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姥,是我记忆中最最伟大的女人,没有之一。
有知识,有文化,懂礼节,不搬弄是非,逆来顺受,在我姥爷严重封建家长作风的淫威下坚持到了最后。姥姥晚年的时候经常笑着说:他们都没活过我。他们那心胸,啧啧啧。姥姥就像我们这个家族里的宰相,协调各方势力,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有时还得拿出钱财周济他们。对孩子们个个惯的不行,在她面前不许打骂,谁敢动手她就跟谁急。那时,姥姥就是我的护法,姥姥家就是交战缓冲区的难民营,我是唯一的难民。
话说太姥爷是山东高密过来的人,家规甚多,这对我一生影响很大。我出生的时候,太姥爷好像还活着,我实在是不记事,没印象。可先皇驾崩,我姥爷继位,这下好了,所有封建礼教我领教了个透透彻彻。
姥爷的前半生历史就不说了,没被打死算他命硬。那个年月没少挨打,在外面受气,回到家来就摆起架子,找人出气。他是八级工,当年最高级的工人,月薪八十几块,简直是天文数字,我妈当老师才30块薪水,我爸北理工大学毕业就三十几块,到了1978年左右他才赚50块,问我为什么记这么清,他用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台留声机,说用来学外语,结果是他连相声的唱片都买齐了,我妈气的要死,但是人家真是两口子,把这矛盾化解的无形无影,每每先拿出一张英语九百句的唱片放上一遍,我和妹妹无奈的跟着遭罪。半小时后,准换上一张流行歌曲,比如什么李谷一,关贵敏,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
姥爷赚钱养家,姥姥也有工作,所以一家人生活宽裕,会吃会玩,还会摆谱。
咱就说吃,每天早上必是鲜奶卧鸡蛋,几块蛋糕,大勺白糖。那奶是订购的,每天早上有人送来两个小奶瓶,奶都给姥爷喝,因为厂医院诊断他肝不好,需要补养并大量摄糖。说起这事也是人间悲剧,他厂医院那庸医诊断错误,根本不是肝病,怎奈多年大量摄入白糖终酿成了糖尿病直到去世。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钱是件很危险的事。
那年头鸡蛋买不到,有时有农民拿自己家的鸡蛋偷偷摸摸来城里换大米白面,有时就换点。大多还是靠家里养鸡,每天会有一个鸡蛋。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每天早上姥姥都会到鸡窝里摸出一个鸡蛋,然后把鸡蛋放到柜子上一个瓷坛里留着第二天早上给姥爷吃。我对鸡蛋不感兴趣,但那个装满白糖的大玻璃瓶却是我的最爱,偷吃糖是永恒的乐趣。有人问为什么不偷自己家的,是不是傻,我家那个小玻璃瓶开盖就得被发现,少了糖是不是会送了命?一看就没偷过吃的。
晚上六点多,姥爷下班回来。没见过王师回朝的可以认真看一眼,我和表弟只要在院子里,一看姥爷推着永久自行车走进院子,无论有什么好玩的游戏都必须停下来,我去接自行车,表弟去拿夹在后座的饭盒,姥姥拿下挂在车把上的兜子。姥爷迈着方步走进屋子,脱帽,更衣,这都得我姥接过去,挂起来。然后,姥爷坐在沙发上,姥姥茶水敬上,再去倒洗脸水,姥爷喝口水,吸根烟,起身接过姥姥递过来的热毛巾净面,接下来酒菜就得上桌。
每晚必四菜一汤,烫白酒一小壶,啤酒不喝。这叫谱,咱就说那破白酒,有什么喝头,他就喝一大盅,大约不到二两,搭上四个菜。菜也就吃那么几口,一点主食,完了。一旦皇上吃完,我和表弟才可以下手,那就没谁了,风卷残云。这时,姥爷决不再多看一眼饭桌,一旁看参考消息去了。饭罢,撤去酒宴,还得再泡壶茶,我姥还得问他喝什么茶,然后他边喝茶边听收音机,十点全天播音结束,收音机内高唱国际歌。这时,姥姥打来洗脚水,铺好被子,皇上烫脚洗脚,刷牙睡觉。
最可乐的,我觉得最可乐的。早上起来,姥爷拿一个瓷的大肚小壶,里面有一个U型的铜片,姥姥把牙膏挤在牙刷上拿着站在一旁,他先喝口水,仰起头,让水含在喉咙那,呼噜一会,吐掉,拿起那小铜片刮舌头,每每这时我都乐的直不起腰。这是不是很搞笑。
最让我疑惑的是,他那么热衷刷牙,晚年怎么还是牙掉个精光,啊?
我姥爷摆谱的一生缤纷夺目,以至于最后的一刻好像是因为在病床上练气功导致心梗走了。是不是想让大家知道你是第一批鹤翔庄气功的练习者,代价有点大。
洗澡,这是每周都要做的事。北市场的澄赢泉,老字号,上下两层,应该是日本人建的。每周二,工厂周二休息,他会带上我和表弟,大早上6点就出发,我和表弟眼睛还没睁开就被一手一个拉走了。那个浴池的确很漂亮,楼上四个大大的池子,楼下还有两个大大的池子,滚烫的热水,池水碧蓝。姥爷先找个池子进去泡着,我和表弟到处乱跑,那真叫开心。大约一小时后,姥爷泡好了,开始抓我们俩,按到池子里泡,那水多烫啊,常常是按住我,跑了他,按住他,逃了我,姥爷就像吆喝牲口那样呵斥着我们。
泡不是目的,目的是搓。浴室的门口有个铁蒸笼,里面是热毛巾,随便取,于是,热气腾腾的毛巾加上车工的大手在我们鸡架一样的躯体上翻飞,龇牙咧嘴外加狼哭鬼嚎,最后两个含着眼泪的小朋友手拉手走出澄赢泉。
洗完还有节目,否则我们决不跟他活受罪。凳赢泉西南方向有个著名的西塔大冷门,现在还在经营,那时就是几间平房,客人也像现在这么多。姥爷一瓶啤酒,一个凉菜,一碗冷面,坐在桌旁自斟自饮。我和表弟一人一大碗冷面,里面满满的辣椒末,辣的我俩伸舌头瞪眼,大汗淋漓。我记得,冷面两毛一碗。洗澡,下馆子,这叫讲究。
我姥爷这人比较抠,也可能是省吃俭用的好习惯。他不听戏,虽然他知道谁唱的好,但他不听,他也不带我们看电影,他也不看。我觉得他音乐方面的造诣不够,但他写了一手好毛笔字,会下象棋,养葡萄养花都是好手。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喊我和表弟跟他下棋,我们自然下不过他,他就呵呵的乐。他经常带这两个孙子去好多姥爷家串门,也许觉得很牛。
说起他那些朋友,他的结拜兄弟。我没问过哪几个是他的把兄弟,但那些姥爷不下八九个,都叫他二哥,这个不苟言笑的二哥。姥爷们名单如下:
赵永岁 赵姥爷 教师
马云程 马姥爷 教师(有书出版)
马志斌 马姥爷 教师
辛麟书 辛姥爷 教师
张宝庆 张姥爷 教师
方宝恒 方姥爷 律师
徐承埔 我姥爷 技工
这是个奇怪的团体,教师队伍里混入了一名技工。这名技工还德高望重,颇受尊敬。听说赵姥爷家和我们家是世交,上一辈就有生意往来,前文书我提到那院子就是赵姥爷家的,确实气派。还有那个辛姥爷也是个人物,听他们聊天好像祖上当过土匪或是军官,有次喝酒那辛姥爷讲如何双枪射大雁,用今天的话说挺能吹,还能下套。有次我姥爷请辛姥爷喝酒,我姨夫作陪,喝到尾声的时候,还剩最后一杯酒,辛姥爷来题了,他问我姨夫:小子,最后这杯酒咱爷们该怎么喝?我姨夫那也是酒桌上滚过来的人,啥世面没见过,随后答了一句:杯下。
完咯,捅篓子咯。这辛姥爷抓住这句话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的挑理,一边说还一边看着我姥爷,坐在炕上的我乐到几乎昏厥,作为老丈人的我姥爷,那脸是一阵红一阵白,连连说道:罚酒罚酒。
杯下!那是王八!(王八托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