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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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玉满堂(1)

(2020-01-06 02:32:56) 下一个

金玉满堂

(一)
一辆奔驰轿车停在北岳市公安局门前。
北岳市地处中原,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打日本,后来打老蒋这里都很热闹。虽然在中国地图上很难找到这,但解放前有头有脸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轿车停稳下来三个人,两个年轻人还有个白发老人,他们径直走进公安局的大门。
北岳市发展很快,因为处在邻近省市的枢纽,所以市政府大力提高城市配套,修建了不少新路。
有了新路就得绿化,市政的绿化大队忙不过来,这样就外委了不少私人施工队。这些队伍夜以继日的在城市间忙碌,还是无法应付日益延伸的道路,工头们看着工程款揣不进口袋,眼珠子急的通红。
解放路已经拓宽很久,双向八车道,路边原有的树都移走了,眼下需要补栽新树。
这条路的活儿包给了外号拦路虎的郑山虎,这人只要出来施工必定堵路,也不管他到底需要不需要那么大的作业面,反正得把家什都亮出来,铺的哪哪都是。
今天也不例外,拦路虎所有的树苗按间隔两米距离依次排开,绵延三公里。
别人种树都是挖好一个坑,再从车上搬下一棵树苗栽下去,他可不是这样,他命令工人先把树苗搬下来,距离两米放一棵,树苗在哪坑就在哪。
这不算为过,最怪异的是他的树苗摆放与马路边石垂直,如此一来四排车道就剩下两排,通畅的大路顿时堵塞,混乱的咒骂声和汽车的鸣笛交织在一起,个个恨不得把他活剐咯。
拦路虎有他自己的谋划。
马路上施工风险很大,总有些不开眼的二把刀司机闭着眼开车,马路上明晃晃的警示锥他们看不见,不是撞拉树苗的货车,就是撞挖坑的工人,他自己都被撞了好几次。
在历经这些磨难之后,郑老板总结出一套自保的法子,把树苗横在路上,行进的车辆要想撞过来挺费劲,至少有了预警时间。
没有这种倒霉的事故,不但保证了施工进度,还减少了非战斗减员,不用赔偿那些冤枉钱,郑山虎这套业务运用的炉火纯青,百试百灵。
这种作法免不了招来投诉和报警,交警来了一看这阵势立马要求郑山虎挪开树苗,腾空道路。交警的摩托车一到,郑山虎就躲的远远的,工人们推说做不了主,交警没警力挪树,又是市政工程,损了几句也就走了。
今天与往日一样,这可是开春后第一单大活儿,又赶上植树节,市里领导会来视察讲话,还会象征性的栽上几棵。电台电视台都会现场采访,露脸的事谁不爱干,郑山虎今儿特意穿了身西装,万一要跟领导合影,对摄像机讲话呢。
施工队有十几个工人,一字排开在那挖坑,今天要栽下去两百棵树,哥几个头不抬眼不睁,闷头猛干。
陈桂林在挖坑。
一锹下去感觉土有点硬,大地还没有完全化开,这就会影响进度,这么多树恐怕一天栽不完,拦路虎会骂街,没准还会扣工钱,挺愁人的。
李二宝在距离陈桂林两米远的地方挖坑,边挖边骂:“妈的,怎么跟冻豆腐似的,啃不动呢。”
陈桂林拿起镐头,用力刨下去,地面崩起来一块:“今天是找倒霉了,一棵等于两棵,赔了。”
李二宝叼上一颗烟,瞅着地面,思量了一下:“桂林,今天要想得全饷,没别的招儿,浅点挖,反正树苗不带土球,用不了多大的坑。”
陈桂林抬了下头:“浅了站不住,一碰就撅出来,找不自在呢。”
“你想自在你就深点挖,咱们几个是每人二十个坑,天黑前干不完你就等饿死,别怪我没提醒。”李二宝扔掉香烟也抡起了镐头。
二宝说的对,虽然陈桂林不想这样做,但活干不完工钱恐怕结不走,没有这笔钱晚上饭可就没着落。
陈桂林一上午栽下去七棵树,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李二宝只栽下去六棵,他早就坐在镐把子上抽烟,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明白今天算是完了。
中午工程队中午管饭,两个人都要了两盒,知道今天要没收入。
刚打开饭盒还没吃到嘴,有人喊市长到了。两人寻声望去,有车队正开过来,浩浩荡荡。
这当口饭是不能吃了,得赶紧拿起工具做挖坑状。李二宝嘴里不干不净的骂着,陈桂林明白他跟自己一样很饿。
郑山虎一上午都没监督工人们干活,他的心思都在市长身上,抻长脖子死等。车队一出现他就好像注射了鸡血,从他的路虎车上噌的跳下来,大喊一声“都动起来!谁偷懒我整死他。”然后堆着满脸的微笑迎上去。
陈桂林拿着铁锹站在一个已经挖好的坑前,他不敢像李二宝那样骂街,小声嘟囔道:“再过会儿饭都凉了,红烧肉腻人。”
李二宝怔了一下,弯腰打开饭盒抓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陈桂林一看这招不错,也弯腰去掀饭盒盖......
市长下了车,最前面是电台和电视台记者,市长有市政公司的领导陪着往路边这边走。
路边迅速出现了围观市民,谁都不知道他们从哪冒出来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随着市民越聚越多,李二宝和陈桂林被挤到树坑边,两个人紧握工具,生怕有人来偷。
要么说有因就有果,不信不行。

人群中有家长带了个倒霉孩子,这孩子不去看市长,倒是围着一棵树转起了圈,还用一只手抓住树干,那棵树......
市政公司的领导在给市长讲解,离的远听不清说的什么,郑山虎像条哈巴狗跟在三米之外,随时等着有人叫他上前答话。

记者们终于开始向这边走,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在疏散人群以便留出条道。那倒霉孩子家大人,不知道是他的奶奶还是姥姥,怕孩子被挤着,拽起孩子一只胳膊就向后面走,那孩子另一只手还握着树干,俩人一叫劲,那棵树......
那棵树倒了。
并且倒向陈桂林这方。
陈桂林血都凉了,一心只想操起盒饭逃走,今天工钱是没了,保不齐拦路虎还得揍他一顿,惹大祸了。
奔驰车上下来的老者进到公安局,有人带着他们去经侦科办公室。老人坐定后,拿出一张复印件,有警官接过去认真审视。
倒下的那棵树也就小孩胳膊那么粗,砸到人也没有伤害,只不过在市长面前发生这事很不体面,想赖也不成,电视台录像呢。
树这么一倒,人群向后涌,李二宝站在树坑的远端,陈桂林在近端,也是他心里只想着倒霉事,人群一拥过来没提防,重心一失掉进坑里。
树坑不深,也不大,陈桂林一只脚踩了下去,另一只腿跪在坑外,就这么一劈叉,咔吧一声,他只感觉钻心的疼了一下,却不知道是哪。
人群散了,市长站在近前,眉头紧锁。李二宝想把陈桂林拉出来,可陈桂林一点力都不使,根本拉不动。郑山虎吓傻了,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市政公司领导有经验,高喊工人受伤了,救护车立刻过来。
没人知道市长出行还会跟着救护车,陈桂林觉得这就是命,老天早就给他预备好了,命不该绝但必有此难。
救护车上下来两个大夫,把陈桂林拉出来扔担架上,连掐带捏,最后说他脚踝骨折了。
救护车载着陈桂林奔骨科医院,李二宝陪着。市长也不栽树了,说郊外还有个植树活动,要去那看看。市政公司领导笑着让郑山虎先去医院照顾伤者,郑山虎觉得领导笑里藏着飞刀。
经侦科的警官把复印件收好,让老者留下联系方式,把三个人送出公安局。老者临上车前抱拳鞠躬,奔驰车缓缓的开走了。
陈桂林前脚进正骨医院,郑山虎后脚就到了,全程跟着诊断治疗结束,出了所有费用。医生说不用住院,在家养三个月再回来复查,不用担心。
郑山虎用车把陈桂林送回家,李二宝负责搀扶,折腾到家已是夜里十点。
路虎车开了很久,驶进一个山村。
郑山虎骂了一路,陈桂林和李二宝都不敢吭声。车到陈桂林家门前,连条狗都没叫,李二宝把陈桂林扶下车,郑山虎坐车里没动。但是陈桂林走不了路,得两个人架着他才行。
郑山虎下了车,狠狠的关上车门,嘭的一声。那俩人浑身一抖,现在郑老板如果宰了他们俩,他们都没怨言。
大门没锁,是两扇生了绣的铁门。院子里有一间正房,一间西厢房。正房很破旧,有年头了,西厢房倒是像新盖的,至少没那么旧。除了这两间房,院子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柴禾垛,也没有鸡圈猪圈,连条狗都没养。
郑山虎啧了几下舌懒得说话,正房的门也没锁,三个人进去,把陈桂林扶到炕上。陈桂林让李二宝拉开灯,昏暗的日光灯照亮整个屋子。
家徒四壁,这词就是给陈桂林家专用的。
炕上有个炕柜,个头不小。再没其他家具饰物,炕上光秃秃,没看到被子,谁都知道他不会就这么躺炕上睡觉,挺尸一样。
郑山虎瞧了几圈发现个问题,房体破旧,屋里光溜溜,但非常洁净,一尘不染。这明显是有人每天都在收拾,倒是容易收拾,啥都没有。
陈桂林指指炕柜,示意李二宝去拿被子。
李二宝爬上炕,打开炕柜拿出一铺被褥铺好,陈桂林慢慢躺下,出了口长气。
郑山虎瞪着这两个人,气的说不出话,最后掏出五百块钱摔在炕上,扭头就想走,合计合计又掏出手机给躺着的陈桂林拍了张照,照片里有那些在医院的诊断材料,当然少不了那五百块钱。
拍完这张觉得还不行,又让李二宝把他和陈桂林同框拍了一张。这才出了屋子,甩了句:你在这护理他,工资照开。
老板走了,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今天的事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这笔账早晚得算,工作肯定是没了,好在听老板的话儿还能再拿三个月工资,也算给了条活路。
李二宝对于今天受牵连非常不满,他觉得完全是陈桂林坏了事,现在还让自己照顾他,他巴不得陈桂林嘎嘣一下立马就死。
而陈桂林更是迷茫,丢了这份工以后可怎么活,自己身无薄技,除了这点力气,不干苦力早晚得饿死。
两个人各怀心腹事,慢慢的目光都瞟到那五百块钱上,随后又四目相对,默不作声。
李二宝绷不住先开口,同时把手伸向那几页钞票:“我今天就该倒霉,还得伺候你这个丧门星,给我整条被子,我怎么睡呀。”
手刚伸过去,陈桂林的那只好脚已经踩住那堆钱:“不用你,你去隔壁叫马大姐过来。”
马大姐?李二宝一脸狐疑,他不知道哪冒出来个马大姐,陈桂林从来没提起过。既然这残疾人宁死也要按住属于他的钱,跟他争这个有辱名声,自己也懒得照顾他,那点钱根本维持不了几天。
隔壁院子漆黑,都快半夜了,庄户人睡的早,应该是睡了。
李二宝没敢进院,第一是怕有狗,第二是怕马姐夫冲出来伤着自己,于是站在院外扯脖子喊起来:
“马大姐,隔壁陈桂林找你有事!”喊出这句感觉不妥,深更半夜的找一娘们儿能有什么好事,这就又改口喊了一声:”马大姐,陈桂林伤着了,麻烦你过来一下。”

屋里的灯亮了,两分钟内一个中年妇女走出来,边走边往身上套衣服。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模样,是个女人无疑。
两人脚前脚后进到陈桂林家院子,那马大姐明显很焦急,不像是装的:“伤着了?伤哪了?有前眼没后眼的玩意,说他多少次了,不长个记性。”
马大姐三两步就超过李二宝,轻车熟路的率先进了屋。
李二宝在后面看着马大姐的背影,这大姐体态丰腴还真有老娘们儿样,估摸跟陈桂林得有一腿,这小子艳福不浅。
二宝抬腿进屋的时候正听见马大姐在骂:“脚脖子骨折,怎么没摔死你,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挖个坑还把自己害了,怎么不挖个大点的把你埋了。”
屋里气氛很紧张,陈桂林也不还嘴,用脚把那五百块钱往炕边踢,马大姐手脚利索一把抓起钱,揣进衣兜。
李二宝有点看明白了,这马大姐至少是陈桂林的相好,那些钱自己不用惦记了,照顾陈桂林的事也不用惦记了,这样一来自己该回家了。
还没琢磨明白该怎么办,马大姐回过身道:“这位兄弟,给你添麻烦了,桂林不争气,总是捅篓子,这不用你费心,我伺候他就行,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话唠的明白,李二宝彻底失业。可这时段,身处远郊怎么回市内呢,要车没车要马没马,走回去?
马大姐看出来李二宝为难,系好衣服扣子,说出来的急忘了拿手机,得回屋去拿手机打电话找辆黑车送李二宝回去。
马大姐一走,李二宝脸上就没了人模样,满脸跑眉毛,笑嘻嘻的瞧着陈桂林,眉毛一挑:“这大姐不赖呀,准能像你妈一样疼你,好福气呀你。”
陈桂林面无表情,两眼看着炕沿,憋了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你妈。”
马大姐带来一辆微型面包车停在院门口,司机好像在抱怨给的太少,却没人接他的话。
李二宝上了面包车,马大姐说车钱已经付过,然后进到院子里咣当一声关上大门,飞身进屋了。
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警员出现在陈桂林家周边的村镇,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五百块钱对于一个病人来说真的不多,好在陈桂林这病也不用什么特效药,消炎药已经在医院拿了一些,至于说用来买补品,这事他做不了主。
陈桂林今年三十六岁,这位马大姐看样得四十出头。
陈桂林躺在炕上,吃喝拉撒都得这女人伺候,两个人没什么交流,间或马大姐骂上几句,陈桂林也不还嘴。
“你说你这穷命,指望你翻身真是瞎了心。”马大姐又开始训斥陈桂林。“我就是前世欠你的,那么多有钱有地的找我,我都没去,怎么就瞎了眼撞你屋里来了。”
陈桂林不吭声,手指挠着炕席。
“从我嫁到你们堡子就听说你们家当年红火有存相,没想到轮到我这连根草棍都没有,要不是孩子他爹死的早,三个崽子我拉扯不了,就算是要饭也不上你们家门!”
陈桂林望着马大姐,突然开口道:“给我拿根烟。”
马大姐一愣,盯着陈桂林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还有心思抽烟,你炕上一躺享福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呀。”
陈桂林从马大姐扔过来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点上,马大姐哭着跑了出去。
香烟缓慢的燃烧,比寺庙里的香燃的还好看。
陈桂林不跟马大姐顶嘴,确实是自己没能耐,帮衬不了那一家四口。自己穷,爹妈又死的早,也没有兄弟姐妹,谁都帮不了自己,祖上给留了这座房院算是积德,遇上大自己几岁的马寡妇更是幸运,有这个女人自己才活的像个人,可总赚不到钱也算对不起人家,该吃的吃了,该拿的拿了,该占的占了,不把那三张小嘴填饱,真不是人干的事。
一周时间过去,五百块花没了。
马大姐说花没了,陈桂林也不知道钱都花哪了,她说没了就没了。接下来又是为钱发愁,郑老板的意思还会给发工资,可离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怎么熬,马寡妇骂几句不要紧,五张嘴得吃饭啊。
院子门口马大姐在跟别人说话,听不出来是谁。陈桂林的肚子在咕咕叫,每天两顿饭,上一顿是在两小时前吃的,离下一顿还很遥远,如果能入睡那将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事。
陈桂林闭上眼,狠狠的闭上,他多希望永远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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