义呀。
不知道目前什么情形,范五也不敢胡说乱打听,于是坐在首席一言不发。
徐麻子给范五倒上一杯酒,酒是烫过的,酒壶还冒着热气:“来,大哥敬你一杯,一路劳乏今天都解了。”说罢徐麻子碰了一下范五的酒盅,先干了。
白酒,范五最多喝一两,再多就得倒下。他知道徐家的规矩,晚饭二两酒,由桌上的人均分,喝光就算完,决不贪杯。
桌上就两个人,这一两酒是躲不掉了。
范五也端起杯,谢过后干了。随后就是各种吃,言语间都是研讨吃的东西,什么羊肉嫰不嫩,酸菜酸不酸,蛎蝗鲜不鲜……
几盅酒下肚,徐麻子看出来范五脸色微红,这是上劲了,此时才是聊天的大好时机。他哪知道,范五的肤色已经从脖梗子红到脚后跟。
“兄弟,你人好,命就好,交下田五牛这个朋友,江湖人真义气,眼都没眨,房归你了。”徐麻子嘴里虽然嚼着五香花生米,还是清晰的表达出来这段意思。
五香花生米是姥姥姥爷每顿饭必有的小菜,主要是为了下酒。就像孔乙己有茴香豆就能喝酒,好在五字只有一种写法,不然一吃饭老两口就在那比学问,多烦人。
从徐麻子嘴里蹦出田五牛三个字,差点让范五从椅子上滑到地下。他……他……他认识田五牛?!
范五脑子飞转,暗叫不好。
有些事他好像搞明白了,那就佛家所说的显像法则。当初他写《石奉山的民国岁月》时,田五牛居住的小院就是按老徐大院构思的。这事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徐麻子怎么会知道,怎么会把这两件事连在一起。
又是一片混乱迷茫,田五牛的那间小房是房东钱先生的,本想买房的钱都捐出来救何君然了,他哪有钱置办产业。再说,后文书也没提他,他怎么还会出现?
这时已经出现两个问题,一是徐麻子什么时候成了这院子的主人,钱先生哪去了?二是田五牛哪来的钱买房,为什么要送给自己。
在与徐麻子之间,这些都不是问题,范五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徐麻子一定都知道。那么要紧的是把这段故事摸清。
范五酒醒一半,又得开始作戏弄假,不能漏出破绽。
“田大哥义薄云天,与他结识三生有幸,只可惜大哥走的太早,没享几天清福啊。”范五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场面话。
徐麻子接过话头:“可不是吗,一提起老田我这心里就不得劲,要不是他,我也买不着这院子,那是咱的恩人啊。来,喝一口。”
酒盅相交,清脆的一声,又是一盅酒下肚。
范五更糊涂了,你徐麻子置办产业,关一走镖的什么事啊,田五牛与你有交情?我的天,这田五牛压根不存在呀,莫非这位太姥爷也不存在。那可麻烦了,范五也不存在,咱们跟这是怎么回事呀。
借着酒劲,得让徐麻子把话讲出来。
“我虽是一介书生,可就喜欢江湖上的仗义事,徐大哥你再给我讲讲,我就爱听这段。”范五鸡贼,想从徐麻子嘴里套出事情梗概。

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徐麻子好像就爱说这段。一时兴起,索性脱掉马褂,解开长衫扣拌,袖子一卷,开讲了。
山东人说话爱比划,嘴动手也动。范五觉得徐麻子跟何君然有一拼,吃开口饭也饿不着,只是句句都是倒口受不了。
“再早啊,这院子是钱先生的……”开始了,“我呢在城里中街有几间铺子,一家人都住铺子里面。”徐麻子说道。
姥爷家在城里有买卖,范五听自己妈叨咕多次,看来是真的。
“田大哥呢在张大帅武备学堂当教官的时候,经常带人来我这买些粗布,说是给学生做练功服,要扛磨的厚实布料。一来二去就熟了,田大哥办事讲究,从不拖欠,那是奉军的管代,多大官职,没架子,知道体贴人。”
范五听着都不像话,田大哥是奉军的教官,怎么又成大清的管代了,那能一样吗!也许管代一职在徐麻子心中最神圣,随他说吧。
“有一天一大早,田大哥跑到我铺子里,他听我念叨过想买个院子,一家老小的总住铺子里不体面,有个安稳住处才像过日子。大哥说发舒里有个院子要卖,地处城外但离北市场近,价钱低,谁买谁合适。”
徐麻子说到这好像很得意,自己小嘬了一口酒。范五明白,是钱先生要卖院子,但为什么卖不知道,这时候正是表现出自己知情的好时机。
范五也喝了口酒:“钱先生人也不错,徐大哥竟遇上好人了。”范五陪着笑,观察徐麻子的表情,评估自己是否说对了。
“可不!”徐麻子一拍大腿,把范五吓一跳,这太姥爷怎么还一惊一乍的。
“老钱卖这院子真不贵,一千二百大洋,你想想,这院子值四千大洋呢,这价他就卖我了。”徐麻子颇为得意。
事出蹊跷,老钱为什么如此低价卖院子呢?
“要不说都是江湖人,事办的讲究。院子一卖田大哥就没房住了,人家老钱卖的价低有条件,得留间东房给田大哥,多讲义气!”徐麻子说完这段,在歇气。
哦,这间房是这么来的,不是田五牛买的,是老钱送他的。
没等范五找个话头继续往下问,徐麻子自己就开口了:“老钱这事办的义气吧,还有更他妈义气的!”
怎么还骂上了。范五抻长脖子,他觉得太姥爷说书比何君然有前途,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摆刀枪架,要不让他站起来说得了。
“你知道老钱贱卖院子是干什么?”徐麻子把脸凑过来,故作神秘。
范五哪知道,只好催他快说:“你讲你讲,你讲的带劲。”
有捧场的当然卖力气,徐麻子眯起眼睛:“他是为了凑钱去买祥德旅馆呀……”
故事都是瞎编的,范五却不认为这段是瞎编的,怎么就那么接洽圆润。
“对!大哥再讲讲老钱为啥买祥德旅馆!”询局的起哄架秧子,台上的岂能不卖力气。
“祥德旅馆原来的老板是谁呀?”徐麻子卖了个扣,又接着道:“那是奉天特高课的特务,他弟弟是谁呀,少帅的贴身副官,都是一般人吗?!后来不知道为啥就反水了,哥俩跟着一个京城来的前清遗少造反,在城边子被日本人给打死了,这就是叛匪。叛匪的产业谁敢买,弄不好就是通匪,人家老钱敢买,买了,大洋八千块。”
徐麻子显然有些累,喝了口酒,又夹起羊肉片在锅里唰。
这时的范五感觉到有张大网正向自己罩下来,这张网,网住了他人生中所有的故事,每个网结都是一条灵魂,他触碰到的灵魂都会加入他这曲折的人生。
《石奉山的民国岁月》中的老钱,买了《奉天范城隍》中赵平的旅馆,而自己的亲太姥爷目睹了这一切并参与其中,还让始作俑者,自己的亲重孙子证实一番。
范五已经没有力气再叫声好,他心力交瘁。他要把虚幻的故事和亲历的现实分开,像这样糊里糊涂的搅和下去,自己早晚神经分裂,在梦里就分裂,不想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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