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及告诉母亲他还要赶去舅舅家报丧,母亲强忍着泪水,对他点了点头,并告诉他要同他一起去舅舅家。
除了大哥随师傅在外做木工活去了,我们一家人都围在母亲身边安慰她。二哥和三哥懂事地坐在她的跟前,安静地陪着她。我拿了一张小手绢为她擦眼泪。父亲不停地劝慰她,他想起第一次去蔡宅时见到小姨婆,她是那样年轻漂亮,优雅温婉,要不是她力挺、支持,他还娶不到母亲,当然也没有我们几个了。
他心情沉重地对母亲说:“不要太伤心了,节哀顺变。你去叫上志均一起,把小姨孃安葬好,也寄上我的哀思。”
她懂得他的意思,点头回答道:“我知道,”说完眼泪又流下来了。...
父亲张罗着,二哥和三哥忙碌着,一家人简单地吃过午饭,母亲与钦及一道仓促地奔舅舅家去。
这时候舅舅舅妈已经是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的父母了。孩子们很喜欢他们的姑妈(母亲),每次她去舅舅家,都会给孩子们带些吃的、穿的和玩的,不是搂啊、就是抱的,亲如母子母女。舅舅舅妈听说小姨婆被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批斗后死去,悲痛万分、气愤至极,也无可奈何。
前一阵子舅舅被学校老师孤立起来,没有人敢与他说话。原因是鱼溪镇革委会调查到他在解放初期当过国民党的巡官。舅舅反复解释道:解放初期他在家待业,后来就参加了解放军,不可能当过国民党的巡官。不管他当没当过,老师们纷纷与他划清界线。他十分苦恼,除了在家喝闷酒,就只有找母亲倾诉了。
“你没有当过国民党的巡官,怕什么?”母亲劝说他:“你自己走得正、行得端,不用去管别人怎样对你。实在苦闷了,就来跟我说,姐姐陪你喝酒。”
社会动荡,人人自危,心思难测,海水难量,又何必去管他人的脸色和言辞。舅舅听了母亲的话后如释重负。后来查明是一个叫“邓志均”的人当过国民党的巡官,这人比舅舅年长二十岁。
母亲和舅舅也把小姨婆去世的事和出殡的日子捎信给了幺舅公,他听到后伤心难忍,急着要去奔丧。他正要出门,被幺舅婆拦下了。
幺舅公在解放前后一直教书,加之幺舅婆积极要求进步,紧跟革命形势,尽管他们的家庭成份都是地主、富农,在土改运动和文革期间,没有受到大的冲击。唯一使他们惴惴不安的是收养了大舅公的一双儿女:东仁和果仁,所以,他们处处谨小慎微,事事战战兢兢,避其锋芒,求得一家安然度日。
“你二姐是革命专政的对象,被批斗去世的,就是罪该万死!你要去了,会引火烧身。”幺舅婆说完,取下他手里提着的包,把他拉了回来。
幺舅公想去看小姨婆最后一眼,可听了幺舅婆的话,也犹豫了,幺舅婆的话不无道理。他“唉”叹了一声,不再坚持要去了,只能默默地悼念小姨婆,祈求她能一路走好。
出殡那天,微风吹着细细的毛毛雨,乌云罩着崎岖的乡间道。母亲、舅舅、蒋光棍及兄妹仨一起,把小姨婆安葬在她生活了小半辈子的溪水山峦之间,云彩阳光之下,鲜花翠竹之旁,肥土沃壤之中。
文革开始后,金带场街上失去了旧日的平静和繁荣。张爷和刘妈已是古稀之年,尽管他们不是被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对象,可是,整日眼前刀光血影,耳闻痛哭哀鸣,惶惶不可终日。刘妈有一侄儿住在金李井乡下,几次来请两老人去乡下颐养天年。母亲不想他们去乡下,劝说他们留在金带场,陪伴他们到终老。可是,在文革的大旗下,是非颠倒,黑白不分,父母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教书匠,一身的“污点”,日子不好过。两老人懂得母亲的孝心,也体谅她的艰难,执意要去乡下图个清静。母亲一想,他们陪伴蔡家经历了太多的大起大落、大风大浪,现在想过一种安静的日子,恭敬不如从命,就随了他们的心意。
说来也巧,刘妈的侄儿就住在小姨婆家的邻村,平时她们有来往,小姨婆带着孩子们去看过两老人几次。每次见面都是那么亲切,贴心。刘妈听说了小姨婆被批斗、病倒、去世的事,她难以置信。她看着外婆和小姨婆长大,一个死于三年饥荒,一个死于文革批斗,她俩都比她小,却先走上了黄泉路。
母亲和舅舅告别了蒋光棍及兄妹仨后,起身去看望张爷和刘妈。他们一见面少不了伤心一场。张爷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刘妈看上去也精神甚差,看来他们在这里过得一点儿都不顺心。
刘妈的侄儿是一个地道的农民,除了耕田种地什么也不在乎。在文革刚开始,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几乎天天把农民赶到村委会开会,他心系着地里的庄稼,就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农民不干农活,整天开会开会,开会能开出大米来吗!”他在一次被赶去开会时嘟嘟嚷嚷的说了一通。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一农民把他的话报告给了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这是与文革唱反调,是“反无产阶级革命专政”的言论。好在他出生贫农,过去也没有反动言行,就把他归为人民内部矛盾了。不过,他无法专心务农,整日接受批评、教育,闭门反思、反省,没完没了。
张爷和刘妈为他担惊受怕,坐卧不安,没过一天平静日子。母亲忍不住了,要他俩回金带场;舅舅也帮着母亲劝他们。可他们说:既来之,则安之,坚持留在这里。
在两年内,他俩相继去世了。当母亲和舅舅得到消息后,他们已经与青山绿水融为了一体。
小姨婆走了,这事还没完。一人有“罪”,连累子孙,兄妹仨成了“黑五类”子女,村民们见到他们,就跟躲瘟神一样远远逃去。
本来钦及在邻村说下一门亲事,他和姑娘已经见过面了,双方颇为满意,定在秋后成亲。小姨婆刚走没几天,媒婆就按照女方的意思,急急忙忙地跑来退了这门亲事。自那以后,没有人再来为钦及提亲。即使钦寺和果清到了婚嫁年龄,也无媒人登门提亲。
蒋光棍默默地陪着兄妹仨挨着过一日又一日,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在小姨婆去世一年后,他一病不起,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母亲和舅舅闻讯赶来,为他送上最后一程:深切地敬仰他的善良和纯朴,衷心地谢谢他对蔡家的恩情。
“好人怎么命不长啊?小姨孃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去了,... ”舅舅自言自语地说道。
“他是一个苦命的人,辛劳了大半辈子,后来娶了小姨孃,尽管繁忙而艰难,也算过了小半辈子有家的、和睦的、平安的生活。”母亲接着舅舅的话说道。
他们一行五人,还有一些乡亲邻里,将蒋光棍掩埋在小姨婆坟的旁边。从此以后,他俩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看着对方,只要静静地相伴、厮守,直到永远。
一年间,小姨婆和蒋光棍先后离世,兄妹仨成了孤儿。母亲和舅舅懂得他们现在的心情和处境,他们需要安抚,更需要鼓励。
“你们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坚强地活下去。”母亲对兄妹仨说。
舅舅接着说:“地主子女也是人,只要不犯法,不要去管别人说什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母亲亲切地对他们说:“实在郁闷难忍了,就来找我们,把憋屈的话说出来,心里就舒畅了。”
自那以后,钦及有时来我家,也去舅舅家。他来我家时,给我们带一些乡下新出的红苕、花生、桃子、李子等,坐下跟母亲说话,有时说着说着就淌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人家不理你们、骂你们就委屈啦?”母亲开导他说:“想当年,在你们的爸爸被打死后,你们的妈妈带着你们走投无路时,大姨(外婆)从山里把你们带出来,那时候多难啊,不也挺过来了。”
“琏君姐,道理我都懂,就是想不通!” 钦及倔犟地说。
“想不通就别想了,多忍着点,会好起来的。”母亲抚慰他说。
因徒步从他家到我家要花近两小时,通常他上午到我家,母亲留他吃过午饭,下午他就得赶回去。临别时母亲给他一些糕点、挂面、香皂、毛巾等,有时也给他几块布料,带回去每人添件新衣裳。
“我们都长大了,身强力壮,自食其力,吃穿还过得去,不用为我们操心。”他总是推脱母亲给他的东西。
她坚持要给他,还要唠唠叨叨地叮嘱一番,他会心地点点头,领会她的担心和关怀,倍感温暖,愉快地离去。每次母亲望着钦及离去的背影,眼里都含着泪花。
又过了很多年后,钦及和钦寺终于娶到媳妇,果清也嫁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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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21日修改于原创发表在:https://mp.weixin.qq.com/s/Sh9jp3uUYsjWeXLq-6mF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