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 (四十二)版权
冷清泉决定不写认罪书。士可杀,不可辱。他自信自己一生清白,无论有意无意都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有什么罪可认?
他听说新中国有一个从古至今没听说过的机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他还听说,这个机构的主旨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实行各民主党派,工商联,各族各界精英合作和政治协商制度的。抱着满腔的希望,他敲开了全国政协办公室的大门。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他向接待人员叙述了自己的出身,二十几年来从事教育的经历,自己不过问政治的立场和服从现政府管理的态度以及军代表对自己的要求。接待人员的态度从非常热情到彬彬有礼。但是冷清泉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态度的转变。他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冤屈和只需要一个教书职位的要求。最后,接待人员让他留下了他带来的申诉材料,答应帮他转给上级,然后客气地把他送了出去。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冷清泉没有听到来自全国政协的任何回音。他听到的是中国大学停办的消息。自从离开学校,他没有再见到过何校长。据悉,何校长迫不得已写了认罪书,但是中国大学被迫停办,何校长还是失业了。冷清泉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北平中国大学是国父孙中山和推翻清政府,让整个中国人民走向共和的一批有识之士办起来的。她经历了军伐混战,经费短缺,日伪时期,国共内战等等一系列的磨难才有了今天,怎么说停办就停办了呢?他对何校长缺乏了解,何校长是否确实写了认罪书他无从知晓。如今看来,无论是否写认罪书都是一样的下场。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学校都被迫关门了,校长和教授除了回家还能干什么?
他找到了教育部,就自己教材的版权问题做了一番讨论。据他了解,虽然自己不被允许在中国任何一所学校教书,但是他写的教材还在被学校使用。他对教育部的领导提出,如果中国的学校用他编写的教材,就应该给他稿费,因为他拥有该教材的版权。
国民政府时期,冷清泉任教的几所大学用的是他编写的教材。因为他是学校聘用的教授,教材是他自己准备的,不存在版权问题。从1923年开始,他收到了武昌师范学堂的第一笔稿费之后,全国采用他编写的教材的各所学校都按照版权的要求付了他稿费。如今,他被迫停止了在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授课,这些学校仍然用他编写的教材,但是他没收到一毛钱的稿费。
教育部的干部先说这个事情要讨论一下。后来他再去,人家说新中国成立以后,过去国民政府登记的版权不能予以承认。
冷先生就这样被打发回家了。他不知道,他的教材几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是中国大学,中学的课本,只是略有更改而已。但是,自从1949年之后,无论冷先生还是他的后人,没有从他的辛勤劳动里得到任何回报。
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稿费,冷清泉失去了收入。这一年他55岁。自从18岁离开湖北老家,这是他第一次失去自己的经济来源。张奎云有许多处房产,统共三百多间房屋。除了房产可以收到房租外,奎云还有金条,古董,名人字画。冷清泉不必为衣食住行发愁,但是他心里的愤懑,情绪的低落是前所未有的。
偶尔想起自己当年在重庆时期与楚君的那段不明不白的交往。现在想想不禁后怕。如果当年舍了家庭孩子去追随所谓的爱情,年轻美貌的姑娘,如今会是个什么结果?
对于认罪书,他和奎云商量过。奎云淡淡地说:“有罪自然要认,没罪从哪里认起?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最清楚,有罪没罪你自己心里应该最明白。胡乱认个罪也未必能够过关。”
换作楚君会怎么说?而且,以目前家里的经济条件,他可以为自己的清白保持文人雅士的清高。如果跟楚君在一起,自己真的能够做到不为五斗米折腰吗?由此及彼,他对奎云生出了许多感激之情,同时为自己当年的荒唐感到羞愧。
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是从事政治历史地理研究的。翻遍古今中外的历史书籍,他找不到哪个国家,那个朝代有所谓的“全国政协”机构。他也没有找到哪个机构像这个机构一样,打着为各民主党派服务的旗号,不为像他这样的无党派学者哪怕说上一句公道话的。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而奋笔疾书,时而仰天长叹,时而对着窗棂发呆。他写的申诉信无人问津,他写的书无人发表。
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放牛娃,一个学富五车,几十年笔耕不辍,勤奋教书的学者,就这么荒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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