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小姨婆的大儿子钦及来到我家,他是来报丧的:小姨婆殁了!这消息如同晴天霹雳,母亲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呆滯地坐在椅子上两眼无神、口中无语,泪水慢慢地掉了下来。
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的风暴席卷城镇乡村每一个角落,金李井乡下也不例外,除了成立村革命委员会(简称革委会),还组建了一支村民参与的造反派队伍。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挨家串户,发动农民村夫,宣传中央精神,传达文革指示,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猛抓“牛鬼蛇神”,狠斗“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凶残暴虐无处不在,与时隔十几年前的土地改革(简称土改)运动,为了推翻剥削阶级,实行灭绝人性地镇压一切,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那场血雨腥风的土改运动中,小姨公没有逃过厄运,丢下娇妻幼子稚女与世长辞了。小姨婆带着兄妹仨嫁给了蒋光棍,也是为了孤儿寡母能活下去。母子四人随他来到金李井乡下,布衣蔬食,粗茶淡饭。小姨婆大门不迈,小门不出,勤俭持家,相夫教子。蒋光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兄妹仨除了去学校上课,就回家帮妈妈和蒋光棍干活。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转眼钦及和钦寺已过弱冠之年,果清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文革的打砸抢杀搅乱了小姨婆一家的平静生活,这年她已经六十有六了。有人向村革委会举报,说她曾是威远县连界场镇五堡墩寨子的地主婆,她的原配丈夫刘汉山(小姨公)在土改运动中被镇压。这些封存已久的陈年旧事又翻了出来。
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要拉小姨婆去村头开批斗会,蒋光棍阻拦他们并解释道:“她与我成亲十几年,我是雇农,她就是贫下中农,跟镇压了的刘汉山大地主没关系了。”
“她跟你结婚是为了逃避刘汉山的牵连,蓄意今后算变天账。你看,她的儿女们还姓刘也不随你姓!”一个造反派的人说。
蒋光棍一看,说话的这个造反派小伙子是同小队的牛二娃,没好气的冲他说:“她已过花甲之年,土都埋在脖子了,还变什么天算什么账啊!再说,他们兄妹不改姓是我的意思,跟她没关系。”
“我们必须批斗她,消除她的地主婆资产阶级剥削思想,对她进行无产阶级革命专政!”一个村革委会的人跳出来说道。
“革什么命?专什么政?她不偷不抢不犯法,为什么要批斗她?” 蒋光棍拼命为小姨婆开脱,试图保护她。
他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这群人推着她出了门,与揪出来的其他几位“地富反坏右”一起,被拉到村公所前的晒场上,站成一排。村里的老老少少村民被赶到晒场上,蒋光棍和兄妹仨也急急忙忙地去了晒场。批斗会在一片喧嚣嘈杂声中开始了,小姨婆站立着,低着头,任凭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声嘶力竭地叫喊。后来她的身体有些支持不住,不过,她咬着牙,硬撑着。
终于熬到批斗会结束,钦及和钦寺扶她回到家中,果清熬了稀粥,她喝了半碗;蒋光棍烧了热水,为她烫脚暖身;一家人忙碌一阵后把她安顿在床上睡下了。这一夜蒋光棍揪着心,醒了好几次为她盖被垫枕,见她安静地躺着,他的心也放宽了些。
第二天牛二娃又领着一群人把小姨婆拉到村公所的晒场上。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在批斗会刚开始时,领着大家读语录、喊口号、诉罪状;可他们嚷着吼着就动手打人,当场就打倒了一个老地主和一个右派分子,他们再也没有站起来了。这天批斗会一完,小姨婆再也挪不动脚步了,是钦及和钦寺用箩筐把她抬回了家。她回家后脸色苍白,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显然是病了,加上白天受了惊吓,她的情绪十分低落,似乎预感到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了。这一夜房外屋里笼罩着一种不祥之兆。
第三天牛二娃又带了几个人来拉小姨婆去开批斗会,蒋光棍气愤地说:“她已经病倒了,起不了床了,真要她去,只有把门板卸下来抬她去了。”
兄妹仨也恳求牛二娃:“她真的病了,不能走也不能站,只能躺着了。”
牛二娃迟疑了一下,另一个村革委会的人抢先一步,进屋看见蜷缩在床上的小姨婆,一脸病容,有气无力,确定她病得不轻,心想把她弄到晒场上也是个麻烦。
“只批斗你两天就倒下了,典型的弱不禁风的资产阶级地主婆子。”他说完带上这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这天在村公所的晒场上共批斗十几人,村革委会和造反派的人一开始就对这些人脚打拳踢,打得他们皮开肉裂,血肉模糊,后来还有“鸭子浮水”、“太公钓鱼”等更惨绝人寰的摧残。在这场折磨和蹂躏的批斗会之后,十几人中有一半的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另一半的人活了下来,也不能走动,被家人抬了回去。那些被迫害致死的人也被亲人装进棺材埋了。多亏小姨婆没去,不然当场就得吓死。
第四天一早蒋光棍发现小姨婆病情加重,躺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急忙找到牛二娃,说要抬她去金李井镇上看病。牛二娃与村革委会的人一商量,同意了他的请求。他和兄妹仨用竹杆绑了一副担架,把她抬到金李井镇医院。
这里也在闹革命,斗“走资派”,到处都是造反派模样的人,医院内外乱糟糟的。有一位中等个子、四十多岁的男人站在医院门口,胸前挂着“打倒牛鬼蛇神刘院长”的纸牌子,他两手扶着它,低着头,弓着背,弯着腰,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下垂着。有几个人在他身后叫嚷,也听不清在吆吼些什么。蒋光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在看病人的女医生,就上前去请她来看看小姨婆的病。她检查完小姨婆后没说什么,叫来一位小护士为小姨婆输液。
几小时后两瓶液输完了,这位小护士说:“她太虚弱了,抬她回去好生调养吧。”
从医院回来后,小姨婆一直卧床不起,身体逐渐虚弱,话语越来越少,不思饮不想食,一月后撒手人寰。在最后那一夜,她紧紧地拉着蒋光棍的手,双眼含着泪,充满感激之情,久久地望着他。他是个粗人,可这些年来,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对她的三个儿女视如己出,抚养他们长大成人。她叮嘱兄妹仨要好好照顾他,一如既往地视他为父,为他养老送终。
其实母亲在文革开始前才去看过小姨婆,那时她身体硬朗得很,满头银发,还能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母亲除了带些糖果、糕点外,还亲手做了两碗用资中冬尖蒸的扣肉带去,在母亲的记忆里,她最喜欢吃这道菜了。
她知道是母亲自己做的,吃的时候还点评说:“跟刘妈做的一样好吃。”
“我就是跟刘妈学的。”母亲听了她的夸奖,有些得意忘形地笑了笑对她说。
那一夜她俩坐在床上,同盖一被聊了很久,就像二十多年前,小姨孃和外姪女之间有说不完的话。小姨婆感叹:母亲从一个小姑娘,成为四个孩子的妈妈,她自己的三个孩子也长大了,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啊。她们谈到西仁离家出走的事,小姨婆很自责,说她没有照顾好西仁,对不起她的大弟(大舅公)。
“她一走就渺无音信,外面的世界多乱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姨婆忧心忡忡地说。
母亲宽慰她说:“没有消息就是平安,说明西仁一定好好地活着。”
她们谈到了外婆,要不是饥荒年,她现在肯定还活着,说着说着双双又泣不成声了。... 夜深了,她们同卧一床睡着了。
次日吃过早饭,母亲担心家里淘气的二哥和惦记年幼的我,她对小姨婆说:“我的老二跟小时候的志均(舅舅)一样,淘气得很,我要不在家,一定闹翻天了。我的小女也离不开我,我得回去了。”
小姨婆认真地对她说:“淘气的孩子聪明,看志均多出息啊。倒是你那小女儿一定想妈妈了。”
母亲急匆匆地告别小姨婆和她的家人,带了一些蒋光棍给她的、还带着泥的新鲜花生,离开了金李井乡下,回到了金带场。母亲万万没想到,那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
(图片来源于网络)
(待续)