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禄带着六爷和老疙瘩到了一座洋楼跟前,这楼老旧看样年头不短,除了墙体裂缝有的地方还长出了蒿草和小树,窗框也是漆面斑驳年久失修,六爷琢磨这户人家败落了,怎么会出这么大价码收藏古玩呢,这事蹊跷。金禄跟司机交代了几句什么,又拿出一摞大洋递给司机,那车就走了,六爷却想自己有点多疑,看这位金爷一出手就是这数量的小费打赏,不是穷困人家的做派。
三人进得楼门左转,开了间朝南的房间让六爷二人住下歇息,晚饭的时候再过来相请,有什么事喊门口的家人就行。金爷一走六爷扫视了一遍室内,屋里没什么家具,一张木床样式简单,可材料要了命了,金丝楠,用金丝楠做张样式简单的床这可够奢侈的,与这破楼不配,再就是有个明款的木柜,六爷打开柜门里外看看,确实明代家私,仅此两样就值了钱了。昨晚没睡踏实,六爷告诉老疙瘩赶紧补觉,晚上兴许会睡的晚,反锁了房门拉上窗帘六爷倒床上就睡,这一倒下就占了大半张床面,等老疙瘩放好箱子想睡可就没地方了,没办法拿了个枕头睡在地下,地下是张土耳其地毯,织的密实,绒长毛厚,躺在上面也很舒服。
两人这一觉睡到有人敲门,六爷睡的不实先起身下床,踢了熟睡的老疙瘩一脚让他起来,开了房门一看正是金禄,金禄说主人请二位前去赴宴。这次出门六爷尽量把自己打扮的像个买卖人,所以没穿西装,一身的马褂长衫,而老疙瘩是对襟褂子打着绑腿就像个伙计,六爷抻抻压皱的马褂低声道:"麻利儿的,别让人家久等啊。"老疙瘩翻身起来,明显还没睡醒,迷迷糊糊跟着出了屋门。三人上了二楼,还是到处的破旧,走廊里铺的地毯中间有条明显被磨没了毛的小道,这越发让六爷心里没底。天津租界里有不少前清的遗老遗少,家境败落有的都没自己混的舒坦,可就是撂不下这张脸,哪怕躲屋里喝棒子面粥也不愿搬出租界里的破楼,挑着这张脸不知道遭了多少洋罪,可就是没勇气过几天踏实日子。
三人进了一间大厅,屋中间有一张餐桌四把椅子,四周围也没有沙发茶几等休闲之物,墙上连幅画都没有,这种家境能拿出三十万大洋......六爷想掏出银票再辨认一下会不会有假,可人家金禄还在又不好意思。金禄请六爷落座,老疙瘩站在六爷身后,随后金禄出了餐厅好像是去请人,六爷扭头叮嘱老疙瘩,一会如果情况有异,假如买主想黑了这两样东西千万甭客气,出了人命自己兜着,字画拿不回来就得带钱走,一样都拿不回去到家就得杀头,老疙瘩点头称是,六爷又想起银票还是恐怕有假,正要伸手去摸银票拿出来瞧瞧,门口有人说道:"范爷,别来无恙啊。"
哎?在这天津卫自己个儿没什么熟人了,以前的酒肉朋友早已是树倒猢狲,今天在这私人府宅居然有故人相逢,这倒奇了。抬头向门口望去,见金禄搀扶一老者蹒跚而来,在六爷的熟人圈中并无年长之人,眯眼定睛瞧了半天倒吸了口凉气,真的是他?来人是谁呀,进来这位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在货场帮日本人鉴别古玩众人当中那位金老爷子,就是手里有老佛爷陪葬清单册子的那位。
六爷一时脑子转不过来,自己实在无法把字画,银票,洋楼和这老头联在一起,可场面话不能漏了,连忙起身抱拳拱手:"金老爷子,久违久违,在下范有贤给您请安了。"按满族老礼请安得单膝微曲躬身右手下探,可现如今是民国了,还有就是自个儿是皇上的御史钦差,金老爷子不给自己磕头就算便宜,自己拱拱手也算给足了他的面子。说话间金老爷子到了眼前,一边伸手请六爷落座一边自己也坐在右手,六爷扭头对老疙瘩道:"过来给金老爷子见礼。"老疙瘩倒是懂事,打了个谦见个大礼,金老爷子看老疙瘩这礼行的规矩心下高兴,对金禄道:"赏这孩子,真懂事,领去吃饭吧。"金禄带老疙瘩往外走,六爷心想完喽,这贴身保镖一走自己可就是孤家寡人,但一看这位金老爷子,那身体都篓了,十个这样的也不是自己对手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六爷和金老爷子都不说话,待有人端上酒菜二人先举杯相碰喝下,其他人都出去反关了房门,金老爷子眼光一闪道:"范爷的东西确是宫中之物,多问一句,有凭证吗?"这老头倒是爽快人,直入主题,六爷也不多话,探手入怀拿出御诏置于桌上向金老爷子那边推过去一点,金老爷子颤抖着双手拿起对折的纸片打开,上下看了两遍,忽然间老泪纵横起身跪拜,口呼万岁。就这举动吓了六爷一跳,心说您这糟糠体格这一下子再憋过去,自己不成凶手了吗,忙起身将金老爷子搀起,老人家尤自流泪看样是真动情了。
待老人家情绪稳定,六爷收好御诏道:"金爷,这事不假吧。"金爷展了展眼角的泪痕说道:"我呀,一看送货的是您,就知道这事假不了,可规矩就是这样,无凭无证的宫里物件收不得,窝了贼脏那是灭门的罪过。"六爷心中冷笑,这老狐狸就是会说话,别说是自己来送货,就算是他亲爹送货若是没有凭证一样报官送警,这种客套六爷不受。二人又喝了一杯六爷道:"金爷久居奉天怎么远踏天津做这票买卖,路途遥远折腾这么一遭有点不合适吧。"金老爷子放下酒杯道:"范爷有所不知,今天接您这两样物件非老朽独力所为,我这家境您也瞧见了,哪里拿得出三十万大洋,老夫倾其所有也只能接了一件,另一件是代他人得之。"这话六爷就不明白了,您都穷这样了还惦记着发财呢,这十五万大洋一出估摸吃饭时就得拿这幅字画当菜了,瞧瞧桌子上这几个菜,加一起二两肉三两油,接这东西何苦呢。
金老爷子料到六爷有疑,舒展下双眉说道:"范爷有所不知,我家祖上也是满族老姓,大清倒了才改姓金,要是说你我祖上还颇有些渊源,当年您阿玛在内务府做总代,而我当年一十八岁随家父在造办处当差,皇上想要什么样的器物都由内务府下单到造办处,由造办处督办制造或者去民间网罗,而宫里的每件玩意都得内务府登记造册后拿给造办处记录,画影,称量,极尽详细,留作日后仿造或者鉴别真伪之用,因为来往甚密故此金范两家本是故人。"金老爷子的话六爷只信一半,当年阿玛的确跟造办处来往频繁,也经常有造办处的差役给家里送些仿制的玩意,都是假的也没人走心,还真别说,落魄那会子自己拿这些仿品去琉璃厂蒙人,还真有几件卖出了好价钱,想到这六爷觉得真得谢谢金家父子:"金爷,想不到咱们还有这么一段交情,按理说您有家传的手艺,吃穿用度都不是难事,干嘛跑到塞北风寒之地远离了京城呢?"金爷注目远处缓缓道:"坏就坏在这门手艺,皇上被困紫禁城,咱们这帮子人就散了,京城里得了权势的小人也想享受皇家的气派,隔三差五就有人找我们做些宫中制式的用具,价钱给的不低,可我们金家几代只为皇上效力,那些得势小人有什么脸面让我家为他们做事,一来二去得罪了不少达官显贵军政要人,有一次话不投机家父被一大帅失手枪杀,尽管对方赔了银钱可京城就不能再呆了,贱卖了祖产全家人逃到奉天隐姓埋名,同时逃出来的还有精于修缮的令家,这人你该认识吧。"
金家,范家,令家,世界就这么小,缘分就这么深,转来转去几家人又转一起去了。听金老爷子所言不假,按这话茬金爷的信儿是令先生传的,既然都是熟人为何非得关外接货,三个人找间密室神不知鬼不觉把事就办了,非折腾自己跑趟天津有何托词呢?六爷笑道:"当年金家在京里那是九城闻名,大大小小就没有不知道的,当年阿玛也时常提起,可有一样小可不知,咱们既然世代修好本该没有猜忌,又为何跑这么远了了这桩买卖,这是不是有点......"六爷原想说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但这种话哪说的出口。
金老爷子冷笑了一声,六爷听着有点不太对劲:"范爷,我们金家没出京城之前可不姓金,到了塞外才改掉了祖姓,这九城闻名着实不敢担当。"完,马屁拍马脚上了,六爷赶忙陪笑:"老爷子,我这不是超近儿吗,谁不知道您也是爱新觉罗家的远亲,只不过这皇家大姓做奴才的不敢过口不是。"六爷的话倒是不假,爱新觉罗在满语里就是金属的意思,这位金老爷子祖上也确是皇家的远亲,由于实在是太远也只能统领造办处做些杂事。
六爷的这句疏漏算是遮过去了,金老爷子又说了一句让六爷心中一怔:"在奉天城过了手,我还带得出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