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元旦刚过,在我的朋友老刘的陪同下,七十七岁的母亲带着不满七岁的外孙(我的儿子),乘坐中国民航飞往美国的国际航班,从北京出发,在机舱里颠簸了十三个小时之后,抵达美国城市旧金山(San Francisco)。他俩跟随老刘来到他的一位中国朋友家,这位朋友听说他俩是第一次来美国,非常热情地接待了他们,用中文与他们交流,简单地介绍了一些中国人在美国生活的情况,并为他们准备了一桌丰盛而地道的中国晚餐,饭后他俩就在主人安排的房间休息了。母亲没有感觉到她已经身在美国,此情此景好像与在中国串门去朋友家吃顿饭差不多。
他们在这里寄宿一夜,又乘坐从西部飞往东部的美国航班,四小时后,终于顺利地到达了美国中东部肯塔基(Kentucky)州的路易斯维尔(Louisville),我们祖孙三代在时隔半年分离之后在机场重逢了。
母亲见到我时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了。半年前我离开家只身来美国,留下她和儿子在北京,经历了难以想象的困难和煎熬,她担心他的安危,没有睡一夜的安稳觉;这又是她第一次长途旅行,走得那么远,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所以,在见到我之前,她的心都是七上八下的。
我把他俩接到我的住所。当时我在路易斯维尔大学药理教研室的一个实验室做博士后已半年,在市区外十七英里的林赛苑(Lindsay Court)公寓租了一套一居室。林赛苑公寓不大,只有三栋三层楼房,共几十户住家。我的居室坐落在中央那栋楼房的二楼,有一间较大的客厅;从正门进入客厅,有一门通向卧室,卧室内有一门去卫生间;客厅的另一门通向厨房。客厅和卧室各有一窗户,都面向东南方向。卧室里安置他俩的两张床,我的床放在客厅里。客厅里还放有电视柜、沙发、饭桌、书桌和椅子。这套不大的一居室,也算是我们在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家了。我对他俩说,这套一居室有点小,以后条件好了就换二、三居室。母亲没有嫌弃这套居室小,只要我们仨能在一起她就高兴。
我的博士后课题主要研究方向是大麻能降眼压的机理。实验室的工作很忙,除了白天不停地做实验,晚上经常要去加班。每天下班后,我急急忙忙回家,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晚饭,儿子也完成了当天的作业,就等我回家一起吃饭了。晚饭后母亲收拾厨房,我辅导一会儿儿子的英文后,就吩咐他俩洗漱、冲澡、上床睡觉,我又离开家,赶去实验室做实验,一直干到十一、二点才回家。回到家时看他俩熟睡着,就轻手轻脚地简单洗漱后,也累得躺在床上睡觉了。
一天晚上我照常去加班,当我坐上车时,从驾驶座的侧视镜里,看到我家朝向东南方向的一户窗户露着两张脸:一张布满皱纹,一张天真稚嫩,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车将要离去。当看到这一幕的一瞬间,我一阵心酸和自责:他俩还没有完全接受和习惯这个新家和新的环境,唯一熟悉的人就是我,而我却要把他们孤零零地留在这个陌生的家里,使他们感到了不安。他们对我的依赖,超出了我的想象。
我突然想起每晚加班后回家看到他俩熟睡的样子,儿子可能是真的睡着了,母亲是假装睡着了,我不在家,她很担心,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的!从那晚上起,我不再去加班了。我缩短中午吃饭时间,白天把实验安排紧凑一点,在下班前尽量完成当天的实验,下班后带一些文献回家阅读,或拿一些实验数据回家计算、整理等。
自从我晚上留在家里,陪在母亲和儿子身边,我们仨有更多时间在一起聊天、交流。她常对我说一些这里与北京不一样的事儿,睡得也踏实了。他放学回家后,总是快快乐乐地围在我和母亲身边说这说那,告诉我们他在学校里的趣事,有时逗得我俩捧腹大笑。
每到周末,我带他俩去一家中国杂货店,这里没有中国城(Chinatown),只能在这家杂货店买一些中餐需要的调料和蔬菜。我家附近有一家美国的食品店叫克罗格(Kroger),我也常带他俩去那里。她对这里各种各样的食品很好奇,有时我也买些回来给她尝一尝。可每次她吃了以后都说:美国的食品好看不好吃。他马上就会反驳她:好吃,您吃习惯了就好吃了。他每天中午在学校吃美国餐,喜欢美国食物。嗨,母亲的四川口味,很难习惯美国食品的味道了。
不久我发现母亲有轻度腹泻,这事儿有点儿奇怪:我家的饭菜都是中餐、川味,她怎么会拉肚子呢?经过仔细观察和分析,我发现她是每天喝了牛奶所致。牛奶里含有半乳糖,需要1-磷酸半乳糖尿苷转酰移酶消化、分解。母亲自幼没喝过牛奶,身体里缺乏这种酶,当她喝了含半乳糖的牛奶时,身体不能消化半乳糖,造成胃肠功能紊乱,引起腹泻。
后来我为她买了富含乳糖酶的牛奶(Lactaid),易于消化牛奶中的半乳糖,她喝了这种牛奶后,胃肠功能恢复了正常,也不腹泻了。除了牛奶,凡是奶制品如奶酪等都会引起她的胃肠不适,胃胀气,胃返酸,甚至腹泻。从那以后,不让她沾一点不含乳糖酶的奶制品食物,只喝含有乳糖酶的牛奶,她再也不用为胃肠不适而苦恼了。
2001年5月,我从路易斯维尔大学转到了佐治亚 (Georgia) 州的亚特兰大 (Atlanta) 莫尔豪斯(Morehouse)医学院的药理教研室做博士后。当时正是暑假期间,我们暂住在朋友的一套空置的一居室里。这套空房子坐落在公园(Park)公寓里。公园公寓可大了,位于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The 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CDC)和埃默里(Emory)大学之间,有几十栋楼房、洗衣房、健身房、游泳池、水塘、休闲小亭子、林荫小道等。这里的住户大都是在CDC和埃默里大学工作和学习的年轻人,或是像我们这样拖家带口的博士后等。
母亲在这里认识了一位朋友,大家称她纪姥姥。她比母亲年轻一轮(十二岁),来自内蒙古的包头市,她住在这里快一年了,也是来帮她女儿照看小孩的。她的外孙叫楠,比儿子大两岁,后来他们是在一起玩耍的朋友。
纪姥姥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她带着母亲在公园公寓里转悠、介绍这里的情况。公园太大,建筑物又多,弄得母亲晕头转向,一天差点儿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结果是她把母亲送了回来。
纪姥姥带母亲去健身房,这里有各种各样健身器材。她选了一辆自行车,熟练地坐了上去,两手扶着前把,两腿有节奏地踩着脚踏板。
她指着旁边的一辆自行车对母亲说:“你坐上那一辆自行车,像我这样骑。”
“我才不敢呢,”母亲胆怯地回答道。
“这有什么不敢的!跟我们在国内骑自行车一样,只是健身房的自行车怎么踩也是在原地不走。” 她很明白地解释道。
事后母亲对我说:“我即使年轻二十岁,也不敢骑那辆自行车,害怕摔下来。”
“您胆子放大一点,只要坐上去,两手把稳,用脚踩脚踏板就行了,纪姥姥能做到,您也能做到,”我鼓励她。
无论纪姥姥带母亲去多少次健身房,母亲只是看着她骑自行车,陪她说话,始终没有去试着像她那样骑一辆自行车锻炼身体。
公园公寓流动人口很大,特别是在暑假期间,搬走的住户很多,他们离开公寓,带不走所有的东西,能卖的就卖掉,不能卖的就扔了,扔得最多的就是家具,如床垫子、桌椅板凳等随处可捡。不过,我家很小,必要的家具已够用了,即使捡回来,也没地方放。
一天母亲和儿子在公园里转悠,看上了靠在路边的一块茶色玻璃板,完好无损,长有三米,宽有一米,厚足有两厘米。他们想搬回家做一张桌子,儿子做作业、拼图、叠纸鹤等都能用。可这一老一小左搬右推、使多大的劲儿也抬不动它。
正在他们一愁莫展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位年轻美丽的美国姑娘,她们刚从洗衣房出来,手上端着装有洗好衣服的篮子。她们看着这一老一小和这块茶色玻璃板,明白了他们是想把它搬回家去。
其中一位姑娘上前对儿子说:“我们先回去把衣服放下,再回来帮你们搬它。”
“好的,谢谢您们了,”儿子听懂了她的话,笑着对她说。
“姥姥,不着急了,她们先回去把衣服放下,就回来帮我们,”儿子转身对母亲说。
几分钟后这两位姑娘空手折回来了,她们轻松地抬起茶色玻璃板,儿子走在前面领路,她俩抬着它走在中间,母亲跟在后面。不一会儿一行人就到了我家,她俩把它横靠在一墙边,还叮嘱他俩别碰倒了它砸伤了脚。母亲很受感动,忙着请她们坐下,端水给她们喝,又从冰箱里拿出西瓜让她们吃。可她俩笑了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我家。
我下班后回家一看多了一块茶色玻璃板,还没等我张口问,他俩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向我讲述他们捡回它的经过。
母亲高兴地对我说:“那两位美国姑娘真好,今天多亏了她们帮忙,不然还捡不回来这块茶色玻璃板。”
“姥姥,美国人都很好,他们可热情啦,愿意帮助别人,我在学校时,那些美国同学对我也很好,经常帮助我,”儿子跟着发了一下自己的感慨。
母亲开始感受到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们,有着相同善良互助的优秀品质。
2001年8月,为了儿子能进入萨加莫尔山(Sagamore Hill)小学上学,我们从公园公寓搬到了野蔷薇悬崖(Briar Cliff)公寓租用的一居室里。野蔷薇悬崖坐落在小山坡上,每套房子一层,像台阶一样层层从山下排到山上,楼房和周围的树木花草融为一体,风景十分美丽。它比公园公寓小多了,不过也有十来栋楼房,有一个游泳池,每套房子都有洗衣机,所以这里没有洗衣房。
在这里只有我们一家是中国人,其他的住户包括印度人和美国人。各家忙各家的事,家家户户很少来往,相互都不认识。只有一家印度人,夫妻俩有一个小男孩,年龄与儿子一般大,他们是同学、好朋友,放学回家做完作业后,常在一起玩耍。
一天我们在家正吃晚饭,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一对年轻的印度夫妻带着一位两、三岁的小孩杵在我家门外。男的先开口说明来意,他说一口流利的英文、带有很重的印度口音,我费劲地听着,终于明白了:他们想请母亲照看这小孩。
我马上拒绝了,并解释道:母亲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她照看我儿子已经力不从心了,那能再照顾一位小孩。再说,她不会说英语,更不会说印度语,与这小孩不能交流,他俩在一起无法相处。
女的一听我不答应,有些着急,也说话了,她说得很快,她的印度口音比她丈夫还重,我听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她说我母亲看上去很年轻,精力旺盛,语言不通也不是问题,他们不需要交谈,她只需要看着他、陪着他就行了。
我笑了笑对她说,照看小孩可不只是看着他那么简单的事儿,不但要小心侍候他的吃喝拉撒睡;还要防止他受伤、确保他安全等,最好与他能建立良好的关系,帮助和教育他健康成长。
这小孩很机灵,望着我们仨大人说话,静静地听着,小脑袋瓜一定在猜测我们在说些什么,说的事儿是否与他有关。
如果找不到合适的保姆(Babysitter),我建议把这小孩送幼儿园、日托(Day Care)所。在美国,小学到高中的公立学校都是免费的,可幼儿园、日托所就不同了,这些机构都是私立的,费用很贵,一位小孩每月收费相当于中薪阶层一个人半个月的工资,甚至更多;而且不是每个社区都有这些机构,接送小孩很不方便。也许是这些原因,他们才想到让母亲照看他。
后来这对夫妇又来找过我们几次,母亲有些动心了,感到他们确实有困难,真心想帮他们一把。这事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母亲为儿子和我们的家就够操心了,不能再给她添事儿,我坚决不同意,母亲也只有顺着我的意思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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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于2019年12月7日母亲九十五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