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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母亲牵手走过的路

(2024-03-29 21:28:41) 下一个

匹茨堡是一座丘陵起伏山清水秀的城市。每天上下班的时候,沿着蜿蜒曲折的坡路前进,映入眼帘的是路面两边坡上坡下的茂盛林木,山屋村舍。春天的时候,雨中雾中一片片白花花的梨树忽隐忽现,很是迷人。每当这时候,我会想起地球另一面秦岭中的故乡,大概也是这种丘陵地势,山上很多绿色的植被,童年的那个年代也郁郁葱葱山清水秀的,春天的时候也有大片白花花的梨花杏花。

此刻, 我还会想起童年那时母亲牵着我走路的样子。过年的时候,我们穿着厚厚的冬衣,提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年前蒸好的白面馒头油炸果子和红心点心,走在乡间一条窄窄的土路上,翻过一岭又一岭,走过一村又一村,边走边聊。这是一条母亲回娘家的路,大概在我四五年级以前的每一个过年拜亲戚的时候都会走上一遍。每次妈妈总带着我,提着篮子,装着年年大致相同的礼物,从我们村子走到她娘家的村子。

其间,我们先翻过一岭走三里地路经第一个村子,并过一夜。这个村子叫牛王庙村,名字大概是因为以前村里面有个牛王庙的缘故吧。村里的亲戚是母亲的舅舅一家。村子的入口处有一座莲池,冬天的时候荷叶都已枯萎,满池塘的枯叶和淤泥看上去脏兮兮的。我总记得夏天见过的样子,还是满池子绿绿的的大荷叶和一朵朵亭亭玉立冒出的白莲花,很好看。到了舅舅家,接待我们的是舅母和他的小儿子,舅母每次都是和蔼可亲笑眯眯地一边接过我们的礼物,一边迎接我们进她家的大院门。进入院子,左边是一件小杂货屋,正对大门的是正房,上几个大台阶就进去。一进屋子,舅母就和母亲坐下来开心地家长里短闲谈,我会随小表哥跑来跑去,到每个房间瞧瞧。有一个很整洁素雅的房间我印象最深,进门正对的墙前有一张桌子,光亮干净,上面放一台很老式的收音机,毛巾盖着。收音机正上面的墙上挂一副黑白照片的相框,里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穿黑衣的男人,清秀精干,我一下子就猜出那人是谁。母亲每次在来这里的路上,就给我讲过他们家过去的故事。母亲舅舅家的独子,也就是她的表哥,正是眼前相框里的人,而人已经不在了。母亲每次讲起他们家的遭遇,都会流泪。母亲和她这个表哥很亲近,对他印象最好。她这个表哥和她另一个表哥当年同时从县里考进师范大学,他搞物理,是后来师大声学所的创始人之一。文革期间,因为家里是地主的原因被整被批斗,然后就上吊死了,留下农村的舅母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母亲总回忆起她小时候和这个表哥在一起的情景,以及后来他进了大学还如何关心她的经历。 母亲说这个表哥人品非常好,虽然娶了不认识字的农村妻子,但一点都不嫌弃,夫妻感情深厚。母亲的舅舅舅妈当时远在新疆库尔勒,是文革被送去劳改留在那里的,后来很少回来。母亲的表哥去世后,舅母伤心不已,但很坚强,一人独自承担家庭责任,精心照看两个孩子。母亲每次见到舅母,一开口说话就会流泪。舅母的大儿子当时在城里读中学,不常回家。她的小儿子比我大三岁,很能玩在一起。每次来他们家,我都央求母亲多住几晚,多和小表哥玩玩,我们晚上屋檐下逮麻雀,白天雪地里抓田鼠,玩得很开心。舅母招待我们的饭菜中总会有一道凉拌莲藕,这莲藕是我第一次在她们家吃,从此以后也一直喜欢吃。

过完一夜,第二天翻过另一座岭走五里路前往第二村子,这是母亲的姨母我的姨姥姥家的地方,我们还会过一夜。姨姥姥很老了,清末过来的人,住着拐棍,踩着小脚,笑容满面的迎接我们。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旧社会女人的小脚,就是姨姥姥的小脚。她曾打开裹布给我看过,我记得一看见那被缠得变形像鸡爪子一样的小脚我就紧张。晚上在姨姥姥暖和的土炕上,姨姥姥给我们讲解放前的故事,我很喜欢。姨姥爷过世的早,给他们留有一个独子,也就是母亲的另一个表哥,那个和她第一个表哥同年考试师大的。她这个表哥师大教育系毕业后一直留在教育系,后来成为教授博导系主任和陕西有名的教育家。他上了大学就和农村包办的媳妇离了婚,再娶了他师大的同班同学。但他和农村妻子生的第一个儿子就留在了老家,由姨姥姥独自抚养长大,并娶妻生子。 我每次来他们家的时候,都是姨姥姥和她孙子一家接待。她的孙子又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很小,儿子只比我小几岁,能玩在一起。姨姥姥最疼爱这个曾孙子,见不得别人有一点对他责骂或不好。姨姥姥说她师大的儿子有时给他们寄来一些旧衣服礼品什么的,她打开抽屉让我母亲挑几件合适的衣服带走。姨姥姥每年看见母亲和我来拜年都很开心,但一聊起家常,就轻声在母亲耳边抱怨孙媳妇对她不好等等。姨姥姥挺喜欢我,过年的时候偷偷给我的压岁钱最多,我很开心,一离开她们家就把这事告诉母亲。姨姥姥没读过书,一个字都不认识。她说让她儿子让她去西安时一定要认识厕所门上两个字,人蹲着的字是女厕所,人站着的字是男厕所。姨姥姥虽然是旧社会的旧人,但总是感恩新社会,感恩毛主席,家里贴很多毛主席的画像和故事画。母亲说毛主席去世的当天姨姥姥一个人到坟地里哭了一整天。第二天在路上,母亲又给我唠叨她师大表哥的那些事儿,说做人一定要有良心,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嫌贫爱富,进城有了地位就不认乡下的亲人了。

第三天我们要走更长的路,过好几个村子才能到母亲娘家。一路上,母亲还是照旧给我讲亲戚邻居的故事,我边走边听着故事也不觉得累了。快到母亲娘家村子的时候,母亲给我讲起她年轻时的经历。母亲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母亲的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老师,文革期间被劳教,干苦力驼了背,而且很厉害,后来就完全直不起腰。 母亲的母亲过世的早,母亲早早承担了家庭的胆子。她总说她父亲重男轻女,本来她高中毕业是打算考大学的,家里为了照顾她大弟弟,让她辍学,在家务农供养弟弟上大学。后来她这个弟弟也争气,考上大学,就一直在省教育系统工作,还曾成为省电大的校长和书记。但母亲一直对她父亲耿耿于怀,总是对我说她本来高中成绩挺好的,是她父亲逼迫的原因她才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母亲回娘家的一个主要目的是看她的小弟和小妹,母亲和他们一直很亲近。进入母亲出生的村子,母亲告诉我说这是一个大村,全村的人基本都同姓,祖先原先是一家。村里面家家家风纯正,礼教风俗浓厚,少有其他村子里面麻将赌博偷鸡摸狗的事儿。我每次去也能感受到她说的这些,感觉周围邻居都是母亲的堂叔堂哥堂妹人家,母亲从小和她那些哥弟姐妹一起玩耍长大,见面时自然是话多又亲切。 记得村子中间有一口大水井,是全村人全都依赖的资源。水井很深,水很清。水井上面一个咕噜架子,手摇起来把水桶通过长长的绳子放下去打水。母亲总叮咛我说玩耍时要远离水井,因为以前那里淹死过小孩子。在母亲的娘家村子我们往往会住上三五天,因为过年的时候村里非常热闹,有社火,有戏台子,有舞狮子,还有卖气球和冰糖葫芦的。我和那些表哥表弟们在人群中挤来挤去,玩得很开心。五天的时间很短,离开村子回家的时候,我总是恋恋不舍,盼望下一年再来。

小时候,总觉得母亲牵我走过的那段路很长,走很久。

长大后,回去再走那同一条路,发觉路并不长,走不久。 

再后来,总记得母亲在路上常说的那句话:“做人要有良心”。

到现在,越来越觉得那句话有道理。 

 

(2024-03-29 清明节前的回忆 “童年母亲牵手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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