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独上西楼 (二十)楚君
楚君是冷先生的学生,随父母从汉口来重庆的。民国三十一年入中央大学,次年上世界历史时注册了冷先生的课。此时的冷先生已经人到中年,但是身材依然挺拔,满头的黑发,目光炯炯有神。比起年轻的毛头小伙子,冷先生的睿智,才学,风度显得更有吸引力。楚君是几个对冷先生着迷的女学生中的一员。与其他几位不同的是,楚君除了着迷,还付之于行动。她常常在课余时间找冷教授请教问题,有时二人一边谈话,一边在校园里散步。逐渐地,二人的步伐由校园内散到了校园外。更近一步地,二人时不时一起去吃个午饭。沙坪坝中央大学附近的火锅店,馄饨摊子边经常有他们的影子。
这一切自然有耳报神说与冷太太听。
民国三十二年的重庆与抗战刚刚开始时不同了。太平洋战争的爆发让日本人将大量兵力投入到对付美国人的战场上。对重庆的轰炸日益减少。由于加入了盟军,重庆的洋人骤增。蒋委员长撤销了禁止娱乐的命令,一时间,重庆的舞厅如雨后春笋,重庆的空气都几乎被女人的香水,粉饼熏的变了味道。
冷家这几年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冷尚梅高中毕业,于民国三十一年考入西南联大西语系,到云南去上学了。冷尚民,冷尚生兄弟俩次年同时考试,申请大学。结果二儿子成绩优异,被西南联大算学系录取。而大儿子冷尚民远不及弟弟,因为冷先生是中央大学的资深教授,尚民才被该校国文系录取。
冷尚生平时很少说话。父亲喜欢姐姐和三弟,母亲喜欢大哥。底下的两个幼小的弟弟妹妹多得母亲的关爱,他是最没人搭理的一个。没想到,这反而促成了他心无旁骛,一心读书的良好习惯。冷先生听说二儿子如此出色,不禁喜上眉梢:“尚生还真继承了我楚人的遗风,不鸣则已,一名则惊人”。
此时三儿子尚中还在念高中,四儿子尚正也已经九岁,是个小学生了。只有小女儿尚兰才五岁,每天跟母亲在家里。三个大孩子不是去了云南,就是住校,家务负担比以前轻了许多。闲暇时间,奎云不由得想起在北平的日子和她在北平的房产。但是千里迢迢,沿途都是敌占区,她不会因为钱财而冒险回到北平去。
听到关于丈夫和学生楚君的事,奎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抗战以来,她竭尽全力为了这个家。自己里里外外,起早贪黑地忙碌,烹调蒸煮,缝补浆洗,完全变成了一个家庭妇女。丈夫的衣食住行都是她一手操持的。如今生活无忧,打扮得体的丈夫居然在外面沾花惹草。
对于这个比自己的女儿还年轻的竞争者,奎云完全明白自己的劣势。她不是一个轻言失败的人,但是她有自己的自尊和优雅。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行为从来就不是她的风格。她做好了离婚的准备。北平的房产都在她一人名下。她带来的金条,银票还有相当一部分在她手上。她在乎的是自己的孩子。
一天晚上,孩子们都睡了。奎云开始跟丈夫摊牌。她先叙述了从别人那里听来的绯闻,心平气和地告诉丈夫,他需要做出选择。按照民国宪法,冷清泉只能有一位太太。如果他钟情于那个女学生,就只能选择跟张奎云离婚。奎云会带着孩子自己过日子,但是冷清泉必须付他们母子的生活费,学费。她请冷清泉想清楚,是要家还是追求爱情。说完她就睡觉了。
从此,冷清泉不再有温暖的家。每天回来,太太和孩子早就吃完饭了,什么也不给他留。他的衣服不再有人帮助打理,皮鞋也不再有人帮助上油,擦拭。有时候,奎云带着孩子出去串门。更多的时候是奎云把孩子托付给邻居佟太太,自己去上免费的夜校。家里冷冷清清,完全没有了过去的家庭快乐。对于楚君,冷先生当然是喜欢的。人到中年,被一个妙龄女子崇拜着,追求着,大概没有几个男人能够不感觉到飘飘然的。但是让他抛弃眼前的一切,似乎损失太惨重了。
楚君家里对他们的关系也极力反对,他们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年龄还大的穷教书匠。在家里的压力下,楚君退学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无疾而终。冷家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规律,但是冷氏夫妇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了从前。
在楚君的事件里,奎云并不完全是受害者。她发现了许多不用交学费的课程。半年后,她拿到了会计的结业证书。她还去进修了幼儿教育,在学校做了一名代课教师。她的生活越来越丰富了起来。
学校的教授夫人们多半是不工作的。有人邀请奎云参加太太们组织的诗社。对于填词作诗,奎云是从四岁就开始的。那些平平仄仄的韵脚,上下对仗的规矩,引经据典的技巧都是植入她骨子里的东西。但是,她推辞了。小时候学那些东西时的心气儿现在早就被每天的柴米油盐淹没了。她更加务实,对那些百无一用的附庸风雅实在提不起精神。有道是诗言志,然而她目前最大的志向就是照顾好一家人的日常生活,学些有用的东西。如果有朝一日丈夫又遇到像楚君那样的崇拜者而不能自拔的时候,她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找一份工作。她想不出,这些志向如何能够用填词作诗来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